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艺术会消亡吗

艺术消亡论最早来自黑格尔。黑格尔在其《美学》中，将艺术的发展史概括成三个阶段：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他所依据的标准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象征型艺术以东方古代艺术尤以古埃及、古印度艺术为代表，其特点是形式大于内容；古典型艺术以古希腊艺术为代表，其特点是内容与形式相统一；浪漫型艺术为近代西方艺术，其特点是内容大于形式。这三个阶段，即象征型代表艺术的发端；古典型代表艺术的顶峰；浪漫型代表艺术的衰落。黑格尔认为，艺术中最具活力的是内容，内容不是别的，是“理念”，是“精神”，他也称之为“心灵”、“真实”。黑格尔认为“精神”有它的一个发展过程，艺术只是其中一个阶段。在艺术这个阶段，开始是物质性的东西(形式)重于精神性的东西(内容)，然后是物质与精神统一，但精神不会满足于在物质之中的，所以它又要冲破形式的束缚，于是出现内容超出形式的浪漫型艺术。再向前发展，艺术就不将存在了，黑格尔说：“浪漫型艺术就到了它的发展的终点，外在方面和内在方面一般都变成偶然的，而这两方面又是彼此割裂的。由于这种情况，艺术就否定了它自己，就显示出意识有必要找出比艺术更高的形式去掌握真实。”⁽³²⁾这更高的形式就是宗教。

黑格尔这一说法，克罗齐认为是艺术的“葬礼演说”。西方美学史对这一命题，曾引起许多讨论。应该如何理解黑格尔这一命题呢？我们认为，黑格尔说的艺术消亡是仅就他的艺术理想来说的，黑格尔的艺术理想是古典型艺术，古典型艺术的特征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其美学品格是美。浪漫型艺术，内容与形式分裂，丑进入艺术，这样，艺术就消亡了。其实，消亡的只是理想的艺术即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艺术、美的艺术。艺术还是存在，对于艺术的未来，黑格尔并不是悲观的。他说：“广大的艺术之宫就是作为这种美的理念的外在实现而建立起来的。它的建筑师和匠人就是日渐自觉的美的心灵。但是要完成这个艺术之宫，世界史还要经过成千成万年的演进。”⁽³³⁾

黑格尔对艺术发展史的描绘有它的不足，但是，他关于浪漫型艺术的描绘，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在他身后不久出现的现代派艺术的某些重要特点。现代派艺术的突出特点，一是消解艺术与生活的界限；二是淡化甚至取消美在艺术中的统治地位。这两点恰是黑格尔艺术(美的艺术)消亡论的根据。

克罗齐说：“在回答‘艺术是什么’这个问题时，可以开玩笑地说(这个玩笑倒并不坏)：任何人把艺术理解成什么，艺术就是什么。”⁽³⁴⁾杜夫海纳谈到现代派艺术时说，艺术家们要的是极端，而极端，这就是死亡。现代派艺术家都是走极端的。这就应了斯宾格勒的那句预言：艺术由粗糙的原始形式开始，走向古典的繁荣期，最后又回到一种野蛮状态，走向衰落。许多大哲学家对艺术表示出悲观的态度，维特根斯坦说艺术会退化；海德格尔也说艺术会慢慢地消亡。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认为现代科技和生产力的发展，使艺术进入机械复制的时代，艺术最可宝贵的品格创造性、它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方式消失了，艺术消亡了。

艺术真的如这些大师们所预期的要消亡吗？我们的看法是：不会。审美是人的本质的一个方面，只要人的审美需求不被异化掉，人就需要一种能比较充分地满足审美需要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只能是艺术。人类社会越来越朝着富裕化方向发展，物质满足不能代替精神的需要，包括审美的需要。艺术作为人类审美的典范形式，是不可能消亡的，但是艺术会发生重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

(一)艺术的审美品格趋向多元化、多极化。黑格尔的艺术理想是古希腊的艺术，古希腊的艺术以优美为基本品格，此种艺术理想持续到近代。近代艺术不再追求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样，优美在艺术中的主流地位就受到挑战。丑，作为审美范畴过去只是作为优美的陪衬而存在、从来没有成为艺术的主角，而在近代开始的现代派艺术中，堂而皇之地成为了主角，不少艺术家追求在艺术中表现丑。于是，一种名之曰“丑学”的新的美学形态应运而生。古典型艺术比较注重悲剧，崇高这种美学品格比较地受到重视，而在现代生活中，悲剧的主流地位旁落，喜剧盛行，喜剧基本上是丑角的天地。笑，成为最受欢迎的审美效应。中国的古典艺术基本上也是以优美为主流的，这种主流地位在当代同样遭到失落。喜剧成为中国人最为普遍的艺术生活方式。这种状况与世界艺术的发展潮流是一致的。

(二)艺术科技化。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使得科学技术在更大程度上影响艺术。事实是，20世纪出现的电视机艺术、电脑艺术、网络艺术、数码艺术、光电艺术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拥有重要的地位。艺术本是手工制品，现在依靠高科技，可以由机器来制作，这种由机器制作的艺术别具一格。与此相关，艺术理论、艺术美学出现了很多新的课题，需要去总结，去概括。

(三)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艺术本以与生活存在一定的界限为特征的，而20世纪盛行的现代派艺术，已倾向于打破这种界限，行为艺术几可与生活相混淆。现代的戏剧，剧场功能减弱，观众与演员共同完成一曲戏的情况已属常见。绘画中实物与艺术品的区别只具相对意义。一段木头，如果放在特定的场合，如画室、展览大厅，它也许就是艺术品。更重要的是日常生活用品、劳动工具以及相关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也越来越趋向于艺术化、审美化。

(四)艺术平民化、大众化。高雅艺术过去是少数有钱人的专利品，被称之为贵族艺术。普通群众也有艺术活动，那种艺术相对于高雅艺术，比较粗糙，比较简朴，这种艺术被称为平民艺术或民间艺术。在过去，普通群众由于地位低下，是不能或者难以欣赏高雅艺术的，而在当代，高雅艺术不再是少数有钱人的专利。平民艺术，它的野气，不再被视为粗俗，反而受到社会的普遍青睐。高雅艺术可能还会在一个时期存在，但它与大众艺术的区分只具相对的意义，而且二者的区别越来越小。艺术的平民化、大众化成为艺术发展的倾向。

(五)传媒艺术在生活中处于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过去人们欣赏艺术是需要到特定的场合去的，比如看画要到展室，看戏要到戏院。传媒的出现，这种状况有很大的改变。现代社会是传媒的社会，传媒在生活中的地位不能不影响艺术。一部电视机可以带给我们很多的艺术享受。电视剧借助电视的力量，在艺术王国中取得了执牛耳的地位，剧场艺术相对衰落了。传媒的发达，逐渐形成了一个艺术群落——传媒艺术，它们在相当程度上决定艺术的存在方式与发展倾向。

【注释】

(1)参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在文艺复兴时代，最早提出“美的艺术”(fine arts)概念的是弗朗西斯科·达·奥兰达，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页。

(2)参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0～31页。

(3)参见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3页。

(4)［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68页。

(5)［俄］《别林斯基选集》第1卷，时代出版社1952年版，第32页。

(6)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第525页。

(7)［俄］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7页。

(8)［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

(9)［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

(10)［英］克莱夫·贝尔：《艺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页。

(11)［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2页。

(12)［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1页。

(13)《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05页。

(14)《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22页。

(15)《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23页。

(16)《二十世纪西方美学经典文本》第3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24页。

(17)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18)［英］克莱夫·贝尔：《艺术》，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5页。

(19)［英］奥尔德里奇：《艺术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2页。

(20)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89页。

(21)转引自朱狄《当代西方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90页。

(22)［波兰］英伽登：《文学的艺术作品》，西北大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91页。

(23)［德］《海德格尔选集》上册，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39页。

(24)［德］《海德格尔选集》上册，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54页。

(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83页。

(26)《普列汉诺夫美学论文集》第1册，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08页。

(27)《石涛画语录》。

(28)范温：《潜溪诗眼》。

(29)［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4页。

(30)［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3页。

(31)明代，杭州有女伶名商小玲者，贪爱《还魂记》，一日演《寻梦》一折，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着个悔恨相见。盈盈界面”，随声倒地，气绝矣。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八)。

(32)［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88页。

(33)［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14页。

(34)［德］克罗齐：《美学原理美学纲要》，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