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租给我辆车”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马路上的，被车轮轧下去，露出点儿冰的颜色来。土道上的，被马踏得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怪可惜的。祥子没有想什么，只管扛着铺盖往前走。一气儿走到了人和车厂。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没有勇气进去。他一直地走进去，脸上热得发烫。他编好了一句话，要对虎妞说：“我来了，瞧着办吧！怎办都好，我没了法儿！”及至见了她，他把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好几次，始终说不出来，他的嘴没有那么便利。。
虎妞刚起来，头发髭髭着①，眼泡儿浮肿着些，黑脸上起着一层小白的鸡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冻鸡。
“哟！你回来啦！”非常的亲热，她的眼中笑得发了些光。
“租给我辆车！”祥子低着头看鞋头上未化净的一些雪。
“跟老头子说去。”她低声地说，说完向东间一努嘴。
刘四爷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着个大白炉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见祥子进来，他半恼半笑地说：“你这小子还活着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没来了？事情怎样？买上车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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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描写折射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祥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善良、要强了。生活的每次磨难都会让他改变一些，变得更消极，这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环境衬托】
写作借鉴点
鲜明的肖像描写让读者就是一个印象：真的很丑。【运用修辞】
祥子摇了摇头，心中刺着似的疼。“还得给我辆车拉，四爷！”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辆！”刘四爷倒了碗茶，“来，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来，立在火炉前面，大口地喝着。茶非常的烫，火非常地热，他觉得有点儿发困。把碗放下，刚要出来，刘四爷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么？告诉你：你来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还要搭个棚呢，请请客。你帮几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车。他们，”刘四爷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叫他们吊儿郎当地瞎起哄。你帮帮好了，该干什么就干，甭等我说。先去扫扫雪，晌午我请你吃火锅。”
“是了，四爷！”
祥子想开了，既然又回到这里，一切就都交给刘家父女吧，他们爱怎么调动他都好，他认命了！
“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儿劲儿。”
刘四爷笑了。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
“来，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给你钱，先去买扫帚，要竹子的，好扫雪。得赶紧扫，今天搭棚的就来。”
走到她的屋里，她一边给祥子数钱，一边低声地说：“精神着点儿！讨老头子的喜欢，咱们的事有盼望！”
祥子没言语，也没生气，他好像是死了心，什么也不想，给它个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儿就做，手脚不闲着，几转就是一天，自己顶好学拉磨的驴，一问三不知，只会拉着磨走。
写作借鉴点
这句话说明祥子在一次次重压下开始彻底准备向现实投降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任凭别人摆布了。【心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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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连接起前文的情节，同时也为下面故事的发展作了很好的铺垫。【构思巧妙】
他可也觉出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很高兴。
虽然不肯思索，不肯说话，不肯发脾气，但是心中老堵一块什么东西，在工作的时候暂时忘掉，只要有会儿闲工夫，他就觉出来这块东西——绵软，可是老那么大，没有什么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块海绵似的。心中堵着这块东西，他强打精神去做事，为的是把自己累得动也不能动，好去闷睡。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儿的死人。他扫雪，他买东西，他去订煤气灯，他刷车，他搬桌椅，他吃刘四爷的犒劳②饭，他睡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口里没话，心里没思想，只隐隐地觉到那块海绵似的东西！
地上的雪扫净，房上的雪渐渐化完，棚匠“喊高儿”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讲好的是可着院子的暖棚，三面挂檐，三面栏杆，三面玻璃窗户。棚里有玻璃隔扇，挂面屏，见木头就包红布。正门旁门一律挂彩子，厨房搭在后院。刘四爷，因为庆九③，要热热闹闹地办回事，所以第一要搭个体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栏杆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门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来挂。刘四爷为这个和棚匠大发脾气，气得脸上飞红。因为这个，他派祥子去催煤气灯、厨子，千万不要误事。其实这两件绝不会误下，可是老头子不放心。祥子为这个刚跑回来，刘四爷又叫他去给借麻将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地赌一下不可。借来牌，又被派去借留声机，做寿总得有些响声儿。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有点儿抬不起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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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麻木了，一组排比句，写出了祥子的辛苦劳动和能干，而这种状态其实因为祥子的内心对现实几近绝望。【运用修辞】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叫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挤了挤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来找补活。彩屏悬上，画的是“三国”里的战景，三战吕布、长坂坡、火烧连营等，大花脸二花脸都骑马持着刀枪。刘老头子仰着头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紧跟着家伙铺来卸家伙：棚里放八个座儿，围裙椅垫凳套全是大红绣花的。一份寿堂，放在堂屋，香炉蜡扦④都是景泰蓝的，桌前放了四块红毡子。刘老头子马上叫祥子去请一堂苹果，虎妞背地里掖给他两块钱，叫他去叫寿桃寿面，寿桃上要一份儿八仙人，作为是祥子送的。苹果买到，马上摆好；待了不大会儿，寿桃寿面也来到，放在苹果后面，大寿桃点着红嘴，插着八仙人，非常大气。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虎妞堵着爸爸的耳根子吹嘘，刘四爷对祥子笑了笑。
寿堂正中还短着个大寿字，照例是由朋友们赠送，不必自己预备。现在还没有人送来，刘四爷性急，又要发脾气：
“谁家的红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给我个干撂台⑤，他妈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儿，忙什么呀？”虎妞喊着劝慰。
“我愿意一下子全摆上，这么零零碎碎的看着揪心！我说祥子，水月灯今天就得安好，要是过四点还不来，我剐了他们！”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做事。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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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体现出刘四爷对祥子干活儿的认可，与后文的反目成仇形成对比。【语言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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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伏笔，看来寿筵不会太顺当。【构思巧妙】
“也不是我说，老爷子，”她撇着点嘴说，“要是有儿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投错了胎，那可也无法。其实有祥子这么个干儿子也不坏！看他，一天连个屁也不放，可把事都做了！”
刘四爷没搭茬儿，想了想：“话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儿声响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齐备了，只等次日厨子来落座儿。刘四爷各处巡视了一番，处处花红柳绿，自己点了点头。当晚，他去请了天顺煤铺的先生给管账，先生姓冯，山西人，管账最仔细。冯先生马上过来看了看，叫祥子去买两份红账本和一张顺红笺。把红笺裁开，他写了些寿字，贴在各处。刘四爷觉得冯先生真是心细，当时要再约两手，和冯先生打几圈麻将。冯先生晓得刘四爷的厉害，没敢接茬儿。牌没打成，刘四爷挂了点儿气，找来几个车夫：“开宝，你们有胆子没有？”
大家都愿意来，可是没胆子和刘四爷来，谁不知道他从前开过宝局！
“你们这群玩意儿，怎么活着来的！”四爷发了脾气，“我在你们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兜里没一个小钱也敢干，输了再说，来！”
“来铜子儿的？”一个车夫试着步儿问。
“留着你那铜子儿吧，刘四不哄孩子玩儿！”老头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秃脑袋，“算了，请我来也不来了！我说，你们去告诉大伙儿：明天落座儿，晚半天就有亲友来，四点以前都收车，不能出来进去地拉着车乱挤！明天的车份儿不要了，四点收车。白叫你们拉一天车，都心里给我多念叨点儿吉祥话儿，别没良心！后天正日子，谁也不准拉车。早八点半，先给你们摆六大碗、俩七寸、四个便碟、一个锅子，对得起你们！都穿上大褂，谁短撅撅⑥地进来把谁踢出去！吃完，都给我滚，我好招待亲友。亲友们吃三个海碗、六个冷荤、六个炒菜、四大碗、一个锅子。我先交代明白了，别看着眼馋。亲友是亲友；我不要你们什么。有人心的给我出十大枚的礼，我不嫌少；一个子儿不拿，干给我磕三个头，我也接着。就是得规规矩矩，明白了没有？晚上愿意还吃我，六点以后回来，剩多剩少全是你们的，早回来可不行！听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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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的话继续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语言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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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留声机传出来的声音比喻成踩了尾巴的猫的叫声，生动地体现出多么的难听！【运用修辞】
“明天有拉晚儿⑦的，四爷，”一个中年的车夫问，“怎么四点就收车呢？”
“拉晚儿的十一点以后再回来！反正就别在棚里有人的时候乱挤！你们拉车，刘四并不和你们同行，明白？”
大家都没得可说了，可是找不到个台阶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发僵，刘四爷的话使人人心中窝住一点儿气愤不平。虽然放一天车份儿是个便宜，可是谁肯白吃一顿，至少还不得出上四十铜子儿的礼；况且刘四的话是那么难听，仿佛他办寿，他们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来。再说，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车，正赶上年底有买卖的时候，刘四牺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着“泡”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地在那里立着，心中并没有给刘四爷念着吉祥话儿。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来。
大家的怒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着祥子的后影。这两天了，大家都觉得祥子是刘家的走狗，死命地巴结，任劳任怨地当碎催⑧。祥子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帮助刘家做事，为的是支走心中的烦恼，晚上没话和大家说，因为本来没话可说。他们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为他是巴结上了刘四爷，所以不屑于和他们交谈。虎妞的照应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别地发着点儿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刘四爷不准他们在喜棚里来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车的，为什么有三六九等呢？看，刘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着祥子，腿也想动，都搭讪着走出来。刘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气灯底下说话呢，大家彼此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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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爷一口气把自己心中的生日那天热闹非凡的场景通过对车夫们的训话全描绘了出来，果真会那样大场面吗？而对待车夫的明显的歧视又毫不掩饰地透露在话里话外。【个性化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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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这段话给祥子的行为作了一个总结，祥子与其他车夫的关系越来越糟，也为后文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心理描写】
名师伴你读
阅读理解
本章叙述了走投无路的祥子只好再次来到人和车厂，虎妞见了他喜出望外。恰好要到刘四爷过生日，于是祥子为了忘记过去的种种不快，只好拼命地干活儿，不想却让其他的车夫以为他是刘家的走狗。我们从祥子的身上看到的依然是那样能干，但却不再那样的不屈不挠，他好像学会了逆来顺受。
注释解析
①髭髭着：毛发张散着的样子。
②犒劳（kào láo）：指慰劳的酒食等。
③庆九：旧时汉族寿诞风俗，有的省份（如江苏等）老年人生日“庆九不庆十”，比如七十大庆时并不要正式大举祝贺，儿女亲友都在他六十九岁时候为他“庆九”，作为预祝。
④蜡扦（qiān）：旧时候晚上用来支蜡烛的器物。
⑤撂（liào）台：指丢下该负责的事，甩手不干。
⑥短撅撅：形容很短的样子。这里指穿着不庄重的短褂。
⑦拉晚儿：指下午四点以后出车，拉到天亮以前。
⑧碎催：即打杂儿跑腿儿的。
学习要点
1．重要内容解析：祥子最终选择回到刘家，说明祥子在一次次重压下开始彻底准备向现实投降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只能任凭别人摆布了。
2．环境描写：环境描写折射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祥子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善良、要强了。生活的每次磨难都会让他改变一些，变得更消极，这实在令人痛心。
3．修辞手法的运用：用设问的手法，激起读者的兴趣。
4．语言描写：刘四爷对车夫说的一段话，表明了他对待自己生日的极大关注，同时也说明他对待车夫根本不当人看。
5．语言、行为描写：虎妞几次对祥子说的话以及她的一些行为体现了她为了得到祥子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