第十八章 最后的希望
祥子嘴里咕哝着,脚底下便更加了劲儿,好像是为自己的话做见证——不是瞎说,我确是有个身子骨儿。虽然闹过病,犯过见不起人的症候,有什么关系呢。心一变,马上身子也强起夹,不成问题!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觉得渴,想喝口水,他这才觉出已到了后门。顾不得到茶馆去,他把车放在城门西的“停车处”,叫过提着大瓦壶,拿着黄沙碗的卖茶的小孩来,喝了两碗刷锅水似的茶;非常的难喝,可是他告诉自己,以后就得老喝这个,不能再都把钱花在好茶好饭上。这么决定好,爽性再吃点儿东西——不好往下咽的东西——就作为勤苦耐劳的新生活的开始。他买了十个煎包儿,里边全是白菜帮子。不管怎样难吃,也都把它们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儿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生的主意去做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不可怀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齐心努力地往前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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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体力是随着人的精气神儿增强而增强的。祥子的精气神儿上来了,身体自然也强了起来。【心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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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两个“必能成功”更坚定了祥子打算重新生活的决心。【强调】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像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的跑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身,他拼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拼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好像发了狂。汗痛快地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再跑,像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中,除了车份儿,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地响,胃中像完全空了,极想吃点儿什么。吃了点儿东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一直地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叫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吗?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儿响动,他反倒吓了一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见哪!你怎么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吗?”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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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祥子心中有了希望,身上便有使不完的劲儿,形象生动。【动作描写】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叨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唠叨着走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地微笑,“坐下!那——”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做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他得慢慢地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地坐下,等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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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都用在了高妈的声音里,从侧面表达了祥子想见到曹先生的迫切渴望。【用词生动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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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身上固有的朴实的性格是不容易变的。【言简意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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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见到了曹先生,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把自己的一切委屈与不幸都想了起来,要诉说给曹先生听。【感情真挚】
祥子低着头愣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儿,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做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
事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住。没有一点儿迟疑,混乱,他好像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
说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现在叫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地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一条呢是暂且租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莫如就先租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①,吃住又都靠盘儿②。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租一辆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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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概括出了一个从刚来到城里到现在的祥子。【概括性强】
写作借鉴点
这里的“血汗”、“苦痛”非常形象地概括了祥子的经历。【用词准确】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
“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哦!”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儿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做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儿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钱,不够。她跟着你去做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做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脸红起来,吭哧了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做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乱开了:许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
“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地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做做的不会,假若她能做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儿。她呢,白吃我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写作鉴赏点
“阮明”这个人物又一次出现,既呼应了前文,也为后文祥子出卖他埋下伏笔。【情节铺垫】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地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做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叫太太看看!”
“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美,蓝天上没有一点儿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像从天上落下的鹤唳③。洋车都打开了布篷,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地走着,街心中汽车电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地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什么都有了:事情、工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地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么晴爽干燥,正像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实际地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儿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她不仅是朋友,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他曹先生的话能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更知心的话,跟谁也不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她,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么也算不了一回事。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后与他一同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像一对小鸟似的那么快活,体面,亲热!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二强子本来可以自己挣饭吃,那两个弟弟也可以对付着去俩人拉一辆车,或做些别的事了;祥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么个男人。
写作借鉴点
用环境描写来衬托人物的心理。此时祥子的心情是愉快的。【环境衬托】
写作借鉴点
用夸张的手法写出了祥子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之情。【运用修辞】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兴。天下的女人多了,没有一个像小福子这么好,这么合适的!他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错,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为这个,她才更可怜,更能帮助他。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的本事与心路。况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许多黑点呀!那么,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不高,谁也不低,像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
阅读能力点
这里点出了小福子在祥子的心目中要比曹先生更重要。【为下文作铺垫】
无论怎想,这是件最合适的事。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钱,给她买件棉袍,齐理④齐理鞋脚,然后再带她去见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上脚下都干干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讨曹太太的喜欢。没错儿!
走到了地方,他满身是汗。见了那个破大门,好像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破墙,门楼上的几棵干黄的草,都非常可爱。他进了大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一拉开门,他本能地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的妇人,因屋中没有火,她围着条极破的被子。祥子愣在门外,屋里出了声:“怎么啦!报丧哪?怎么不言语一声愣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谁?”
祥子不想说话。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着那扇破门,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弃了:“我找小福子!”
“不知道!赶明儿你找人的时候,先问一声再拉门!什么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门口,他愣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来干什么呢。慢慢地他想起一点儿来,这一点儿只有小福子那么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像走马灯上的纸人,老那么来回地走,没有一点儿作用,他似乎忘了他与她的关系。慢慢地,小福子的形影缩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动,这才知道了难过。
写作借鉴点
被人一问,祥子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因而“忽然”不再像先前那样轻松了。【用词精当】
写作借鉴点
这句话更深刻地揭示了祥子想见到小福子的急切心情。因为“爱屋及乌”,所以一切都变得可爱。【环境衬托】
在不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没有什么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么不常来看看她呢?惭愧令人动作,好补补自己的过错。最好是先去打听吧。他又进了大院,找个住在这里的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在街面上,不至于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儿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车厂,身上已极疲乏,但是还不肯忘了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么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经不在了吗?退一步想,即使她没死,二强子又把她卖掉,卖到极远的地方去,是可能的,这比死更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阅读能力点
用了两个反问句,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想思索,又想停止思索,强烈地反映了祥子此时矛盾的心理,他在经受着深深的折磨。【运用修辞】
名师伴你读
阅读理解
本章叙述了祥子想重新生活,但自己没有了主意,又找到曹先生家里,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曹先生,要曹先生给他拿主意。曹先生要祥子回他这儿拉包月,答应让小福子来曹家帮忙,还同意让出一间房子给他们住,祥子心里充满了希望和光明。祥子带着这个好消息去找小福子,可是祥子的激情再一次遭受了打击,小福子找不见了。故事在一波三折地发展,祥子已经彻底地失望。
注释解析
①整重(zhěng zhòng):扎实,牢靠。
②靠盘儿:方言。牢靠;稳当。
③鹤唳(lì):鹤叫声。
④齐理:整理。
学习要点
1.重要内容解析:在祥子心中,可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只有两个——小福子与曹先生。而小福子成了祥子最后的希望。
2.环境、行为描写:透过对环境的描写和行为描写,形象生动地揭示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
3.语言真实:语言朴实自然,生动明快,细致地刻画了人物性格。
4.叙述生动:故事情节连贯,可读性强,读者的心随着文中主人公的心而起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