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找刘四爷
回到城里,祥子就病倒了。他在海淀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热,心中迷迷糊糊,牙床上起了一溜紫泡,只想喝水,不想吃什么。饿了三天,火气降下去,身上软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这三天里,他与三匹骆驼的关系由梦话或胡话中被人家听了去。一清醒过来,他已经是“骆驼祥子”了。
一到城里来,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没有个姓;如今,“骆驼”摆到了名字前面,就更没有人关心他到底姓什么了。有姓无姓,他自己也并不在乎。不过,三条牲口才换了那么几块钱,而自己倒落了个外号,他觉得有点儿不大划算。刚能挣扎着爬起来,他想出去看看。没想到自己身上没一点儿力气,走到小店门口他一腿软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地坐了好大半天,头上见了凉汗。又忍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肚中响了一阵,觉出点儿饿来。他慢慢站起来,找到了个馄饨挑儿。要了碗馄饨,他仍然坐在地上。呷①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地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肚中有了点儿东西,他顾得看看自己了。身上瘦了许多,那条破裤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他懒得动,想要马上恢复他的干净利落,他不肯就这么神头鬼脸②地进城去。不过,要干净利落就得花钱,剃剃头,换换衣服,买鞋袜,都要钱。手中的三十五元钱应当一个不动,连一个不动还离买车的数儿很远呢!可是,他可怜了自己,虽然被兵们拉去不多的日子,到现在一想,一切都像个噩梦。这个噩梦使他老了许多,好像他忽然地一气儿增多了好几岁。看着自已的大手大脚,明明是自己的,可是又像在什么地方把它们给丢了,才找回来似的。他非常的难过。他不敢想过去的那些委屈与危险,虽然不去想,可依然地存在,就好像连阴天的时候,不去看天也知道天是黑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特别的可爱,不应当再过分让自己受苦了。他立起来,明知道身上还很软,可是刻不容缓地想去打扮打扮,仿佛只要剃剃头,换件衣服,他就能立刻强壮起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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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了“骆驼祥子”的由来,同时也揭示了人物可怜的出身。【交代背景】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两块二毛钱。一身本色粗布裤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线披儿织成的袜子一毛五,还有顶二毛五的草帽。脱下来的破东西换了两包火柴。拿着两包火柴,顺着大道他往西直门走。没走出多远,他就觉出软弱疲乏来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车,从哪方面看也不能坐车:一个乡下人拿十里八里还能当作道儿吗?况且自己是拉车的。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儿病拿住,笑话;除非一个跟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他满地滚也得滚进城去,绝不服软!今天要是走不进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只相信自己的身体,不管有什么病!
晃晃悠悠地他放开了步。走出海淀不远,他眼前冒起了金星。扶着棵柳树,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转地闹慌了会儿,他始终没肯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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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和上一段叙述表现了祥子经受打击后依然要找回自我的决心,从自己换衣服、剃头、打扮打扮可以看出来他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他想主动改变生活。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经历了挫折之后,必须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好好生活,努力学习。【感情真挚,让人振奋】
天地的旋转慢慢地平静起来,他的心好似由老远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头上的汗,他又迈开了步。已经剃了头,已经换上新衣新鞋,他以为这就十分对得起自己了;那么,腿得尽它的责任,走!一气儿他走到了关厢。看见了人马的忙乱,听见了复杂刺耳的声音,闻见了干臭的味道,踏上了细软污浊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个灰臭的地、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得看,有得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才到高粱桥西边,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几点热泪!
太阳快落西山了,河上的老柳歪歪着,梢头挂着点儿金光。河里没有多少水,可是长着不少的绿藻,像一条油腻的长绿的带子,窄长,深绿,发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麦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干,叶上落了一层灰土。河南边的荷塘上,绿叶细小无力地浮在水面上,叶子左右时时冒起些细碎的小水泡。东边的桥上,来往的人与车过来过去,在斜阳中显得特别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将近的一种不安。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与可爱。只有这样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这样的树、麦子、荷叶、桥梁,才能算是树、麦子、荷叶与桥梁。因为它们都属于北平。
坐在那里,他不忙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爱的,就是坐着死去,他仿佛也很乐意。歇了老大半天,他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儿,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非常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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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一组排比,强有力地表现了当时的社会环境:肮脏、灰暗、污浊。【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细致入微的景物描写饱含深情,让人看到略显破落景色的同时也感受到祥子在黄昏里不稳定的处境,同时体现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无比热爱。【笔法细腻】
站起来,他觉出自己又像个人了。太阳还在西边的最低处,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红,他痛快得要喊叫出来。摸了摸脸上那块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钱,又看了一眼角楼上的阳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点儿什么心愿,他决定走进城去。
他的铺盖还在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呢,自然他想奔那里去。因为没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车厂里,虽然并不永远拉厂子里的车。人和的老板刘老四爷是已快七十岁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实。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库兵③,设过赌场,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④。干这些营生所应有的资格与本领——力气、心路、手段、交际、字号等,刘四爷都有。他开了个洋车厂子。土混混出身,他晓得怎样对付穷人,什么时候该管严一点儿,哪里该松一步,他有善于调动的天才。车夫们没有敢跟他耍滑头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糊糊的,仿佛一脚踏在天堂,一脚踏在地狱,只好听他摆弄。
刘四爷是虎相。快七十了,腰板不弯,拿起腿还走个十里二十里的。两只大圆眼,大鼻头,方嘴,一对大虎牙,一张口就像个老虎。个子几乎与祥子一般高,头剃得很亮,没留胡子。他自居老虎,可惜没有儿子,只有个三十七岁的虎女——知道刘四爷的就必也知道虎妞。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帮助父亲办事是把好手,可是没人敢娶她做太太。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有时候更多一些花样。刘四爷打外,虎妞打内,父女把人和车厂治理得铁筒一般。
写作借鉴点
承上启下,推动故事向前发展。【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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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其生活化的场景和祥子的熟练动作,让人觉得真实可信,仿佛看到了老北京的风味。【生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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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了刘四爷的整体印象,一个旧社会里黑白两道都能混的老油条形象生动地刻画了出来。【语言精练,特点突出】
写作借鉴点
精彩的肖像描写栩栩如生,人物形象与人物性格特点相互吻合。【肖像描写】
在买上自己的车以前,祥子拉过人和厂的车。他的积蓄就交给刘四爷给存着。把钱凑够了数,他要过来,买上了那辆新车。
不拉刘四爷的车,而能住在人和厂,据别的车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测,祥子必和刘老头子是亲戚;更有人说,刘老头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给虎妞招个上门女婿什么的。这种猜想里虽然怀着点儿妒羡,可是万一要真是这么回事呢,将来刘四爷一死,人和厂还不就归了祥子。
其实呢,刘老头子的优待祥子是另有笔账儿。祥子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还能保持着旧的习惯。在车厂子里,他不闲着,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点事儿做。他去擦车、打气、晒雨布、抹油……用不着谁支使,他自己愿意干,干得高高兴兴,仿佛是一种极好的娱乐。厂子里经常总住着二十来个车夫;收了车,大家不是坐着闲谈,便是蒙头大睡;祥子,只有祥子的手不闲着。刚开始,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似的巴结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来他一点儿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住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虎妞更喜欢这个傻大个儿,她说什么,祥子老用心听着,不和她争辩;别的车夫,因为受尽苦楚,说话总是横着来;她一点儿不怕他们,可是也不愿多搭理他们;她的话,所以都留给祥子听。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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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推动情节发展的同时也埋下了伏笔。【构思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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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都是在用对比的手法,通过祥子和一般车夫的对比,更显出祥子朴实能干、善良真诚的优秀品质,这也是虎妞喜欢他的原因。【运用修辞】
祥子拿着两包火柴,进了人和厂。天还没黑,刘家父女正在吃晚饭。看见他进来,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让狼叼了去,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
“哼!”祥子没说出什么来。
刘四爷的大圆眼在祥子身上绕了绕,什么也没说。祥子戴着新草帽,坐在他们对面。
“你要是还没吃了的话,一块儿吃吧!”虎妞仿佛是招待个好朋友。
祥子没动,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点儿说不出来的亲热。他一向拿人和厂当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换;拉散座儿,座儿一会儿一改;只有这里老让他住,老有人跟他说些闲话儿。现在刚逃出命来,又回到熟人这里来,还让他吃饭,他几乎要怀疑他们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几乎落下泪来。
“刚吃了两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点儿礼让。
“你干什么去了?”刘四爷的大圆眼还盯着祥子,“车呢?”
“车?”祥子啐了口唾沫。
“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两碗老豆腐管什么事?!”虎妞一把将他扯过去,好像老嫂子疼爱小叔那样。祥子没去端碗,先把钱掏了出来:“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他把点儿零钱又放在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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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就看出了虎妞泼辣的性格。【语言生动】

刘四爷用眉毛梢儿问了句:“哪儿来的?”
祥子一边吃,一边把被兵拉去的事说了一遍。
“怎么办呢?”老头子指着那些钱说。
“听你的!”
“再买辆车?”老头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说,“自己买上车,还白住我的地方?!”
“不够!买就得买新的!”祥子没看刘四爷的牙,只顾得看自己的心。
“借给你?一分利,别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摇了摇头。
“跟车铺打借高利贷,还不如给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借高利贷,”祥子出着神说,“我慢慢地省,够了数,现钱买现货!”
老头子看着祥子,好像是看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觉得可恶,而又没法儿生气。待了会儿,他把钱拿起来:
“整三十?别打马虎眼!”
“没错!”祥子立起来,“睡觉去。送给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愣了愣,“不用对别人说骆驼的事!”
刘老头子的确没替祥子宣传,可是骆驼的故事很快地由海淀传进城里来。以前,大家虽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干倔的劲儿,他们多少以为他不大合群,别扭。自从“骆驼祥子”传开了以后,祥子虽然还是闷着头儿干,不大和气,大家对他却有点儿另眼看待了。有人说祥子发了邪财!
祥子急了:“发财,妈的我的车哪儿去了?”
是呀,这是真的,他的车哪里去了?大家开始思索。
祥子自己可并没轻描淡写地随便忘了这件事。他恨不得马上就能再买上辆新车,越着急便越想着原来那辆。一天到晚他任劳任怨地去干,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来,他心中就觉得发堵,不由得想到,要强又怎样呢,这个世界并不因为自己要强而公道一些,凭什么把他的车白白抢去呢?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他觉得过去的事像个噩梦,使他几乎不敢再希望将来。有时候他看别人喝酒吃烟跑土窑子,几乎感到一点儿羡慕。要强既是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他们是对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窑子,也该喝两盅酒,自在自在。烟,酒,现在仿佛对他有种特别的诱惑力,他觉得这两样东西是花钱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时能忘了过去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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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眉梢问话,其实是刘四爷挑了下眉毛,而并没有直接说话。老奸巨猾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用词独特】
可是,他还是不敢去动它们。他必须能多省一个就去多省一个,非这样不能早早买上自己的车。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他也得去买。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做官、发财,置买产业;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
他一天到晚思索这回事,计算他的钱。他还是得不抽烟不喝酒,爽性连包好茶叶也不便于喝。有时候他真想责骂自己,为什么这样自苦;可是,一个车夫要想每月省下俩钱,不这么办怎成呢?他狠了心,买上车再说,买上车再说!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
对花钱是这样一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没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车早,回来晚,他非拉过一定的钱数不收车,不管时间,不管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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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祥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挫折,心理开始发生变化。【心理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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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段的心理描写,既有内心激烈的斗争,又有对现实的彷徨,但是最终祥子还是没有迷失自己,依然相信了自己。【承上启下,过渡自然】
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特别是对于那些老弱残兵;以他的身体,以他的车,去和他们争座儿,还能有他们的份儿?现在,他不大管这个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一来二去的,骆驼祥子的名誉远不及单是祥子的时候了。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绝不能这么不要脸!”他好像是用这句话求大家的原谅,可是却不肯对大家这么直说。在车口儿上或茶馆里,他看到大家瞪他;本想对大家解释一下,可是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加上他平日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赌钱、下棋,或聊天,他的话只能圈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想起由山上逃回来的时候,大家对他是怎样的敬重,现在会这样地被人看轻,他更觉得难过了。独自抱着茶壶,假若是赶上在茶馆里,或独自数着刚挣到的铜子儿,设若是在车口儿上,他会用尽力量把怒气压下去。他不想打架,虽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动手是该当想想的事儿,他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而大家打一个又是不大光明的。勉强压住气,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时,等到买上车就好办了。
按说,他不该这样拼命。
逃回城里之后,他并没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车拉起来,虽然一点儿不服软,可是他时常觉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总以为多跑出几身汗来就会减去酸懒的。对于饮食,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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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挫折的祥子内心在悄悄地发生变化,现实不得不让他像野兽那样去抢活儿。【前后对比】
虎姑娘已经嘱咐他几回了:“你这家伙要是这么干,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这是好话,可是因为事不顺心,身体又欠保养,他有点儿肝火盛。虎姑娘那样劝他的时候,他就有些不耐烦:“不这么奔,几儿能买上车呢?”
要是别人这么不耐烦,虎妞至少得骂半天街;对祥子,她可真是一百一的客气,爱护。她只撇了撇嘴:“买车也得悠停⑤着来,当你是铁做的哪!你应当好好地歇三天!”看祥子听不进去这个,只好说:“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别怨我!”
刘四爷也有点儿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拼命,早出晚归,当然是不利于他的车的。虽然说租整天的车是没有时间的限制,爱什么时候出车收车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这样死啃,一辆车至少也得早坏半年,多么结实的东西也架不住钉着坑儿使!再说呢,祥子只顾死奔,就不大匀得出工夫来帮忙给擦车什么的,又是一项损失,老头子心中有点儿不痛快。
有时候他颇想把祥子撵出去,看看女儿,他不敢这么办。他一点儿没有把祥子当作候补女婿的意思,不过,女儿既是喜爱这个愣小子,他就不便于多事。他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眼看是没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这个朋友赶走了。说真的,虎妞是这么有用,他实在不愿她出嫁。这点私心他觉得有点儿怪对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点儿怕她。他可以随便由着女儿胡闹,以至于嫁给祥子。他看出来女儿未必没那个意思,那么,他留点儿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儿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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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中透着关心。【感情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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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段叙述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刘四爷:老奸巨猾,唯利是图,但却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心理描写】
祥子并没注意老头子的神气,他顾不得留神这些闲事。假若他有想法要离开人和厂,那绝不是为赌闲气,而是盼望着拉上包月。他已有点儿讨厌拉散座儿了。
他拉上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儿一样的不顺心!
这回是在杨宅。杨先生是上海人,杨太太是天津人,杨二太太是苏州人。一位先生,两位太太,南腔北调地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头一天上工,祥子就差点儿发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车上市场去买菜。回来,分头送少爷小姐们上学,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学的,有上幼稚园的:学校不同、年纪不同、长相不同,可是都一样讨厌,特别是坐在车上,最老实的也比猴子多不少事。把孩子们都送走,杨先生上衙门。送到衙门,赶紧回来,拉二太太上东安市场或去看亲友。回来,接学生回家吃午饭。吃完,再送走。送学生回来,祥子以为可以吃饭了,大太太扯着天津腔,叫他去挑水。杨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归车夫去挑。这个工作在条件之外,祥子为对付事情,没敢争论,一声没响地给挑满了缸。放下水桶,刚要去端饭碗,二太太叫他去给买东西。大太太与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见倒一致,其中的一项是不准仆人闲一会儿,另一项是不肯看仆人吃饭。祥子不晓得这个,只当是头一天恰巧赶上宅里这么忙,于是也没说什么,而是自己掏腰包买了几个烧饼。他爱钱如命,可是为维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买东西回来,大太太叫他打扫院子。杨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当出门的时候都打扮得极漂亮,可是屋里院里整个儿地像个大垃圾堆。祥子看着院子直犯恶心,所以只顾了去打扫,而忘了车夫并不兼管打杂儿。院子打扫清爽,二太太叫他顺手儿也给屋中扫一扫。祥子也没驳回,使他惊异的倒是凭两位太太的体面漂亮,怎能屋里脏得下不去脚!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个刚到一周岁的小泥鬼交给了他。他没了办法,卖力气的事儿他都在行,他可是没抱过孩子。他双手托着这位小少爷,不使劲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给伤了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这个宝贝去交给张妈——一个江北的大脚婆子。找到她,劈面就被她骂了个狗血喷头。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儿工钱。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骂,不管先生还是太太,招恼了她就是一顿。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他们素来是所向无敌的;及至遇到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她,把她收作了亲军。
写作借鉴点
笔锋一转,设下悬念。【构思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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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一连串不停歇的工作使读者看到了一个在旧社会里底层百姓的生活艰辛,鞭挞了富人们为富不仁的丑恶嘴脸。【语言生动】
祥子生在北方的乡间,最忌讳随便骂街。可是他不敢打张妈,因为好汉不和女斗,也不愿还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张妈不再出声了,仿佛看出点儿什么危险来。正在这个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学生。他把泥娃娃赶紧给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地把他骂了个花瓜⑥。大太太的意思本来也是不乐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听见二太太骂他,她也扯开一条油光水滑的嗓子骂,骂的也是他;祥子成了两个娘儿们的出气筒。他急忙拉起车走出去,连生气似乎也忘了,因为他一向没见过这样的事,忽然遇到头上,他简直有点儿发晕。
写作借鉴点
写祥子的左右为难。【生动形象】
阅读能力点
语言机智幽默,富有讽刺意味。【生动有趣】
一批批地把孩子们都接回来,院中比市场还要热闹,三个妇女的骂声,一群孩子的哭声,好像大栅栏在散戏时那样乱,而且乱得莫名其妙。好在他还得去接杨先生,所以急忙地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马叫似乎还比宅里的乱法好受一些。
一直转转到十二点,祥子才找到叹口气的工夫。他不仅仅是觉着身上疲乏,脑子里也老嗡嗡地响:杨家的老少确实已经都睡了,可是他耳朵里似乎还有先生与太太们的叫骂,像三盘不同的留声机在他心中乱转,使他闹得慌。顾不得再想什么,他想睡觉。
一进他那间小屋,他心中一凉,又不困了。
一间门房,开了两个门,中间隔着一层木板,张妈住一边,他住一边。屋中没有灯,靠街的墙上有个二尺来宽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灯底下,给屋里一点儿亮。屋里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一个铜板厚,靠墙放着块铺板,没有别的东西。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车上;把脚放平,就得坐起来。他不会睡元宝式的觉。想了半天,他把铺板往斜里拉好,这样两头对着屋角,他就可以把头放平,腿耷拉着点先将就一夜。
他从门洞中把铺盖搬进来,马马虎虎地铺好,躺下了。腿悬空不习惯,他睡不着。他强闭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什么罪都受过,何必单忍不了这个!别看吃喝不好,活儿太累,也许时常打牌、请客、有饭局;咱们出来为的是什么,祥子?还不是为钱?只要多进钱,什么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么臭了,慢慢地入了梦;迷迷糊糊地觉得有臭虫,可也没顾得去拿。
阅读能力点
这段话通过对休息处所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作为一个底层小人物是多么的不容易。【环境描写】
过了两天,祥子的心已经凉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来了女客,张妈忙着摆牌桌。他的心好像冻实了的小湖上忽然来了一阵春风。太太们打起牌来,把孩子们就通通交给了仆人;张妈既是得伺候着烟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归祥子统辖。他讨厌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瞭⑦了一眼,大太太管着头儿钱,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他心里说:别看这个大娘儿们厉害,也许并不糊涂,知道趁这种时候给仆人们多弄三毛五毛的。他对猴子们特别地拿出耐心法儿,看在头儿钱的面上,他得把这群猴崽子当作少爷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两位女客急于要同时走,所以得另雇一辆车。祥子喊来一辆,大太太撩袍拖带地浑身找钱,预备着代付客人的车资;客人谦让了两句,大太太仿佛要拼命似的喊:“你这是怎么了,老妹子!到了我这儿啦,还没个车钱吗!老妹子!坐上啦!”她到这时候,才摸出来一毛钱。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递过那一毛钱的时候,太太的手有点儿哆嗦。
送完了客,帮着张妈把牌桌什么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张妈去拿点儿开水,等张妈出了屋门,她拿出一毛钱来:“拿去,别拿眼紧扫搭着我!”
祥子的脸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头要顶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张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脸上:“给我四天的工钱!”
“怎么着?”太太说完这个,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语了,把四天的工钱给了他。拉着铺盖刚一出街门,他听见院里破口骂上了。
阅读能力点
不是来了女客让他心潮澎湃,而是他觉得这时候东家可能会因此体面地赏仆人们几个零钱。【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一个“哆嗦”形象地写出了“大太太”对这“一毛钱”的心疼。【用词精妙】
初秋的夜晚,星光叶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这么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不够,胸中非常憋闷,他想坐下痛哭一场。以自己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一个事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地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了。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灯很亮,他更觉得空旷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
上哪儿?自然是回人和厂。
心中又有些难过。做买卖的、卖力气的,不怕没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顾主儿而没做成买卖,祥子明知道上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他低声下气地维持事情,舍着脸为的是买上车,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跟那些串惯宅门的老油子⑧一个样,他觉着伤心。他几乎觉得没脸再进人和厂,而给大家当笑话说:“瞧瞧,骆驼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
可是,不上人和厂,又上哪儿去呢?
阅读能力点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祥子的心情跌入谷底。【心理描写】
阅读能力点
承上启下,推动情节发展。【过渡自然】
名师伴你读
阅读理解
本章叙述了得了“骆驼祥子”绰号的祥子病好以后好好打扮了一番来到了人和车厂。刘四爷很喜欢祥子的勤快,虎妞更喜爱这个傻大个儿的憨厚可靠。祥子回厂以后,受到了虎妞的热情款待。祥子把三十元钱交给刘四爷保管,希望攒满后再买车。没有轻易忘记自己的车被抢一事的祥子更加拼命地挣钱,甚至不惜去抢别人的生意。祥子在杨先生家拉包月,不料却十分受气,只待了四天就离开了杨家。从这一章中我们看到祥子即使是受到了挫折后变得有些自私,但是依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
注释解析
①呷(xiā):小口儿地喝。
②神头鬼脸:喻蓬头乱发,不加修饰。
③库兵:守仓库的兵士。
④阎王账:高利贷,也说阎王债。
⑤悠停:方言。慢慢,有克制。
⑥花瓜:方言。形容体无完肤,血肉模糊的样子。
⑦瞭(liǎo):瞥视的意思。
⑧老油子:指处事经验多而油滑的人。也可说作“老油条”。
学习要点
1.人物性格特点分析:祥子经受打击后起初依然有找回自我的决心,从自己换衣服、剃头、打扮打扮可以看出来他仍然对生活充满希望,他想主动改变生活。然而他的内心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从前他不肯抢别人的买卖,而如今现实不得不让他像野兽那样去抢活儿。刘四爷老奸巨猾,唯利是图,是一个旧社会里黑白两道都能混的老油条。
2.肖像描写:刘四爷和虎妞出场时的刻画很细腻,而且人物肖像般的描写直接揭示了人物的性格,为后文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
3.心理描写:对祥子内心世界的描写细致入微,推动情节。
4.运用对比:主仆关系的描写自然真实,对比鲜明,使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