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境界本体
“情象”的形成说明审美已经实现,但“情象”只是审美的初级形态,“情象”的进一步发展则为“境界”。“境界”是审美本体的高级形态。
“境界”,又称“境”,本来自佛教,它指的是佛教徒在开悟后精神上所出现的澄明之境。唐宋始,开始将它用于论文与论诗。唐代用“境”多,“境界”少见。宋代用“境界”开始多了。虽然如此,直到王国维,境界在中国美学中的本体地位并没有确定。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又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于是,“境界”作为艺术美的本体地位遂定。王国维不仅用“境界”来说艺术美的最高品格,也用“境界”来说人的精神世界。他认为,“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这样,“境界”成为人生修养的最高层次的一种表示。我们在这里使用“境界”这一概念,无疑是吸收了中国古典美学营养的,但“境界”在我们的这个美学体系中,是作为现代美学概念来运用的。它作为审美本体的最高形态,概括的是审美的本质。
“情象”到“境界”,有一个“靓化”、“深化”、“泛化”的过程。所谓“靓化”,是指情象的外在形象更鲜明、更活泼、更富有生气、更富有魅力;所谓“深化”,是指情象的内涵更深刻,更具心灵震撼力;所谓“泛化”,是说情象的功能,由审美趋向求真、崇善,达于整个人格的塑造。当“情象”在实现了这样一个过程之后,它就成为了境界。值得说明的是,情象的“靓化”“深化”“泛化”不存在时间上的先后,它们是同一过程中的三个方面,这三个方面在实际上又是融会在一起的。它们相辅相成,最终造成境界。
在这个过程中,有两个环节最为重要。
(一)“情象”结构的内在深化。它的突出表现是情中的理的作用加强。它规范情,深化情,使情更为真切,更为精粹,更为湛明;由于情及情中之理的作用,象也更为鲜明,更具生气,与情的化合达到无迹可求的地步。“情象”重情,“境界”将情提炼,上升到理的高度,因此,“境界”重理。这是“境界”与“情象”的重要区别。值得说明的是,境界的“理”仍不取概念的形态,但是,原生态情感的那种活泼性、变化性、无规定性弱了,这种理性化的情,显得沉静、恬淡、稳定。于是,境界就自然地通向真,通向善,成为一种高尚的精神品格。
(二)“情象”结构的外向拓展。其突出表现是“象外之象”与“味外之味”的产生。“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是唐代司空图提出来的。他说:“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1)“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2)司空图没有用到“境界”这个概念,但实际上是在谈境界。唐代的诗人刘禹锡说:“境生象外,故精而寡和。”(3)就将“象外”与“境”联系在一起了。王国维论“境界”,自觉地将“言外之味”作为重要标准。他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4)王国维这里说的“意境”即为“境界”。(5)有了“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情象结构就外向拓展。其情通向外生“味外之旨”,其象通向外,生“象外之象”。这样,情象结构的外向拓展就生出一个结构:“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的统一。内结构与外结构合成一个结构。于是,“境界”就成了多层次的开放式结构:基础层次是“象”与“味”的统一;第二层次是“象外之象”与“味外之味”的统一;第三层次是“象”与“象外之象”的统一;第四层次是“味”与“味外之味”的统一;第五层次是由“象”和“味”构成的“情象”与由“象外之象”和“味外之味”构成的“情象”的统一。
经过这样一个过程,境界就具有了这样的品格:
(一)境界仍然是感性的。因为境界的基础仍然是情象,情象在“深化”、“泛化”的过程中,并没有将象清除掉。相反,象获得理性的定性,变得更清晰,更鲜明,更富有生气,更富有魅力。这就是我们上面说的“靓化”。事实上,艺术上凡有境界的作品,形象都极为鲜明、生动。比如,王国维激赏的有境界的作品——杜甫的《水槛遣心二首之一》:“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将田野春天的景象描写得历历如绘,其中“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其形象极为生动。这里的形象更重要的品格在准确,细雨与鱼出,微风与燕斜,构成不可移易的因果关系,揭示了自然界的本然真实。同样为王国维激赏的秦观《浣溪纱》中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也主要是准确。这里的准确,除了揭示自然界的真实外,更重要的是准确地表达了作品中主人公的复杂情感——那种怅惘、那种迷茫、那种痛苦、那种无奈、那种忧愁,尽在这形象之中,且与形象极为贴合。
艺术境界如此,具有审美意义的人生境界也如此。宋明理学家讲的人格境界,禅宗讲的悟道的境界,当其进入审美状态时,同样有个鲜明的充满生意的形象,同样充满生命的乐趣。理学家们喜欢讲“孔颜乐处”以之象征一种人生境界。“孔颜乐处”作为境界,形象很鲜明,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情景历历如绘。理学家有时也用诗表示自己的人生境界,如宋代大理学家朱熹有诗《观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诗分明表示一种人生境界,而具体形象却是一口方塘。禅宗的境界同样充满感性意味。禅宗典籍《五灯会元》题词就是:“世尊拈花,如虫御木,迦叶微笑,偶尔成文,累他后代子孙,一一联芳续焰。大居士就文挑剔,亘千古光明灿烂。”禅宗开悟的诸多机缘来自自然风物。因此“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一雨普滋,千山秀色”,“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就成了一种境界的表白。
值得说明的是,作为审美范畴的“境界”与一般意义的境界是不同的。一般意义的境界通常被看作为一种人生观、一种信仰、一种道德修养、一种较高层次的人格。在未被审美发动时,这种一般意义的境界不具审美意义,它只是审美潜能,然而当它发动特别是审美性的发动时,它就闪现出一种精神的光辉,体现为一种感性的形象。只有这种具有感性意味的境界才是我们说的具有审美意义的“境界”。
(二)境界是具有哲理意味的。情象结构在经过深化、泛化,实现了升华与超越,理性的成分加重了,获得了哲理的意味。哲理与情感相融合,体现为一种情致、情思。审美进入这个层次,主体的感受就不是狂喜,而是凝神、会意、遐想。沉浸在“境界”中,只是感到温馨,再没有了狂喜。审美初期的大欢喜变成了恬淡与静穆。心灵是一片宁静、澄明。
境界重理,使得境界具有宇宙本体的意义。在中国古典美学中,境界是通向“道”的。道作为宇宙本体,是真。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真,也有认识论意义上的真,还有审美论意义上的真。本体论意义上的真,重在于理真;认识论意义上的真重在于事真;审美论意义上的真重在于情真。境界之真在这三者的结合。王国维认为“境界”最重要的是一个“真”字,他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也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6)王国维认为,词境有“隔”与“不隔”之别。“不隔”的关键是“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这“真”与“深”说的是理性洞见。
“境界”重理,也使得境界具有人格本体的意义。中国的哲人们多是以境界为自己的最高追求的。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周敦颐讲“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朱熹讲“圣人气象”,“胸次悠然”,都含有人格的意味。在宋明理学中,境界是人格修养所达到的最高层次。
(三)境界是空灵的。境界是“情味”与“形象”的多层次的统一。境界不重在“象”与“味”,而是重在“象外”、“味外”,“象外”、“味外”是没有边界的,因而它呈现为动态的空灵的状态。空,意味着通向无限,丰富而不确定,具有最大自由空间;灵,意味着生意盎然,变量丰沛,具有最大的创造可能。苏轼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7)
宋代严羽用禅悟说诗,认为诗的境界类似于禅,“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8)这种如“空中之音”的“象”不能不有些朦胧,有些不可捉摸,但充满生气,又颇多玄妙,因而具有巨大的魅力。唐代的诗人皎然,用“气象氤氲”表述诗的境界,宋代大理学家用“气象”表述人格境界。“气”在中国古典哲学含有生命的意味,这种生命的意味具体化为“象”,就既充实,又空灵了。

朱德润:《林下鸣琴图轴》
境界的空灵性在中国艺术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不要说中国的古典音乐、诗这样的抒情性的艺术品种善于营造一种空灵的境界,就是绘画、戏曲、小说这样重在绘景、叙事的艺术品种,也善于运用虚实相映的手法,于实中见出虚来,将人们的思绪引向悠远的无限。明代大画家文征明善于画兰花,兰花的构图并不复杂,然而它就是那样耐人品读,其原因就在于它的画面流动着一种悠远的情思。空灵并不是简单,中国画有些还是很繁富的,但它仍然能见出一种空灵的韵味来。元代朱德润的《林下鸣琴图轴》画面并不虚,但极见层次,景象辽阔,隐隐传达出一种“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境界来。
(四)境界是自由的。境界所透显出来的精神状态,最为自由。境界的自由,一是表现在它的开放性,不同的审美主体可以从中体验到、感悟到不同的意义;二是表现在它的创造性。境界无疑是最具创造性的,境界本身就是创造的产物,而对境界的欣赏又给了欣赏者很大的创造自由。
境界本是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用作审美本体,是中国古典美学对现代美学的一个重大贡献。我们上面谈的境界的一些特点,不仅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有所论述,在西方美学中也有论述,只是表述的方式有些不同。比如,审美的感性与哲理性的统一,柏拉图说审美时“凭临美的汪洋大海,凝神观照,心中起无限欣喜,于是孕育无量数的优美崇高的道理,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9)。狄德罗认为:“真、善、美是些十分相近的品质。在前面的两种品质之上加以一些难得而出色的情状,真就显得美,善也显得美。”(10)这种内含真与善的美,其实就是我们说的境界。德国古典美学重视审美中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并将这种统一上升到“自由”的高度。康德说审美所产生的“惠爱”是“惟一的自由的愉快”,有两种美“自由美”与“附庸美”,自由美才是真正的美,最高的美,席勒说,审美的对象是“活的形象”,“通过自由去给予自由,这就是审美的国度的法律”。(11)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12)。所有这些论述,都可以移来说明“境界”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