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审美与科技进步
科学的使命是对真的探寻,技术是科学在满足人的某种需要时的运用,真在技术中实现为善,在这里,善应理解为功利而且主要是物质功利,它与伦理学上讲的善是不一样的,但它们可以同属于广义的善。探讨科技与审美的关系,核心是真与美的关系。
关于真,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为客观存在的事实;一种理解为对客观存在事实的正确把握。据后一种理解,真即真理。真理的内容虽然是客观事物存在的现象及其内在联系,但对事物存在的这种把握却是人的行为。既是人的行为,必然受制于人的思维能力、思维方式、知识基础,功利目的及各种不同的兴趣倾向。也就是说,即使是真理,也不可避免地具有人的主观性。真理的表达,要借助于人造的符号包括语言。在这整个过程中,人的情感因素必然会渗透进去,形式美的问题也必然要加以考虑。
自然科学的对象是自然界。自然界的和谐、奇妙及各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形式,连同它的内在规律一同作用于自然科学家,事实上,自然界的内在规律性与它的审美性无法分开。因为美必然地以和谐为内核.而最大的和谐是自然界的和谐,它是社会、人生和谐的基础。关注自然与社会的和谐,在这个问题上,科学与审美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科学更多地重视和谐的内在构成,它的规律;而审美却更多地重视和谐的外在形式,它的现象。这个区分其实也只是相对的。简单性,通常被看作形式的法则,美学的原则,其实,它也是内容的法则,科学的原则,科学家们就特别重视理论形式的简单性。著名的科学家李政道曾请艺术大师吴作人、李可染、黄胄、华君武、常莎娜,还有著名的美术家鲁晓波等人,为一些科学理论做画,这些画作较好地表达了科学理论的内涵,同时也很美。
正是因为如此,科学家认为美是真理的形式。当代德国天体物理学家G.F.冯·魏扎克说:“我倒反而要坚持美是真理的一种形式。美的鉴赏是对实在的一种鉴识,即对实在的一种特殊的知觉能力。把美指明为真理的一种形式,我岂不是主张主观的东西是客观的,非理性的东西是理性的,感情就是理智吗?我回答‘是的’,一点不差,这正是我所主张的。非理性的东西有一种理性存在,更确切地说,感情有一种理智存在,在感情之中主观的东西正是由于它的主观性而表现出是客观的,表现出是知识。”(9)这话说得再透彻不过的了。其实,主观与客观、情感与理智、理性与非理性本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科学家主要用理智探索美,但科学家是有情感的人,不可能将情感全然排除在真理之外;艺术家主要用情感创作美,但艺术家是有理性的人,同样不可能只创造纯情感的美。李政道说:“伟大艺术的美学鉴赏和伟大科学观念的理解都需要智慧。但是,随后的感受升华和情感又是分不开的。没有情感的因素,我们的智慧能够开创新的道路吗?没有智慧,情感能够达到完美的成果吗?如果是这样,艺术和科学事实上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它们源于人类活动最高尚的部分,都追求着深刻性、普遍性、永恒和富有意义。”(10)情感与智慧的关系在这里也就是美与真的关系,它们是相互促进的,而且是相关的,没有情感的智慧与没有智慧的情感是不可想象的。
关于美与真,何者最高,科学界目前有两种看法。彭加勒认为美比真更本质,美的必定是真的。当代物理学家海森堡曾经对爱因斯坦说,应当将简单性和美作为真理的美学标准。德国物理学家韦尔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说,如果他的面前有两个方案,一个更真,一个更美,他宁愿选择更美的一个。因为他认为,更美的一个必然更真。他的引力理论刚建立时,并没有得到充分论证,因而可以说不真,但他不愿意放弃,其原因是这个理论很美。若干年后,当规范不变形式引进量子电动力学时,韦尔这个曾被视为不真的理论得到论证了,事实证明它不仅是美的,而且也是真的。海森堡、韦尔的看法,代表了一部分科学家的观点。爱因斯坦的看法有所不同,他认为真的必定是美的,而美的不一定是真的。两种看法在肯定真与美的统一上是一致的,他们的分歧是在对美的理解上。彭加勒等将美视为真的充分条件。在他们看来,真正的美应是事物的本质即规律存在的典型方式。惟其体现了事物的本质,故真;惟其体现的方式典型,故美。而在爱因斯坦看来,美重在形式,形式既有可能真实地反映了内容,也有可能没有真实地反映内容。没有真实地反映内容的形式是假象,假象也可能很美,但不真。正是因为这一点,爱因斯坦只承认真的必定是美的,而不承认美的就一定是真的。美不是真的充分条件,只是必要条件。
美当然不是真,真也不是美,它们各自有自己的范围。但是,它们二者有重叠的地方,有相通的地方。承认这一点,于科学研究有重大意义。狄拉克说:我没有试图直接解决某一个物理问题,而只是试图寻求优美的数学。那些在普通人看来枯燥无味的科学理论,正是因为它反映了宇宙的和谐,而在科学家看来具有无比的美。英国著名的数学家、哲学家罗素说:“数学,如果正确地看它,不但拥有真理,而且也具有至高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种冷而严肃的美,这种美不是投向我们天性的微弱的力面,这种美没有绘画或音乐的那些华丽的装饰,它可以纯净到崇高的地步,能够达到只有最伟大的艺术才能显示的那种完满的境地。一种真实的喜悦的精神,一种精神上的发扬,一种好像高于人的意识(这是至善的标准)能够在诗里得到,也确能在数学里得到。”(11)
正是怀着这样一种朝圣般的求真臻美的精神,科学家们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探索与精益求精的努力。卢瑟福说:“没有再比在几乎是未经勘探的原子核世界里的漫游更令人神往了。”(12)这种非同寻常的兴趣,这种神往,使科学家战胜了种种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心甘情愿地为之牺牲。彭加勒认为,科学的理性美“可以充分地达到自身,科学家之所以投身于长期而艰巨的劳动,也许为此缘故甚于为人类未来的福利”(13)。
求真主要用的是逻辑思维,审美主要用的是形象思维,这是大家公认的。但是,这绝不是说,求真只用逻辑思维,审美只用形象思维。事实是,在求真的过程中,科学家也经常用到形象思维。当所掌握的材料还不充分的时候,合理的想象对于科学研究来说不仅是可以的,而且是必要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未尝不是科学研究常用的有效手段。19世纪末,德国地理学家魏格纳在地图上看到大西洋两岸的非洲大陆与南美洲的大陆海岸形状似乎可以啮合在一起,于是他大胆想象:这两块大陆原先是不是一个整块呢?正是这种富有审美色彩的想象促使他进一步去求证,终于提出了“大陆漂移说”。不少科学家认为,想象不仅是艺术家的重要才能,也是科学家的重要才能。
真与美在许多重要的方面的一致性,体现在应用层面上则是科学与艺术的互补性与统一性:
(一)科学与艺术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人类的创造性的活动。创造源于人类对生活的更高要求。当现实存在不能满足人的需求时,创造就开始了。科学起源于人类对自然的好奇;技术起源于人类实用的需要;艺术起源于人类精神上愉悦的追求。创造的最高目的,是自由。可以说,通向自由,是科学活动与艺术活动共同的本质。
(二)科学与艺术都具有某种历史的普遍性。李政道说:“艺术和科学的共同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它们追求的目标都是真理的普遍性。”(14)李政道认为艺术与科学都具有普遍性。李白诗中“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其意境在三百年后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词中有了继续。“尽管李白与苏轼生活的时代和今天的社会已经完全不同了,每一首诗在今天人们心中仍然引发强烈的感情共鸣。”同样,科学也有这种普遍性。李政道说,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科学家作出了两个关键性的发现:一个是迈克尔逊和莫雷1887年做的光速实验;另一个是普朗克在1900年发现的黑体辐射公式。前者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实验依据,后者为量子力学奠定了基础。李政道说的普遍性有两个含义:一是人类创造的继承性。今人的创造总是在前人创造的基础上发展的,不管是艺术还是科学技术均如此。二是创造中所体现的人性。人性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性质,人性虽有个人、族群、阶级等种种不同,但有共同性。任何创造包括艺术创造、科学创造、技术创造,都是人性的具体体现。像李白把酒问月这样的意象在李白之前有,李白之后有,今天有,以后还会有。正是因为人性有共同性,所以我们能从前人的创造中感受到亲切。创造也有历史性,正是因为有历史性,才见出人性的变化与发展。
(三)科学与艺术在形式上具有互换性。科学与艺术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但它们表现形式有所不同。科学的形式是抽象的符号体系,艺术的形式是具象的符号体系。在许多情况下,它们也是可以相互用来说明的。用科学的分析的方式揭示艺术的内容,这在艺术批评中充分体现出来了。科学的内容能不能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过去人们对此有疑惑。李政道则认为可以用艺术来说明科学,他举了好些例子说明了这一点,其中关于超弦理论,他是这样说的:“超弦理论认为,我们四维世界中的所有现象只是十维空间中一根弦的表现。一次,我对已故李可染大师解释为什么这在科学上是可能的。我说:‘想象用一根三维的线来绣一幅二维的图。我们可以绣出人、马、马车和许许多多其他东西。再想象这根线可以按任何方式运动,三维空间中线的运动就产生了人、马等二维图像的运动。’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可染大师作了一幅著名的关于超弦的画。”(15)
(四)科学与艺术有着共同的美的规律。比如动静的互含与转化,在艺术中是重要的美的规律。我们称赞古希腊著名的雕塑《掷铁饼者》,其中重要的是它选取运动员弯腰转体扬手试图将铁饼掷出的前一瞬间,于静中见出动来。静与动的关系也是科学家最关注的。李政道说,真空是一个无物质的状态,它恐怕是最静态的实体。但是,由于相互作用不可能切断,真空中仍充满能量的涨落。其静态的性质掩盖了其复杂的动力学状态。美国的科学家们为了探索宇宙起源的奥秘,制作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高能加速器,这就是美国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相对性重离子对撞机。关于世界这种静与动的关系,李可染也做了一幅绘画,画面是两牛抵角相峙,似是静态却蕴含了巨大的能量,意味着一场激烈的角斗正在展开。再如,对称与打破对称,这也是艺术形式美的重要规律。一方面,对称的世界是美妙的;另一方面打破对称的世界也是美妙的。对称性的某种恰到好处的破坏,往往给审美带来意外的惊喜。关于这个问题,在科学中也有类似的理论,这就是李政道与杨振宁共同发现的不守恒定律。
正是因为审美与科学技术有着这样内在的关系,科技与审美具有相互的推动作用。人们过去只是注重科技对审美的推动作用,而相对忽视审美对科技的推动作用,这是不妥当的。

掷铁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