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审美本体与哲学本体、艺术本体

“本体”，含有特点与本源的因素，但不是单纯说明事物特点与本源的，而是概括地揭示事物质的规定性。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谈本体(注意不是“本体论”)，应该将审美本体与哲学本体、艺术本体区分开来。哲学本体是关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道理；艺术本体是关于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根本道理，审美本体是关于审美之所以为审美的根本道理。

有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将实践看做是审美本体。我们知道，实践是人有自觉意识指导的为达到某一目的的物质性活动。说它是本体，只能说是人的本体，因为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点。它能说明人之所以为人，但不能说明美之所以为美。这种观点将美定义为“自由的形式”或“自由的表现”。的确，审美也讲自由。但这种观点讲的自由与审美自由不是一回事。这种观点讲的自由是人对必然的认识与掌握。这种自由是现实的，是通过实践获得的。审美讲的自由则不是现实的自由，而是精神的自由。它不以认识、掌握必然为前提，它不需要通过实践。审美自由决定的需要是主体的想像力、创造力。一个囚禁在牢笼中的人，当然无法实践，行动不自由，但精神仍可以是自由的。读过《在二六七牢房》的人，不能不承认，伏契克，这位坚强的反法西斯战士，即使关押在铁牢里，也有着丰富的审美活动。

诚然，对必然的认识与掌握所获得的这种自由对于人是十分重要的。人就是通过实践，不断地推进对必然认识与掌握的广度与深度，从而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这种自由可以给人带来快乐，其中包括审美的快乐。但是，从实践所获得的自由到审美所获得的自由有个转化，这个转化必须通过审美超越。审美情感与审美想象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没有审美的情感与审美的想象起作用，实践所获得的自由(一般物态化为物质的或精神的产品)，不可能转化为审美的自由。

另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审美的本体是生命，说审美的本体是生命，从大原则上讲并没有什么不对。审美经验也告诉我们，大凡美的东西都是富有生命或富有生命意味的。然而，径直将生命看成是审美的本体也还是有问题。生命诚然是重要的，是人之本，没有生命哪还有人？审美无疑建立在生命基础之上，也可以说是人的一种生命活动。但是，人类其他的活动诸如生产、经济、政治、伦理、法律、艺术不都是建立在生命的基础之上，不都是人的生命活动吗？说生命是审美本体，这本体同样是太大了。

审美活动是人的一种精神性的活动，正是因为它是精神性的活动，就不仅从根本上与实践活动区分开来了。也与艺术创造活动区别开来了。艺术活动分为两种：一种是艺术创作活动；一种是艺术欣赏活动。艺术欣赏活动是审美活动之一种，它完全符合审美的一般规律，故而不论。艺术创作活动则有所不同。艺术家是特殊的审美者。他除了如同一般的审美者进行审美活动外，还要将他的审美活动所得，按照艺术的要求做成实物的艺术作品。通常说的艺术本体是就艺术作品来说的。艺术作品无疑包含有艺术家审美活动的内容，但也还有艺术媒介等因素。艺术媒介是艺术家的审美活动得以成形的必要条件。在考虑艺术本体时，它不能排除在外。中国绘画之所以不同于西方的画，除两者的文化理念的差异外，与两者的传达媒介不同有很大关系。艺术形象的美是包括传达媒介的审美性质在内的。郑板桥说：“天阴作图画，纸墨俱润泽。更爱嫩晴天，寥寥三五笔。”⁽⁴⁾“纸墨俱润泽”对作画有关系吗？有的，它直接影响到画上的形象。中国画用的宣纸是一种吸水性能特别好的纸，中国画就利用宣纸的这种性能，通过水墨的干湿、晕染、流动在画上做出特别的效果来。清代画家李的泼墨风荷，浓淡干湿各种墨色全用了上去，又借助用笔之疾徐，将池塘风荷展示得淋漓尽致。西方的油画一般是在画布上作，油画颜料不会流动，画家作画时是将颜料一点点地加上去，因此油画就别具一种韵味，与中国水墨画迥异。

另外，艺术作品既是人们审美的对象，也还具有别的作用，比如它具有认识作用、思想教育作用以及别的作用。再有，艺术既是艺术家情感及审美理想的自我表现，同时也还是广大艺术欣赏者情感及审美理想的寄托。因此，它与一般的审美活动只是审美者个体的情感造形有很大不同，艺术家总是在不同程度上要考虑艺术接受者的审美需求，并将其融进自己的创作之中。这样看来，艺术本体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审美本体。

艺术本体应为“艺象”。所谓“艺象”，第一，它是情感造形的产品，就此而言，它是审美的。第二，它是一种技艺制品，它需要将艺术家审美的结晶物态化，这就需要艺术技艺与艺术传达媒介的参与。第三，它作为艺术消费品，必须考虑社会需求的各种因素，包括经济的、政治的、伦理的，等等。“艺象”这一概念，至少包含这三种要素。“艺象”既不能是纯审美的，也不能是纯功利的；既不能是纯精神的，也不能是纯物质的；既不能是纯内容的，也不能是纯形式的；既不能是纯心理的，也不能是纯技艺的，它是这多种因素的有机组合。

审美本体与哲学本体、艺术本体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哲学本体回答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审美是人的精神需求，只有解决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问题，才能解决美之所以为美的问题。因此，哲学本体是审美本体的基础。艺术作为人类审美活动的典范形式，审美本体无疑是它的基础，但艺术虽是审美的典范形式，却不只是审美的。艺术的功用，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在中国古代，孔子就说有“兴”、“观”、“群”、“怨”四种功能。这四种功能中，“兴”、“观”更近于审美，而“群”、“怨”就与审美远一点了。现代艺术出现“反审美”倾向，但不能说不是艺术。不过，对现代艺术反审美倾向也还要分析，其实，说“反审美”是不准确的，只能理解成反古典的审美理想。任何艺术只要是艺术就不能脱离审美。审美是艺术的本质因素，这点是不可能动摇的。

在哲学本体、审美本体、艺术本体这三者之中，审美本体处于特殊的地位。境界作为审美本体是极富有哲学韵味的。事实上境界之所以是境界，根本的就在于它通向哲学，它涉及人的终极关怀问题；它与一般的哲理之不同，仅在于它具有感性的意味。同样，作为艺术本体的艺象，只有上升到境界，它才达到了极致。它与境界之不同，仅在于境界是精神性的，而艺象是物质与精神的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