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艺术与审美

虽然艺术与生活的区分没有过去那样明确与严格，但是，艺术还是可以与生活区分开来的。这就是：艺术是一种特殊的人工制品。这种特殊主要表现在：艺术的基本品格是审美。

这里须说明，我们说的审美不等于美。传统的艺术观认为艺术的本质是美，这种看法过时了，它不符合艺术的实际尤其是现代艺术的实际。现代艺术其中许多作品其美学品格不是美，而是崇高、怪诞、滑稽、幽默等，还有些作品简直说得上丑。但是即使是以丑为表现风格的作品，其丑无一例外地经过了审美化的处理，这种审美化的处理不是说将生活丑的性质改变了，而是说使之成为可以审美的对象。这里，特别值得一说的是艺术传达媒介与艺术技巧的作用。任何艺术都要借助于一定的媒介为传达的手段，画家用色彩，音乐家用乐音，舞蹈家用人体，艺术家运用媒介的能力与艺术技巧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艺术形象包括丑形象塑造的成功、那些以表现丑为题材的艺术作品之所以仍然是审美的，除了艺术家将自己卓越的思想与情感渗透进去，从而提高和深化了丑形象的文化内涵外，这种属于形式创造的成功也是重要的原因。

现代先锋派艺术中不乏以丑为题材而又优秀的作品，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画面怪诞，形象丑恶，这样的作品其美学品格大概不能说美，但是，经过毕加索精心处理过的艺术形象，仍然具有观赏性，而且它耐人寻味。画家以特殊的方式揭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带来的深重灾难，那怪诞的画面在给人视觉的与心理的逆向刺激的同时，又给人以某种精神上的慰藉与认识上的启示。这样的作品其品格仍然是审美的。

艺术的基本品格为审美，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体现出来：

(一)就艺术形象的构成来看，它是客体与主体的统一。客体主要以其外在的与内在相统一的物象进入艺术，进入艺术作品的物象，首先进入艺术家的心灵成为艺术的素材，艺术家按照他的思想与情感对这些材料进行审美处理，再创造出一个既与生活有某种类似又有很大程度不似的艺术形象来。似，是因为它采用了生活的素材；不似，是因为要体现艺术家的情感需求与认识水准必须对物象做改造。从艺术形象的构成来看，它类似于审美意象。事实上，它也是审美意象，与一般的审美意象不同的是，它必须借助艺术媒介而物态化。审美意象的构成是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这个统一中，主体的情感占主要地位，起主要作用；客体的形式因主体情感的作用而成为情感的形式。情感与形式成为艺术审美细胞中的两个要素。

毕加索：《格尔尼卡》

(二)就艺术形象的创造来看，它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关于形象思维，它是美感的重要存在方式。形象思维是通过直觉、想象与情感的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可以说它是直觉思维、想象思维、情感思维的统一体。直觉、想象、情感都具有思维功能。另外，必须指出的是艺术创造也不只是形象思维，它也有逻辑思维。就形象思维这点而言，它与美感相通。艺术的形象思维既体现在艺术家的创造活动中，也体现在接受者的审美欣赏中。事实是，接受者对艺术的欣赏就是典型的美感活动。

(三)就艺术的社会效应来看，艺术的社会作用是多方面的，有政治方面的、道德方面的、宗教方面的、认识方面的、指示方面的、交际方面的、经济方面的，等等。艺术几乎可以作为所有社会活动的工具，也可以成为谋生的工具，它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衣食饭碗。尽管艺术的功能很多，但是，艺术的基本的或者说本质的功能是审美，而审美功能的突出的特点是娱乐性。欣赏艺术绝对不能是苦事，如果是苦事，艺术必然消亡。即使是欣赏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虽然许多人不能明白它说的是什么，但那种陌生甚至带有恐怖的舞台气氛，那种体现在人物对话中的思维张力，都能给人一种精神上的愉悦感。中国艺术理论讲“乐”，董其昌说：“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也。”⁽¹⁷⁾又讲“趣”，有“意趣”“情趣”“理趣”“天趣”“机趣”多种说法，也都说明艺术是不能离开审美愉悦的。

艺术固然不只是审美功能，还有别的功能，诸如交流功能、认识功能、宣传功能、教化功能(包括道德教化与宗教教化)等，但艺术的各种功能都不能离开审美，比如艺术的宗教功能，这是艺术特别是西方艺术比较重要的功能，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题材大多是宗教的，显然具有宣传教义的功能，但这种宣传不是直奔主题，也不是理性的解说，而是审美的。比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它取材《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画面的意思是：耶稣预知死期将临，和他的十二门徒在一起晚餐。用餐时，耶稣说：“你们中间有一人要出卖我。”门徒听了，非常惊恐，各有不同的表现，这中间，叛徒犹大的表情很特别。他情不自禁地后倾，左手握紧钱袋，右手支在桌上。这个故事本是很有文学色彩的，达·芬奇突出故事的戏剧性，注意揭示人物的个性与不同的心理活动，注意人物的组合，从而让画面产生一种审美的魅力。欣赏者从这幅画中所获得的不只是宗教教义，还有美的享受。

尽管当代西方对艺术与审美的关系已不再那么重视了，有些美学家还公然说艺术与审美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从审美经验出发去研究艺术、认识艺术还是占主流的看法。克莱夫·贝尔说：“一切审美理论都需要建立在审美判断的基础之上。”⁽¹⁸⁾V.C.奥尔德里奇说：“我之所以要花时间来研究这个审美知觉理论，是因为它是讨论艺术哲学诸基本概念的良好出发点。”⁽¹⁹⁾美国当代著名的哲学家M.C.比尔兹利认为：“艺术的概念和审美的概念是紧密相连的，作为一种社会事业的艺术是依赖于审美目的被理解的……因此，对艺术的判断要依赖于审美上的成就。”⁽²⁰⁾尼古拉斯·沃尔斯托里夫说：“一件艺术作品被看作为审美愉快的对象，并证明它能有效地产生出审美满足，这和说它是件好的令人满意的作品，在一般人看来是没有什么区别的。”⁽²¹⁾在这些美学家看来，尽管不能再说艺术的功能只是审美，但艺术是不能脱离审美的，不是别的功能，只有审美才能称得上艺术的本质性功能，或基本功能。

达·芬奇：《最后的晚餐》

艺术的审美品格之所以能得到保证，重要的是它作为人工制品是一种虚像体系，换句话说，艺术是假的。虽然是假的，但本质上是真的，艺术家又特别注意制造一种让人恍然如真的感觉，因此，它并不让人觉得虚假。艺术这种以假乱真的品性，既要使它赢得真的品格，又要使它赢得美的品格。中国戏曲一大特点，就是公然承认这是在演戏，不可当真。在舞台上，马鞭可以代表马，桨片可以代替船。对于熟悉这套程序的观众来说，他们不会感到虚假，因为这种做法作为“公理”已经得到承认了。所以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是人为的，是约定俗成的。不管采取哪种方式，只有将它与生活适当地区别开来，才是艺术。

人类的审美方式很多，凡是与人类的生命相联系的领域都有审美存在，但是，由于在实际的生活中，人总是将功利性放在首位的，因而尽管其中有审美存在，但通常被功利所压抑，审美显示不出来或不充分。艺术由于它的存在方式是一种人造的虚像体系，不具备现实性，它的功利性不那么突出，它的审美性就很容易彰显出来。这样，相对现实生活，艺术就成为比较纯粹的审美形式。

艺术作为人类审美的典范形式，其审美细胞是情感形式。这里说的情感不是反映作品中的人物的情感，而是艺术家的情感。艺术家将他的情感渗透在艺术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媒介、技巧、形象、内含，从而使得艺术中的一切都是艺术家情感的对象化。这一点，无法区分写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通常认为写实主义是以零度情感来从事写作的，事实并不如此。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向来以客观性著称，然而当他写到高老头死亡时，也禁不住伤心落泪。

艺术重情，艺术家的情感与一般情感的区别主要在于：(1)作为艺术家，他的心应是通向社会、通向人类的。比之一般人，艺术家更关注社会的幸福状况，更关注人类的命运，因而，他的情感比普通人更为深广。(2)艺术家的情感总是与艺术形象的创造包括艺术技巧、艺术传达媒介的运用联系在一起，因而他的情感总是表现为情感造形。在艺术创作中，没有无形式的情感，也没有无情感的形式。情感与形式是不可分的。情感与形式的统一则为情感形式，或称为“情象”。它是审美的基本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