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羽戈
谈吴波兄的书,首先要谈他这个人;谈他这个人,首先要谈他喝酒。我素有一个偏见:以酒品,论人品,酒品佳者,人品未必好,然而酒品差者,人品必定不好。吴波的酒品及其酒量,都是当世一流。苏东坡说,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假如吴波只活一百岁,只喝三万六千场酒,以他的海量,最多醉十场。他若喝醉,大都属于自残,而且必然有美女在一侧劝酒,道:“过老师,你若有意,便饮了这半杯残酒!”——这里便要解释一句,在宁波,男人见他,大都尊称一声“吴主任”,女人见她,则多娇滴滴喊一嗓子“过老师”,因其网名为“老过”故也。
若以古语作评,吴波的酒品,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可与他一决高下的义乌豪杰陈沛宝兄的酒品,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七哥的酒品,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八爷的酒品,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我的酒品,则介于这些人之间,谓“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只需和吴波喝一场酒,你便能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极为贵重——在这座港通天下的商业城市尤其稀罕——的品性:忠厚,平和,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与他谈天,他从不会抢话;向他求教,哪怕他的答案不能令你满意,但是他脸上真挚的微笑足以令你温暖。他有出了名的好脾气,相识经年,我从未见他对谁发过火。他的人缘比他的脾气还要好呢,在“二楼饭局”吃饭,当他走进正堂,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顾客起身致意;许多女青年遇到难解的心事,第一时间便想起善解人意的过老师。
据我阅世的经验,真正有大修为的人,面上往往十分祥和。马舸《洪光寺》通过洪转和尚之口,对比石孝忱父子:“你快三十了罢?与你父亲一般轩昂!只一样你不如他了:当年他每次来时,我都觉他修为日高,可态度却愈发平和;尚不到五十岁的人,已是慈眉善目,通达无碍,那是能耐大得没边儿了!你虽昂霄耸壑,却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照他总还差了许多。”——这是至论。安详、平和不仅是一种气质,更是一种修为:心中通达,面目才能通达;心中看透了是非,或不存是非,面目才能淡然。吴波虽然尚未到“通达无碍”这一步,却庶几近之,所以在迷蒙的灯影之下,他给求助者把脉问心,便愈发慈眉善目。
通达的背后,却是百转千回的身世。2012年初,我与他同去南昌,回他的母校江西师范大学,方知山高水深。他本科学化学,硕士学心理学,学兼文理。他的师承可上溯自中国心理学界的大佬张厚粲先生(张之洞的孙女),其导师亦是这一领域的权威之一,而吴正是后者的开门弟子,可惜,硕士毕业,他未遵师命去南开深造,反而从事了一份远离了专业的工作,导师一直引以为憾。
幸好他在忙碌的出版之余,重拾专业,做起了心理咨询师,成为两家公益心理热线的“知心哥哥”。而他读书阅世,皆以心理学为据。这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围城》,最后一编便是心理咨询手记,其分量,未必轻于谈出版的第一编。左手出版,右手心理,有时还玩一把左右互搏,倒也无愧其师门。
此书除了谈出版、心理,还囊括了读书、观影、知人、论世等。说起他的文章,可参独孤求败的剑道。窃以为他的功夫,已经达到了“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妙境。独孤求败四十岁前恃玄铁重剑横行天下,吴波今年未及不惑,其文则波澜老成,大气而质朴;其立论,不求标新立异,但为言说常识——在一个常识缺席的时代,这种努力毋宁更为可贵。金庸写玄铁重剑:“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按我的理解,常识话语就该是这副形状。吴波手执常识之重剑,泛舟三江,纵横鼓楼,白衣飘飘,如子在川上,曰“岁月如江河浩荡”,或如立于旭日之侧的东方不败,叹“江山如此多娇”,此情此景,引多少女文青竞折腰。
吴波在后记里说:“学术上,我不过是一只茫然的四处挖掘的鼹鼠,碰了一鼻子的泥土,惶惶然,却依旧没能找到停息的洞穴。”这当是自谦之语。不过,重剑无锋,确非化境,独孤求败“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无剑胜有剑,才可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也许,接下来五年,便是吴波从重剑到无剑的转型关头。
重剑无锋,却非无情。就此书而言,其实我最喜第二编“我们这一代”。笔底波澜,岁月浩荡,我读这些激扬文字,便忆起那日与他同游江西师大。一路行来总关情,一草一木皆是青春的传奇。从师大南路到青蓝湖,从录像厅到女生宿舍,征战故地,他一一指点,言笑而过。行至书声琅琅、师妹如花的重韶图书馆门前,三十多岁的吴波却默然伫立,深情的目光望过去,满场都是自己十八岁的影子。
2012年9月22日于宁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