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四章 虎妞对祥子好

第四章 虎妞对祥子好

人和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来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便来回打穿堂儿,因为东间与西间是刘家父女的卧室。西间的旁边有一个车门,两扇绿漆大门,上面弯着一根粗铁条,悬着一盏极亮的、没有罩子的电灯,灯下横悬着铁片涂金的四个字——“人和车厂”。车夫们出车收车和随时来往都走这个门。门上的漆深绿,配着上面的金字,都被那只白亮亮的电灯照得发光;出来进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车,黑漆的黄漆的都一样的油汪汪发光,配着雪白的垫套,连车夫们都感到一些骄傲,仿佛都自居为车夫中的贵族。由大门进去,拐过前脸的西间,才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间有棵老槐。东西房全是敞脸的,是存车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几间小屋,全是车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人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柜房和东间没有灯光,可是西间还亮着。他知道虎姑娘还没睡,他想轻手蹑脚地进去,别叫虎姑娘看见;正因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

他刚把车拉到她的窗下,虎妞就由门里出来了:

“哟,祥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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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段情节自然过渡,为故事情节发展作好铺垫。【承上启下】

她刚要往下问,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祥子,车上拉着铺盖卷,把话又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登时立住了脚,呆在了那里。说不出看来,他傻看着虎姑娘。

她今天也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日白了许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相。嘴唇上的确是抹着点儿胭脂,使虎妞带出些媚气。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乱,因为平日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点儿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的单裤。绿袄在电灯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儿白裤腰来,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像一些什么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连成一气。

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地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的带光的绿袄。他晓得,虎姑娘一向不这样打扮。以刘家的财力说,她满可以天天穿着绸缎,可是终日与车夫们打交道,她总是布衣布裤,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祥子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儿发乱。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儿什么,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么也不像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地说,“别愣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屋里见!”

写作借鉴点

本段通过一连串的外貌描写,描绘出祥子眼中和平时不一样的虎妞形象,也暗示了这是不一样的一天,势必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外貌描写】

平日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

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愣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

把车拉了进去。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还有没收车的。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地说。

他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一把酒壶,三个白瓷酒盅。一个头号大盘子,摆着半只酱鸡和些熏肝酱肚之类吃的东西。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犒劳自己,你也吃点儿!”

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干白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重。

“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祥子看着酒盅出神。“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呢。不信,你看看!”

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戏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么直爽,他不应当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诉诉委屈吧。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这么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地爱护他。他把酒盅接过来,喝干。一股辣气慢慢地、准确地、有力地往下走,他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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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一词,传神地表现了祥子的胆怯小心、进退两难的心理矛盾。【用词精妙】

写作借鉴点

一个“出神”表现了当时祥子有些摸不到头脑的困惑之情。【用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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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笑起来。

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老头子给姑妈做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么。他不敢对这点儿新的什么去详细地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地接受,可也不忍拒绝。他的脸红起来。好像是为壮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红着脸,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儿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地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么东西。

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

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做小心。

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地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儿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儿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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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刻而细致的心理描写,让我们感受到了祥子激烈的心理活动,情感和理智在作着斗争,有酒精的作用,也有心理的作用。【心理描写】

写作借鉴点

简练的语言描写出祥子的矛盾心理,承上启下。【推动情节发展】

于是,屋内灭了灯。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车就出去了。头与喉中都有点儿发痛,这是因为第一次喝酒,他倒没去注意。

坐在一个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风吹着他的头,他知道这点儿头疼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而且一时没有方法去开脱。

昨天夜里的事叫他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儿危险。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为什么有昨夜那一场呢?

祥子也怀疑了昨晚的事儿。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把头低下去。

他来自乡间,虽然一向没有想到娶亲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没有个算计。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像他那个岁数的小伙子们,即使有人管着,可哪个不偷偷地跑“白房子”(白房子:是指旧时的下等妓院)。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他自居为要强的人,不能把钱花在娘儿们身上;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么回事儿。

可是现在,现在……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儿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像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乡间带来的那点儿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儿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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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对比,写出了虎妞在祥子心目中的真实印象。【运用修辞】

再说,这个事要是吵嚷开,被刘四知道了呢?刘四晓得不晓得他女儿是个破货呢?假若不知道,祥子岂不独自背上黑锅?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儿,那么他们父女是什么东西呢?他和这样的人掺和着,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他们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刘老头子是有六十辆车,还是有六百辆、六千辆车!他得马上离开人和厂,跟他们一刀两断。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自己好好地干,就必定成功。

他让了两次座儿,都没能拉上。那点儿别扭劲儿又忽然回来了。他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

这回事似乎与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不可能轻易地忘掉。身上好像粘上了点儿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

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地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地都交给了他,像买了一堆破烂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有一两个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拒绝。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如其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地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也会在心中盘绕,像生了根似的。

写作借鉴点

一连串的反问,生动地表现出祥子激烈的心理活动,从最后一句话更能看出祥子对虎妞的强烈反感。【心理描写】

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几个买卖。就是在奔跑的时节,他的心中也没有忘了这件事,并非清清楚楚地、有头有尾地想起来,而是时时想到一个什么意思,或一点儿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情,都是渺茫而又亲切。

他很想独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许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这个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为这件事毁了自己。他又想起买车的事来。但是他不能专心地去想,老有一点儿什么拦阻着他的心思;还没想到车,这点儿东西已经偷偷地溜出来,占住他的心,像块黑云遮住了太阳,把光明打断。到了晚间,打算收车,他更难过了。他必须回车厂,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么办?

他拉着空车在街上绕,两三次已离车厂不远,又转回头来往别处走,很像初次逃学的孩子不敢进家门那样。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像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

渺茫的他觉到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要揉成一圆球,抛到一团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要车吗?”

写作借鉴点

运用对比手法,生动的心理描写,让大家看到了祥子内心极度的后悔。【心理描写】

那个人愣了一愣:“祥子?”

“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这儿来吧?我现在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地擦脸。

“先生,我几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后天见吧。”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曹先生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儿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

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虎姑娘屋中的灯还亮着呢。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地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租交上,要出他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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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机。【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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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恰当的比喻让人感受到祥子内心的极大痛快。【运用修辞】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儿叫了声刘姑娘。

“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依旧斜着身,她说:“怎样?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愣了半天,他迟迟钝钝地说:“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

她坐起来,半笑半恼地指着他:

“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子女儿寡!就是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我哪点儿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点儿,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地坐下。

“我那点儿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够买车的数儿,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壳!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得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临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他心中一点儿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样显着干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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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合人物性格的语言,道出了虎妞真实的想法。【语言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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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筋都蹦跳起来,是何等的着急!【动词运用准确】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

“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有点儿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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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理解

这一章叙述了在杨先生家拉包月受了气离开了杨家的祥子回到人和车厂,在刘四爷不在家的情况下,涂脂抹粉,带着几分媚态的虎妞热情地劝祥子喝酒,酒多之后的祥子做出了傻事,从而内心一直感到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得有点危险。

注释解析

①洋绉(yáng zhòu):一种丝绸织品。极薄而软,微带自然皱纹。

②犒劳(kào láo):用酒食慰劳。

③犯牛脖子:方言。发脾气。

④体己:个人私有的,私下的储蓄。

学习要点

1.肖像描写:对虎妞的一连串外貌描写,描绘出祥子眼中和平时不一样的虎妞形象,也暗示了这是不平常的一天,势必将发生什么事情。

2.心理描写:对祥子心理活动细致入微的描写推动故事情节不断向前发展。一连串的反问,反映出祥子激烈的心理活动,表现了祥子对虎妞的强烈反感。

3.语言描写:富有鲜明人物性格的语言凸显人物特征,尤其是虎妞的语言描写生动传神,十分符合虎妞的泼辣、精明、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