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五章 祥子在曹宅

第五章 祥子在曹宅

祥子上了曹宅。

对虎姑娘,他觉得有点儿羞愧。

可是事儿既出于她的引诱,况且他又不想贪图她的金钱,他以为从此和她一刀两断也就没有什么十分对不住人的地方。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刘四爷拿着他的那点儿钱。马上去要,恐怕老头子多心。从此不再去见他们父女,也许虎姑娘一怒,对老头子说几句坏话,那他那点儿钱就成泡影了。还继续着托老头子给存钱吧,一到人和厂就得碰上她,又怪难为情。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越没办法也就越不放心。

他颇想向曹先生要个主意,可是怎么说呢?

对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对谁也讲不得的。想到这儿,他真后悔了。这件事使他开始明白过来,不能一刀两断的。这种事是永远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块黑瘢。无缘无故地丢了车,无缘无故地又来了这层缠绕,他觉得他这一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想来想去,他看出这么点儿来:大概到最后,他还得舍着脸要虎姑娘;不为要她,还不为要那几辆车吗?“当王八的吃俩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时候还许非此不可!只好还往前干吧,干着好的,等着坏的;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气、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叫别人管着;叫些什么顶混账的东西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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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先前与后来想法的对比,写出了“虎妞事件”对祥子的影响。【心理描写】

按理说,他应当很痛快,因为曹宅是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最好的一家。曹宅的工钱虽然不比别处多,除了三节的赏钱也没有很多的零钱,可是曹先生与曹太太都非常和气,拿谁也当个人对待。祥子愿意多挣钱,拼命地挣钱,但是他也愿意有个像间屋子的住处和可以吃得饱的饭食。

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绝不给下人臭东西吃。自己有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地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连祥子也不好意思往钱上想了。况且吃住都合适,工作又不累,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也不是吃亏的事。自己掏钱吃饭,他绝不会吃得这么好,现在既有现成的菜饭,而且吃了不会由脊梁骨下去,他为什么不往饱里吃呢?饭也是钱买来的,这笔账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干干净净像个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况且,虽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请客,没什么零钱,可是做点儿什么临时的工作也都能得个一毛两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给小孩儿去买丸药,她必多给他一毛钱,叫他坐车去,虽然明知道他比谁也跑得快。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能最好是白用人的无赖架势,而且根本不把仆人当人看,甚至还不如猫狗。

曹家的人是个例外,所以他喜欢在这儿。他去收拾院子、浇花,都不等他们吩咐他,而他们每见到他做这些事也必说些好听的话,更趁着这种时节,他们找出些破旧的东西,叫他去换洋火,虽然那些东西还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这里,他觉出点儿人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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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道出了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钱,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尊严。【含义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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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反映了当时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甚至和猫狗相比,更加深刻地反映了吃人的旧社会的悲惨现实。【作比较】

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绝不一面儿黑。他心中的体面人物,除了黄天霸,就得算是那位孔圣人。他莫名其妙孔圣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不过据说是认识许多的字,还挺讲理。在他所混过的宅门里,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里,连一个能赶上刘四爷的还没有;文的中,虽然有在大学堂教书的先生,也有在衙门里当好差事的,字当然认识不少了,可是没遇到一个讲理的。就是先生讲点儿理,太太小姐们也很难伺候。只有曹先生既认识字,又讲理,而且曹太太也规规矩矩的得人心,所以曹先生必是孔圣人;假若祥子想不起孔圣人是什么模样,那就必当像曹先生,不管孔圣人愿意不愿意。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儿书,有时候也做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他自居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维廉·莫利司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一点儿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儿,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能,能够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着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愿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伪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不好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人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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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曹先生比作孔圣人,幽默的语言表现出祥子内心的一点点温暖。【语言生动】

祥子恰好来到了这个小绿洲,在沙漠中走了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这是个奇迹。他一向没遇到过像曹先生这样的人,所以他把这个人看成圣贤。这也许是他的经验少,也许是世界上连这样的人也不多见。拉着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装是那么淡雅,人是那么活泼大方,他自己是那么干净利落,魁梧雄壮,他就跑得分外高兴,好像只有他才配拉着曹先生似的。在家里呢,处处又是那么清洁,永远是那么安静,使他觉得舒服安定。当在乡间的时候,他常看到老人们在冬日或秋月下,叼着竹管烟袋一声不响地坐着,他虽年岁还小,不能学这些老人,可是他爱看他们这样静静地坐着,从中能揣摩点儿什么滋味出来。现在,他虽是在城里,可是曹宅的清静常常让他想起乡间来,他真愿抽上个烟袋,琢磨着一点儿什么滋味。

不幸,那个虎妞以及那点儿钱叫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个绿叶,被个虫儿用丝给缠起来,预备作茧。为这点儿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对别人,甚至是对曹先生,时时发愣,答非所问,这使他非常的难过。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间九点多钟就可以没事了,他独自坐在屋中或院里,翻来覆去地想,想的是这两件事。他甚至想起马上就去娶亲,这样必定能够断了虎妞的念头。可是凭着拉车怎能养家呢?他晓得大杂院中的苦哥儿们,男的拉车,女的缝穷,孩子们捡煤核儿,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赶粥厂。祥子不能受这个。再说呢,假若他娶了亲,刘老头子手里那点儿钱就必定要不回来,虎妞岂肯轻饶了他吗?他不能舍了那点儿钱,那是用命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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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文字朴素自然,语言清丽雅洁,生动表现了祥子来到曹家后内心的突然释放,突然轻松,让人感觉到世界的一丝美好。【语言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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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上启下,由之前的轻松到之后的沉重,也暗示了祥子日后的变化和命运的转折。【巧妙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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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那辆车是去年秋初买的。一年多了,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只有要不出来的三十多块钱和一些缠绕!他越想越不高兴。

一天晚间,曹先生由东城回来得晚一点儿。祥子为了小心,由天安门前全走马路。敞平的路,没有什么人,微微的凉风,静静的灯光,他跑上了劲儿来。许多日子心中的憋闷,暂时忘记了,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车弓子的轻响,他忘记了一切。解开了纽扣,凉风飕飕吹着胸,他觉到痛快,好像就这么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么地方,跑死倒也干脆。他越跑越快。

曹先生大概是半睡着了,要不然他必会阻止祥子这样地飞跑。已离北长街不远,马路的北半,被红墙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刚想收步,脚已碰到一些高起来的东西。祥子栽了出去。咔嚓,车把断了。

“怎么了?”曹先生随着自己的话跌出来。

祥子没出一声,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轻快地坐起来。

“怎么了?”

新卸的一堆补路的石块儿,可是没有放红灯。

“摔着没有?”祥子问。

“没有,我走回去吧,你拉着车。”曹先生还镇定,在石块儿上摸了摸有没有落下来东西。

祥子摸着了已断的一截车把:“没折多少,先生还坐上,能拉!”说着,他一把将车从石头中扯出来。

“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听出祥子的话带着哭音,他只好上去了。

到了北长街口的电灯下面,曹先生看见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块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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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句话中我们看到曹先生确实是一个随和的人。【言简意赅】

“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头,脸上满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说什么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为是叫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

放下车,他看见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里跑,想去和太太要药。

“别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进去。

祥子看了看自己,开始觉出疼痛,双膝、右肘全破了。脸蛋上,他以为流的是汗,原来是血。不顾得干什么,想什么,他坐在门洞的石阶上,呆呆地看着断了把的车。崭新黑漆的车,把头折了一段,秃碴碴地露着两块白木碴儿,非常的不调和,难看,像糊好的漂亮纸人还没有安上脚,光出溜地插着两根秫秸秆那样。祥子呆呆地看着这两块白木碴儿。

“祥子!”曹家的女仆高妈响亮地叫,“祥子!你在哪儿呢?”

他坐着没动,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破车把,那两块白木碴儿好似插到他的心里。

“你怎么这样呀!一声不出,藏在这儿,你瞧,吓我一跳!先生叫你哪!”

高妈的话永远是把事情与感情都掺和起来,显着既复杂又动人。她是三十二三岁的寡妇,干净、爽快,做事麻利又仔细。在别处,有人嫌她太张道,主意多,时常有些神门鬼道儿的。

“先生叫你哪!”

她又重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来,她看明他脸上的血:“可吓死我了,我的妈!这是怎么了?你还不动换哪,得了破伤风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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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致传神的描绘让读者感觉到祥子内心深深的痛,他是多么爱自己的车子啊!【感情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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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张手法的合理运用恰到好处。【运用修辞】

快走!先生那儿有药!”

祥子在前边走,高妈在后边唠叨,一同进了书房。曹太太也在这里,正给先生裹手上药,见祥子进来,她也“哟”了一声。

“太太,他这下子可是摔得够瞧的。”高妈唯恐太太看不出来,忙着往脸盆里倒凉水,更忙着说话,“我早就知道嘛,他一跑起来就不顾命,早晚是得出点岔儿。果不其然!还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点儿药!”

祥子托着右肘,不动。书房里是那么干净雅趣,立着他这么个满脸是血的大汉,非常不像样儿,大家似乎都觉出有点儿什么不对的地方,连高妈也没了话。

“先生!”祥子低着头,声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这个月的工钱,你留着收拾车吧,车把断了,左边的灯碎了块玻璃,别处倒都好好的呢。”

“先洗洗,上点儿药,再说别的。”曹先生看着自己的手说,太太正给他慢慢地往上缠纱布。

“先洗洗!”高妈也又想起话来,“先生并没说什么呀,你别先倒打一瓦!”

祥子还不动。“不用洗,一会儿就好!一个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车,没脸再……”他的话不够帮助说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经发泄净尽,只差着放声哭了。

“祥子,”曹先生的手已裹好,“你洗洗!先不用说什么辞工。不是你的错儿,放石头就应当放个红灯。算了吧,洗洗,上点儿药。”

“是呀,先生,”高妈又想起话来,“祥子是磨不开,本来嘛,把先生摔得这个样!可是,先生既说不是你的错儿,你也甭再别扭啦!瞧他这样,身大力不亏的,还和小孩一样呢,倒是真着急!太太说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妈的话很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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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而有力的语言表现出祥子的朴实善良,也反映出他既自尊又要强的性格。【语言简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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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要强的自尊的而又略带自卑的祥子!【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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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起承转合的人物令气氛不再沉闷。【语言特色鲜明】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只说了这么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乱,末了听到太太说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脸盆搬出来,在书房门口洗了几把。高妈拿着药瓶在门内等着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妈给他脸上涂抹了一气。

祥子摇了摇头:“不要紧!”

曹氏夫妇去休息了。高妈拿着药瓶,跟出祥子来。到了他屋中,她把药瓶放下,立在屋门口里:“待会儿你自己抹抹吧。我说,为这点儿事不必那么吃心。咱们卖的是力气,为的是钱,净说好的当不了一回事。”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没睡着。他觉得高妈的话有理。什么也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当不了吃饭!想到这儿,来了一点儿平安的睡意。

第二天,曹先生把车收拾好,并没扣祥子的工钱。曹太太给他两丸“三黄宝蜡”,他也没吃,他没再提辞工的事。虽然好几天总觉得不大好意思,可过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辙,他把这件事渐渐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发了芽。独坐在屋中的时候,他的眼发着亮光,去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会觉得寒冷。地上初见冰凌,连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来,处处显出干燥、结实,黑土的颜色已微微发些黄,像已把潮气散尽。有时候起了狂风,把他打得出不来气,可是他低着头,咬着牙,向前钻,像一条浮着逆水的大鱼,风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风决一死战。他继续往前奔走,往前冲进,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住这个巨人。

写作借鉴点

太多的生活坎坷让祥子悟出了只有金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语言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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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的环境描写其实更是对这个社会大环境的一种影射,更加衬托出祥子积极向上、不怕困难、要强的、健康的年轻形象。【环境描写、修辞运用】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见了那些老弱的车夫。他们穿着一阵小风就能打透的、一阵大风就吹碎了的破衣;脚上不知绑了些什么。在车口儿上,他们哆嗦着,眼睛像贼似的溜着,不论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他们都争着拉上个买卖,他们暖和起来,汗湿透了那点儿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们的汗便在背上结成了冰。遇上风,他们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地要拽着车走。冬天,他们整个地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像条狗似的死在街头,是他们最大的平安自在。冻死鬼,据说,脸上有些笑容!

祥子怎能没看见这些呢,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索。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风,晚间有个干净的住处,白天有件整齐的衣裳,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并不能相提并论,他现在虽是与他们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样,现在他少受着罪,将来他还可以从这里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绝不至于还拉着辆破车去挨饿受冻。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正如在饭馆或宅门外遇上驶汽车的,他们不肯在一块儿闲谈;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份。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正有点儿像祥子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他们想不到大家须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

写作借鉴点

底层百姓像鬼一样生活,像狗一样死去,使人感到这是个吃人的社会,比地狱还黑暗!【语言意境深邃,笔锋犀利深刻】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

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像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像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槛去。

借着街上的灯光,他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儿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露出点儿冷笑说:“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不怕呢!”她恶意地笑了,“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意儿,别看傻大黑粗的,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

“别嚷!”祥子唯恐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

“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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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了在那样的社会环境里,个人的挣扎反抗是无力的,必须团结起来共同抗争才有希望。【含义深刻】

写作借鉴点

运用夸张、比喻的手法,形象地写出了祥子那张年轻的脸不仅仅是红,更是热,在发烧,事情不好了!【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细致入微,生动传神,是紧张,更是一种压抑。【言简意赅】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可是她还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

“你干吗来了?”

“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地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

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愣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地成了块空白,像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硬地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浑身都有些发木,像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带出怜爱他的神气。

他没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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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入的句子体现了主人公的局限性,他摆脱不了出身阶层的特点。【标点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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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致传神的心理描绘,让读者感觉真实可信,情节合理。【心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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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想到事情竟然发展到如此的地步?事情来得是如此的突然?祥子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直心神不宁?我们似乎找到了答案。【故事跌宕起伏,构思精巧】

“赶到二十七呀,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现在年底,忙!”祥子在极乱的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这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说!”她的嗓门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静使她的声音显着特别的清亮,使祥子特别得难堪,“你当我怕谁是怎着?你打算怎样?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唾沫玩儿!说翻了的话,我会堵着你的宅门骂三天三夜!你上哪儿我也找得着!我还是不论秧子!”(不论秧子:即不管是谁。)

“别嚷行不行?”祥子躲开她一步。

“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是了味(是了味:即满意了)啦,叫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睁开眼看看我是谁?”

“你慢慢说,我听!”祥子本来觉得很冷,头皮上特别地刺挠得慌。

“这不结啦!甭找不自在!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告诉你!”

“不……”祥子想说“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没有想齐全;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

“不什么?”

“说你的!”

“我给你个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面对面地对他说,“你看,你要是托个媒人去说,老头子一定不答应。我不论,我喜欢你,喜欢就得了嘛,管他娘的别的干什么!你看,我这么想:赶二十七老头子生日那天,你去给他磕三个头。等一转过年来,你再去拜个年,讨他个喜欢。我看他一喜欢,就弄点儿酒什么的,让他喝个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热儿打铁,你干脆认他做干爹。日后,我再慢慢地叫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审问我,我就说出个人来,就说是新近死了的那个乔二——咱们东边杠房的二掌柜的。老头子没了主意,咱们再慢慢地吹风儿,顶好把我给了你,本来是干儿子,再做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顺水推舟,省得大家出丑。你说我想的好不好?”

写作借鉴点

怎么办呢?祥子是真的不知所措了!【形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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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还为祥子想到了后路,看来她真的很聪明。【语言简洁】

祥子没言语。

觉得把话说到了一个段落,虎妞开始往北走,低着点儿头,既像欣赏着自己的那番话,又仿佛给祥子个机会思索思索。这时,风把灰云吹裂开一块,露出月光,二人已来到街的北头。祥子自由地向周围的景色看一眼,可是他心中觉得周围的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动的树影,惨白的高塔,都寂寞得似乎要忽然地狂喊一声,或狂走起来!就是脚下这座大白石桥,也显着异常空寂,特别的白净,连灯光都有点儿凄凉。他不愿再走,不愿再看,更不愿再陪着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

“明儿个见了!”他忽然转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么办啦,二十七见!”她朝着祥子宽直的脊背说。说完,她叹了口气,向西走去。

祥子连头也没回,像有鬼跟着似的,几溜便到了团城,走得太慌,几乎碰在了城墙上。一手扶住了墙,他不由得要哭出来。愣了会儿,桥上叫:“祥子!祥子!这儿来!祥子!”虎妞的声音!

他极慢地向桥上挪了两步,虎妞仰着点身儿正往下走,嘴张着点儿:“我说祥子,你这儿来,给你!”他还没挪动几步,她已经到了身前,“给你,你存的三十多块钱;有几毛钱的零儿,我给你补足了一块。给你!不为别的,就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着你、疼你、护着你!别的都甭说,你别忘恩负义就得了!给你!好好拿着,丢了可别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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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描写穿插心理描写,烘托出祥子走投无路万分焦急的内心。读者也不禁屏住呼吸,一起为祥子痛苦地思索。【环节描写】

祥子把钱——一叠儿钞票接过来,愣了会儿,找不到话说。

“得,咱们二十七见!不见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细细地算算得了!”她转身往回走。

他攥着那打儿票子,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到桥背把她的头遮下去。灰云又把月光掩住;灯更亮了,桥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转身,放开步,往回走,疯了似的,走到了街门,心中还存着那个惨白冷落的桥影,仿佛只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数了数那几张票子,数了两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发黏,总数不利落。数完,放在了闷葫芦罐儿里。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这个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钱便有办法,他很相信这个扑满会替他解决一切,不必再想什么。御河、景山、白塔、大桥、虎妞、肚子……都是梦,梦醒了,扑满里却多了三十几块钱,真的!

看够了,他把扑满藏好,打算睡大觉,天大的困难也能睡过去,明天再说!

躺下,他闭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窝蜂似的,你出来,我进去,每个肚子尖上都有个刺!

不愿意去想,也实在因为没法儿想,虎妞已把道儿都堵住,他没法脱逃。

阅读能力点

这一段话表明虎妞用心良苦,为了得到祥子,她想到了很多办法。【语言描写】

阅读能力点

这么多事情一下子发生谁能一下子睡得着呢?把事情比喻成带刺的蜂子,在一下下地冲击祥子。【运用修辞】

最好是跺脚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让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乐意,就是不能下乡!上别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死在这儿。

既然不想走,别的就不用再费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不依着她的道儿走,她真会老跟着他闹哄,只要他在北平,她就会找得着!跟她,得说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还会抬出刘四爷来,刘四爷要是买出一两个人——不用往多里说——在哪个僻静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陷阱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绝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地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儿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地细想,他便把这一切做成个整个的,像千斤闸那样的压迫,全压到他的头上来。在这个无可抵御的压迫下,他觉出一个车夫的终身的气运是包括在两个字里——倒霉!一个车夫,既是一个车夫,便什么也不要做,连娘儿们也不要去沾一沾;一沾就会出天大的错儿。他不用细想什么了,假若打算认命,好吧,去磕头认干爹,而后等着娶那个臭妖怪。不认命,就得豁出命去!

想到这儿,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话都放在一边去,不,这不是她的厉害,而是洋车夫的命当如此,就如同一条狗必定挨打受气,连小孩子也会无缘无故地打它两棍子。这样的一条命,要它干吗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脚踢开了被子,他坐了起来。他决定去打些酒,喝个大醉,什么叫事情,哪个叫规矩!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头,看谁怎样得了祥子!

写作借鉴点

此刻的祥子不再有先前的自信和轻松,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了。【心理描写】

阅读能力点

一连串的动作表现出祥子的内心世界:从刚才的极度灰心沮丧中挣脱出来,忍不住还是要抗争一下。【动作描写】

披上大棉袄,端起那个当茶碗用的小饭碗,祥子跑了出去。

风更大了些,天上的灰云已经散开,月很小,散着寒光。祥子刚从热被窝里出来,不住地吸溜气儿。街上简直已没了行人,路旁只有一两辆洋车,车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车旁跺着脚取暖。祥子一气跑到南边的小铺,铺中为保存暖气,已经上了门,由个小窗洞收钱递货。祥子要了四两白干儿,三个大子儿的落花生。平端着酒碗,不敢跑,而像轿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钻入被窝里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阵,不愿再坐起来。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情去动。这一阵寒气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了,他的手懒得伸出来,他的心也不再那么热。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边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为那点儿缠绕而毁坏了自己,不能从此破了酒戒。事情的确是不好办,但是总有个缝子使他钻过去。即使完全无可脱逃,他也不应当先自己往泥塘里滚,他得睁着眼,清清楚楚地看着,到底怎样被别人把他推下去。

灭了灯,把头完全盖在被子里,他想就这么睡去。还是睡不着,掀开被看看,窗纸被院中的月光映得发青,像天要亮的祥子。鼻尖觉到屋中的寒冷,寒气中带着些酒味。他猛地坐起来,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阅读能力点

祥子的内心在作着激烈的斗争,他想挣脱,他想依然单纯。【心理描写】

名师伴你读

阅读理解

本章叙述了心情沮丧的祥子来到曹家拉包月,曹先生和曹太太的和气让祥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温暖,从而有了攒钱准备将来第二次买车的想法。但是,虎妞突然出现在祥子面前说:“我有啦!”祥子听后惊呆了。虎妞临走时,把祥子存在刘四爷那里的三十几元钱还给他,要他腊月二十七——她父亲生日那天去给刘四爷拜寿,讨老头子喜欢,再设法让刘四爷招他为女婿。一连串的事情让祥子觉得像掉进了陷阱无法摆脱。从这一章中,我们看到了祥子内心激烈的思想斗争,有对一时冲动的懊悔不已,有对前途命运的迷茫困惑,有对现实社会的深刻厌恶,有对昨天单纯的留恋坚持。

注释解析

①白饶(bái ráo):白搭;白费力。

②作茧(zùo jǐan):蚕吐丝作茧,把自己包在里面。指自己束缚自己。

③秫秸秆(shú jie gǎn):去掉穗的高粱秆。

④罪孽(zuì niè):佛教语。指应当受到报应的恶行。

⑤找补(zhǎo bu):添补;补偿;补充。

⑥刺挠(cìnao):华北、东北方言,有“痒”的意思。

⑦攥(zuàn):用手抓住、抓稳、抓紧或握住。

学习要点

1.人物性格特点分析:一方面,太多的生活坎坷让祥子悟出了只有金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另一方面,祥子在社会底层经历了种种被欺压,唯独曹家让他“觉出点儿人味儿”,他将曹先生比作孔圣人,幽默的语言表现出祥子内心的一点点温暖,也体现出祥子的精神需求。

2.情节波澜起伏: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出人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作者匠心独运。

3.语言描写:语言朴实活泼,符合人物特征,节奏明快,富有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