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审美与生态平衡

当前人类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是“生态”。何谓生态？生态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一个系统，因此又叫做生态系统。生态系统是英国生态学家坦斯勒在1935年提出来的，他认为地球上的生命体与非生命体是一个互相联系相互影响的有机系统，此后，美国的动物学家林德曼提出生物与非生物之间通过“食物链”建立能量流动与物质循环的规律。苏联的生态学家苏卡切夫提出“生物物理群落”的概念。这样，经过许多科学家的努力，建立了比较完整的关于生态的理论体系。

生态作为生命的系统它着眼的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联系，它强调的是生命的开放性、自组织性与整体性。这是一个层次丰富、动静结合、有机整一、极为严密的复杂系统。地球上的一切包括人都不可抗拒地被纳入这个系统。这个系统的任何部分遭到破坏，它就失去了平衡，其影响波及系统的其他部分。

毋庸讳言，一个关系到人类命运的严重问题突出地摆在人类面前，这就是：全球性的生态危机。造成这一危机的罪魁祸首不是自然，而是人类。自工业革命以来，人类对自然资源的无休止的掠夺造成了地球生态系统的严重破坏，于是，地球上出现了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生态危机”。其中最主要的有：(1)臭氧层被破坏。现已发现，南极上空的臭氧己消失40%～50%，臭氧空洞的面积近于美国国土。除赤道外，其他地区的臭氧层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臭氧层的被破坏，使人类无法抵挡太阳紫外线的辐射，严重威胁人类的健康。(2)大气污染。地球每天有5 600万吨二氧化碳、1500万吨含氯氟化烃排入大气层。光燃放化学燃料排放的废气每年就达200亿吨。(3)水污染。全世界每年有6 000亿吨的工业和生活废水排入江海，水面大量被污染。整个地球的水资源，其中96.5%是海水，淡水仅占2.53%，其余为陆地咸水。随着水污染的加剧，人类的饮用水必将成为严重问题。(4)海洋污染。现在全世界每年向海洋倾倒各种垃圾200亿吨，排入海洋的石油320万吨，石油污染物达650万吨。致使不少海洋生物灭绝，赤潮频频发生。(5)物种灭绝。全球每天有140种生物在消失，如果地球环境没有根本性的好转，按此速度发展下去，100年后，现有的植物品种将有30%～70%不复存在。动物品种也同样如此。(6)土地荒漠化。现在全世界每年有500万～700万公顷的耕地在荒废，大片的草原在沙化，昔日的良田在不断地变成不毛之地或成为住宅区。人类的粮食供应将发生危机。除了以上这些主要方面的生态危机外，还有温室效应、人口爆炸、森林锐减等许多生态问题。特别应该提到的是这些生态危机的出现，呈现出整体性、持续性、不可逆转性的特点，对地球的破坏的速度明显加快，其状态真叫人触目惊心！

在全世界生态危机的背景下，中国的生态危机更为突出，这主要因为中国人口特别多，底子薄，工业化进程中高科技的含量不是很高，往往是高投入，高消耗，低水平的开发。由于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人口大国，国土面积大，海岸线长，因此，中国的生态危机对世界造成的影响不可低估。正因为如此，在全球的生态战略中，中国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

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像地球这样同样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因此，地球是我们惟一的家园。保护好这个家园是所有地球上的公民共同的责无旁贷的使命。在目前地球上的生态平衡被破坏的情况下，尽量减少污染、努力恢复地球的生态平衡则是保护家园的第一要义。为此，各国都以立法的形式采取种种措施，国际组织也采取不少积极的行动。1989年7月第15次西方7国首脑会议，第一次以环境问题为主题提出了“地球第一需要——一个更加洁净的地球——的任务采取行动”的口号。1992年6月在里约热内卢召开有183个国家参加的联合国环境与发展会议，提出了“地球在我们手中”的口号，通过了《里约热内卢宣言》、《21世纪议程》、《森林问题原则声明》三个文件，以及《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生物多样性公约》的开放签字。这个大会不久，中国政府集中五十多个部委、三百多位专家，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制订了《中国环境保护21世纪议程》。这一文件标志着中国政府对保护世界环境的庄严承诺。“洁净地球”这一口号成为全球人的共识，一个保护全球生态环境的行动在全球展开。

在这种背景下，生态学的研究成为当今的显学。本来生态学是一门自然科学，但是，由于生态问题直接关系到人类的生存，关系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于是，在生态学的基础上形成了若干与生态相关的学科，诸如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生态政治学、生态经济学、生态美学。

生态美学与通常讲的生命美学有着根本的不同，它着眼于全球的生态系统的平衡，而不是仅着眼于人的生命。生态美学以前所未有的宏观视野关注人类家园的保护与美化。生态美学提出生态美这一新的概念。生态美并不等于自然美，严格地说，它不是一种美形态，而是美的一种基质，一种因子，本质性的因子。美无疑是肯定生命的，但是与以往的生命美学根本不同，生态美学说的生命不只是人的生命，而是包括人的生命在内的世界的活力，也就是“适生性”。从目前人们对火星、月球的科学认识来说，它们不具有这种“适生性”，因而按生态美学的观点来看，它们是不美的。

生态美学从宇宙和地球生命的立场去追问美的本质，反对把美的价值归结为人类主体的意志、理想和价值向外在世界的投射，而认为美是人与自然共同的创造，从本质上看是生态的产物。生态美之所以存在，其基础在于构成生态环境诸要素相互作用所达到的和谐运动和良性循环。保持物种的多样性是造成和谐运动和良性循环的基本条件。因此，体现着生态美的自组织进化图式只不过是无数生态因子运动形态的有机结合。正是生态因子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导致了生态运动的复杂性，也由此形成了地球生态景观的多样性。任何一个生态因子的片面发展，都会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威胁，而整个系统的危机也同样决定着个别生态因子的命运。

生态美学将和谐看做最高的美学形态。这种和谐是最为广泛的，它不只是中国古典哲学所说的精神上的和谐，而且首先是现实的和谐——自然界的和谐以及人类社会的和谐。这种和谐核心是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是生命的网络系统。

生态美学认为，人拥有人的智慧，自然拥有自然的智慧——生态的智慧。许许多多的生命物种，植物、动物、菌藻类都有生存的办法和自我保护的策略，都有着一定的适应环境的智慧，有些智慧的精致和神秘，还远不能为人类现有的科学所破译。自然的美是神奇的，它既可表现为鹦鹉螺的形体那样的外在表象的完美，也可表现为更深沉内在的数理结构逻辑的美。这些美未尝不可以看成生态智慧的产物。自然的进化是一种自组织的进化。在这个过程中，美是自然进化的方向，是自然选择的目的。

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是生态哲学。关于生态哲学，这里有四个与生态美关系密切的问题值得探讨：

(一)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这个世界是如何构成的，不同的哲学有不同的回答。按机械唯物论的看法，这个世界像是一部机器，它是由许多部件组成的。拆开就是部分，合起来就是整体。而按生态哲学看来，世界不是一部机器，而是有机的活的系统，它是不能分割的。事物的整体与部分的分别只具相对的意义，不具绝对的意义。离开部分，整体当然不存在，而离开整体其部分也不成其为部分。

(二)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关于世界的构成，我们也经常将它分成主体与客体两部分，人为主体，其他为客体。这种分法突出了人的主体性，是有意义的，它是西方近代主体哲学的体现。这种主体哲学，以主客两分为前提。这种两分，是近代西方哲学的基本视角。主客两分，一是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人为主，物为客，体现了人本主义的精神；二是有利于对世界做客观的考察与分析，强调了科学研究的客观性，从而体现了科学主义的精神。应该说，主客两分是有意义的，但是它也有局限性，主客两分，割断了主客的必然联系，并不符合生活的实际情况。生态哲学的立足点是主客不分。生态哲学认为在生态系统中，没有绝对的主体，也没有绝对的客体。人只是生态系统的一个环节，并非绝对的主体。人类中心主义是不存在的。美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大卫·格里芬说，当代的生态学世界观认为人类的自命不凡不仅是错觉，而且也是毁灭性行为的祸根，“事实上，人种不过是众多物种之一种，既不比别的更好，也不比别的更坏。”⁽¹⁶⁾

(三)自然人化与人的自然化。与主客关系有关的一个问题是“自然人化”。“自然人化”这个观点，出自马克思，其实也不是马克思最早提出的，黑格尔曾提出过，不过，黑格尔说的自然的人化是纯精神性的，是精神的对象化，马克思说的自然的人化是物质性的，是生产实践。自然人化除了生产实践的意义外，还有人自身进化的意义。人原本是动物，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通过生产实践使自身脱离了野蛮，文明化而成为人。这也是自然人化的意义。讲自然人化本不错，但如若只是讲自然人化一面，不讲人的自然化一面，就会走向片面，导致人的另一种异化。马克思说，自然人化固然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但人的感觉也必须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这就说了两个方面：人的感觉成为人的，是自然人化；人的感觉要与人的本质和自然的本质相适应，是人的自然化。

(四)人的价值与自然的价值。价值是人看问题的基本出发点，按传统的哲学，只承认人有价值评判的能力和价值评判的资格，也就是说只有人才有价值。那么，自然有没有它的价值呢？我们过去没有考虑过。根据生态哲学，自然不仅也有它自身的价值，而且还有价值评判的能力。美国学者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就是这样认为的。他说：“野生动物之所以要捍卫它的生命，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的利益。在它们的毛发或羽毛下，有着一种生命的主体。当我们凝视一个动物时，它也以关注的神情回视我们。动物是有价值能力的，即能够对其周围的事物加以评价。”⁽¹⁷⁾不仅动物有价值能力，整个生态系统都是有价值能力的。

从价值与美的关系来看，过去，讲美是一种价值，这种价值也只是对人而言的。根据生态美学，美作为价值，不能只是对人的价值，它应是人的价值与自然价值的统一。在美学史中，明确承认自然有自身价值的观点还没有，但相近的说法也还是有的。如歌德认为，美在完善。歌德说的完善是事物的形式合乎事物本性的意思。歌德举例说，生在过于肥沃或过于贫瘠土壤上的橡树都不是完善的，只有长在既不过于肥沃也不过于贫瘠土壤上的橡树才是完善的。这就隐含自然物也有它自身价值的思想。

(五)整体上动态平衡。生态哲学认为，整个世界不是个动态的平衡系统，任何具体的实在都处于动态的进化过程中，每一事物的进化过程或许出现不平衡，但整个系统是趋向平衡的。所有的系统都具有自组织的进化功能，自组织进化趋向于有序的秩序。自然界在进化的过程中，它们之间存在极其复杂的关联，在人类对其干涉不那么显著、严重时，它具有整体的适应力与恢复力。

生态哲学是生态主义的理论基础。生态主义是堪与人文主义、科学主义相提并论的一种文化主义，一种价值，一种思维方式。这三种文化主义其实也是相交叉、相渗透的。相比较而言，生态主义的兼容性更强，它无疑有科学主义的内涵，但不能归结到科学主义。生态主义的终极关怀是人的命运，因此，骨子深处是人文的。

建立在生态哲学基础上的生态美学，严格说来不是众多美学的一种，而是一种视角，一种基本的视角。这个视角的基本点是重建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说是重建，是因为这些年来，这种本来存在的亲和性遭到严重破坏。人和自然的富有美学意味的亲和性，海德格尔曾经天才地预想过。他提出“居住”与“拯救”的思想既是哲学的，又是美学的。海德格尔说的居住不只是住下来，还含有珍爱、保护和经营的意义，正像人的耕种土地和栽培葡萄。居住就是营造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事物能够展现自己的本性，自由自在地生长。这种思想与中国道家的“以物养物”、“以鸟养鸟”很相似。居住是人类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遭到严重破坏的背景下，重返大自然的怀抱，重返自己的本根，“诗意”地与大自然亲和相处，友好“对话”，是人类惟一的“拯救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