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次打击
战争的消息与谣言几乎每年随着春麦一块儿往起长。
祥子的新车刚交半岁的时候，正是麦子需要春雨的时节。春雨不一定顺着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战争不管有没有人盼望总会来到。什么谣言，还是真事，祥子不大关心这些，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无。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能产生老豆腐，能产生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地随着他走。他的车就是他的一块风水宝地。这种态度使他只顾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祸患灾难都放在脑后。
谣言像些小鱼，闲着的时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几个完全没用的水泡儿也怪得意。在谣言里，最有意思的是关于战争的。“要打仗了！”这句话一经出口，早晚准会打仗；至于谁和谁打，怎么打，那就一个人一个说法了。谣言已经有十来天了。东西也都涨了价，可是战事似乎还在老远，一时半会儿不会打到北平来。
祥子还照常拉车，并不因为谣言而偷点儿懒。有一天，拉到了西城，在新街口附近他转悠了一会儿。听说车都已经不敢出城，西直门外正在抓车，大车小车骡车洋车一齐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车；车口儿的冷静露出真的危险，他有相当的胆子，但是不便故意地走死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①，从南来了两辆车，车上坐着的好像是学生。拉车的一边走，一边喊：“有上清华的没有？嗨，清华！”
写作借鉴点
巧妙的比喻形象地写出了当时的背景。【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一组排比和比喻，深刻说明了车子对于祥子生活的重要。【运用修辞】
阅读能力点
精巧的比喻，生动地表达了祥子对于谣言的态度。通过此段和下一段侧面交代了当时兵荒马乱的时代背景。【运用修辞】
车口儿上的几辆车没有人搭茬儿，大家有的看着那两辆车淡而不厌②地微笑，有的叼着小烟袋坐着，连头也不抬。那两辆车还继续地喊：“都哑巴了？清华！”
“两块钱吧，我去！”一个年轻光头的矮子看别人不出声，开玩笑似的答应了这么一句。
“拉过来！再找一辆！”那两辆车停住了。
年轻光头的愣了一会儿，似乎不知怎样好了。别人还都不动。祥子看出来，出城一定有危险，要不然平常只是两三毛钱的事儿，两块钱为什么会没人抢呢？他也不想去。可是那个光头的小伙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话，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个子，你怎样？”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招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光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危险？难道就那样巧能让自己赶上？况且，前两天还有人说天坛住满了兵；他亲眼看见的，那里连个兵毛儿也没有。这么一想，他就把车拉过去了。
拉到了西直门，城洞里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祥子的心凉了一些。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粱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儿心。两块钱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儿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
写作借鉴点
简洁明确的大众口语，符合人物身份。【语言凝练】
阅读能力点
本段通过对祥子的动作描写和心理描写都生动地烘托出当时的险恶环境。【描写生动】
“抄土道走吧？马路上——”
“那还用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儿底儿了！”
可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就被突然出来的十来个兵捉了去！
被兵丁们捉去的那些日子，他随着兵们到处跑，汗从头上一直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兵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泡！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像死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在山中绕了许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兵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他会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把一切都极快地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知道这一带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趁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淀！
写作借鉴点
夸张的手法表现了祥子的极度疲惫。【运用修辞】
阅读能力点
本段通过对祥子细致的心理描写体现了他在险恶环境下的聪明。【心理描写】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
很远的地方有了炮声，清清楚楚的。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儿了。他慢慢地，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找到那几匹骆驼。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他什么忙，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就好像自己走也得带着它们似的。军营里像一锅粥，更乱了。他趁乱找到了骆驼。骆驼在几块土岗似的黑暗中趴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骆驼平静的呼吸让祥子壮起点儿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样。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炮声是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要是忘记了骆驼，他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四处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骆驼们很慢很慢地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驮重东西驮惯了，是走不快的。而祥子是想逃命呀！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写作借鉴点
比喻的手法生动地表现了军营的混乱。【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通过连续的两个动作，表现出祥子心情的紧张。【动作描写】
拉着骆驼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因为疲乏已经能使他睡去了。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地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地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他完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不敢再睡。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他的车，几年的血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③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以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费了，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
“凭什么？！”他吼着嗓子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但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去摸摸骆驼，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吗？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地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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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段通过对祥子内心活动的细致描写，说明了车子对他的重要性，也让人看到了祥子内心的挣扎，让人同情。【感情真挚，符合逻辑】
想到骆驼与洋车的关系，他的精神壮了起来，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这三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他也不会这样高兴。他极快地立起来，扯起骆驼就走。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市，只听说过在老年间，没有火车的时候，一匹骆驼要值一个大宝(重五十两的银元宝)，因为骆驼力气大，而吃得比骡马还省。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只盼望换个百儿八十的，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走了老远的路。现在他越走越光明，太阳给草叶的露珠一点儿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照暖了他的心。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褛④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后的三匹脱毛的骆驼，他笑了笑。就凭四条这么不体面的人与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险，又能朝着太阳走路，真透着奇怪！不必再想谁是谁非了，一切都是天意。
远处有个村子，不小的一个村子，屋上浮着些炊烟。假若可能的话，他想要一点儿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没关系；他既没死在山中，多渴一会儿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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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车子同土地、珍珠进行对比，从而让读者感受到祥子对于车子的热爱。【运用修辞】
写作借鉴点
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对生活积极上进的年轻的祥子。【语言生动而富有力量】
村中唯一的一条大道上，猪尿马尿与污水汇成好些个发臭的小湖，祥子唯恐把骆驼滑倒。道儿北边有个比较阔气的人家，后边是瓦房，大门可是只拦着个木栅，没有木门，没有门楼。祥子心中一动：能住得起瓦房的，肯定是财主，而木栅没有门楼，那他家肯定是养骆驼的主儿！好吧，他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万一有个好机会把骆驼打发出去呢！
“色！色！色！”祥子叫骆驼们跪下。对于调动骆驼的种种叫法，他只晓得“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自己会调动骆驼呢，好叫那些村人们明白他并不是外行。骆驼们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株小柳树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村人对他的怀疑。
坐了一会儿，院中出来个老者，蓝布小褂敞着怀，脸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乡下的财主。祥子打定了主意：“老者，水现成吧？能给我喝一碗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着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细细看了看三匹骆驼。“有水！你从哪里来的？”
“西边！”祥子不敢说地名。
“西边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军裤。
“教大兵裹了去，刚逃出来。”
“啊！骆驼出西口没什么险了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点着头，“你等等，我给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进去。到了院中，他看见了四匹骆驼。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一把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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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对话，干净利落，语言凝练，显示出作者很强的把握能力，让读者仿佛听到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口语化的描写给人真实之感】
“哼！一把儿？倒退三十年的话，我有过三把儿！年头儿变了，谁还喂得起骆驼！”老头儿立住，呆呆地看着那四匹牲口。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凑成一把儿到口外去放青放青：放牲口去吃青草。欢蹦乱跳的牲口，一夏天在这儿，准叫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祥子几乎是央求了。
“可是，谁有钱买呢？这年头不是养骆驼的年头了！”
“留下吧，给多少是多少；我把它们出了手，好到城里去谋生！”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欢那三匹骆驼。
“小伙子，我要是钱富裕的话，真想留下！”老者说了实话。
“干脆就留下吧，您就瞧着办得了！”祥子是那么诚恳，弄得老者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说真的，小伙子；倒退三十年，这值三个大宝；现在的年头，又搭上兵荒马乱，我——你还是到别处吆喝吆喝去吧！”
“给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别的话。他明白老者的话很实在，可是不愿意满世界去卖骆驼——弄不好，卖不出去不说，也许还惹出其他乱子来。
“你看，你看，二三十块钱真不好说出口来，可是还真不容易往外拿呢；这个年头，没法子！”
祥子心中也凉了些，二三十块？离买车还差得远呢！可是，第一他愿干脆办完，第二他不相信能这么巧再遇上个买主儿。
“老者，给多少是多少！”
阅读能力点
两个人的讨价还价过程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手头紧张想急于卖掉骆驼的祥子，也看到了一个老成持重而略显善良的老者。从侧面又交代了当时混乱的社会环境。语言描写穿插心理描写，让读者感觉真实可信，如身临其境。【层次清晰，合情合理】
“这么着吧，小伙子，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叫我说什么好呢！”
祥子没了主意。对于钱，他向来是不肯放松一个的。可是，在军队里这些日子，忽然听到老者这番诚恳而带有感情的话，他不好意思再争论了。
“骆驼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给我找件小褂和一点儿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两个棒子面饼子，穿着将护到胸际的一件破白小褂，恨不得一步迈到城里去！
名师伴你读
阅读理解
对于金钱的极度渴望让祥子不得不去冒险，结果付出了他心爱的车子和自由，但是凭借他聪明的大脑，成功地逃了出来，同时还顺手牵走三匹满载希望的骆驼，却没有卖出一个好的价钱。这就是祥子遭受的第一次打击，在此过程中祥子始终没有失去对于生活和未来的信心，同时，他不得不感受到了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
注释解析
①节骨眼儿：关键之意。
②淡而不厌：1.平淡而有意味；2.既不热心也不厌弃。
③营盘：军营的旧称。
④褴褛：指衣服破烂，不堪入目。
学习要点
1．运用修辞：比喻、夸张、排比等各种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大大增强了表达效果。
2．语言生动形象：富有生活化的语言，简单明快地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
3．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的相互穿插，让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