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美感的认识性

认识的最高任务是要真正反映客观世界，形成对客观世界内在规律的认识。这一任务的实现是可以通过多种方式的。最常见的也是基本的方式，是抽象思维的方式。它借助逻辑(形式逻辑与辩证逻辑)的程序，将感官获得的大量的感性材料进行整理、归类、加工，将其抽象化、符号化、理性化，形成一种概念系统，形成对事物的理性认识。另一种方式则是形象思维的方式，它借助想象，在情感以及潜在于情感之中的理性的作用下，将从生活中直接获得的大量的感性材料进行整理、归类、加工，将其具象化、集中化、典型化，形成一种形象系统，这个形象系统可以达到对事物的理性认识的高度，但是它不是理性的。艺术创作主要运用此种方式反映世界，科学研究主要运用前种方式反映世界。这是两种主要的思维方式。除此以外，还有直觉思维、情感思维等。

上面我们说明了美感的基本性质是体验。但是我们也认为，美感中有认识。美感中的认识主要是审美体验中的认识：这种认识的突出特点是全身心地沉浸在审美对象中，在对象的直觉、移情、联想、想象中体悟对象的意义。不是通过概念的分析，而是通过对形象的感受，情感的熏染，领悟出其中的意义。聆听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虽然不知道它的故事，但是，那如怨如诉的曲调，会让你想到，这肯定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曲调中的情感缠绵、哀怨、悲愤，由此你会体悟到这是一场悲剧。在这场悲剧中，美遭到了打击，悲惨地被毁灭了。美的毁灭一定让你扼腕，让你深思，也定然会有助你灵魂的净化，精神的提高。阅读鲁迅的小说《祝福》，你会为小说开头所写的春节祝福那种欢乐中含有凄凉的气氛所感染，接下来，祥林嫂两次来到鲁镇，中间一段被卖到深山嫁给贺老六的生活情景，都历历如绘似地呈现在你的面前。你完全深入到作品的情景中去了，为祥林嫂的喜而喜，为祥林嫂的悲而悲。在这个过程中，你会自然而然地感受到社会的黑暗、腐朽、可怕，你会无比地同情祥林嫂，从同情而生发出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思索。这个时候，你会自然而然地受到作品中思想倾向的影响，你的认识也会自然而然地跟着作品的思想倾向而提升。

温克尔曼曾经谈到他对在罗马贝尔维德宫欣赏雕塑的体会。这些体会对于我们认识审美体验的特点很有帮助。温克尔曼说：“在这里我看到这一人体骨骼的绝妙的构架，筋肉的来龙去脉，它们的分布与运动的基础；它们展开着，在我们面前就像在山巅能看到的伸展开的地势，在它上面，大自然显示了自己的无比丰美的姿态。同时，它的迷人的高峰又以一段段柔和的山坡形式消失在时而狭窄、时而宽阔的谷地，是如此的婀娜多姿，宏伟壮观，在这里出色地产生出拱起的肌肉小丘，在其周围常常伸展着像密安德尔水流似的那些不显眼的凹地，它们不易为眼睛觉察，但却很易于触摸。”⁽²¹⁾温克尔曼对雕塑的欣赏，明显地见出感性的特色，虽然时而展开想象，时而抒发情感，但并不离对形象的感受。

审美体验虽然不离感性，但并不等于说它没有认识的因素。首先，审美的直觉中有认识。直觉首先是直观，然当下直观中达到了对事物本质的把握。直觉将思维的过程省掉了，却达到了理性认识的高度。值得指出的是，审美直觉中所达到的对事物的理性认识，不是用语言表达的概念系统，而是形象的意味系统。审美直觉为什么能达到对事物本质的体悟，原因有二：一是人的感觉本具有的一定理性的能力。感觉本是人与动物共有的，但是，人的实践使得人的感觉远远地超过了动物，“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²²⁾二是处于潜意识的审美观念突然被激发。人在长期的生活中，形成了许多观念，其中有关于审美的观念。这些观念通常处于潜意识的状态，而当与某种外在信息突然碰撞，得到激发，即能对当前的事物产生审美体悟。

其次，审美情感中有认识。我们通常用三个词来表达人的感情：一是“感情”(affection)，它是总称；二是“情绪”(emotion)，它较多地联系着人的生理层面，自然性的层面，原始的情绪来自于动物性，是动物对外界的一种反应；三是“情感”(feeling)，情感较多地联系人的心理性层面，社会性层面。在审美活动中，情绪与情感都发挥作用，但是情感的作用是更重要的。情感与理性的关系很密切，自然地体现出认知倾向。情绪与情感的产生具有潜在的理性原因。任何人在他的情绪、情感产生前，在头脑中都有一定的情感观念存在，这个情感观念决定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情感态度。情感观念绝不是孤立的，它与人的是非观、善恶观、美丑观密切相关。某种情绪或情感被激发，其源在情感观念。情感观念的发挥作用，实际上受到他的是非观、善恶观、美丑观的影响与控制。由于情感本是情感观念的显现，它的情感倾向就自然见出理性的评价倾向。情感是可以分类的。前苏联心理学家彼得罗夫斯基主编的《普通心理学》一书中，将人的高级情感分成道德感、理智感、实践感、美感等四类。理智感更多地与求知联系，道德感更多地与向善相联系，实践感则更多地与功利相联系。这些情感认识的意义比较突出，尤其是理智感。它们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美感，增加美感的认识功能。

最后，审美想象中有认识。想象是主观的，不离感性的，所以它是体验。然而想象与思维有密切联系。想象与思维一样可以揭示事物的规律，可以预见未来。它与思维之不同，在于思维是一套组织起来的概念系统，而想象是一套组织起来的形象系统。一般来说，想象是在原始材料不够充分、不够明确的情境下产生的，而思维产生的前提却是原始材料比较充分、比较明确，这样想象就带有很强的主观性、猜测性、自由性、跳跃性。这是想象的优点，也是它的缺点。人的心理活动是综合性的，各种具体的心理总是互相渗透着，想象中就渗透有思维，想象中的思维成分潜在导引着、规范着想象，所以，想象的成果未必都是荒谬的。即使看来荒谬的想象，透过其荒谬的躯壳，我们仍能发现理性的闪光。李白的想象——“白发三千丈”可以说是极其不合理的，然联系下句所说“缘愁似个长”，就恍然大悟，他这是在强调愁苦太多了。俄国现代画家夏加尔专画梦幻。梦幻其实也是他的想象。他的作品《我和我的村庄》画面上大牡牛与人在亲切地对话。牛头中有挤奶的形象，那大概就是牛说的话了。画面叠印着农村的景象，有树木，有农舍，有教堂，有上地里的农民。画面似是不可解，但隐约见出画家对故乡的怀念。

夏加尔：《我和我的村庄》

美感的认识不只表现为体验中的认识，也表现为体验基础上的认识。人作为理性的动物，理性总是处于积极的主动的状态，只是有时处在前台，有时处于后台。事实上，美感活动不能总是处于纯感性的状态，情感的状态，也不能总是处于物我两忘的境地。体验的必然趋势是向认识发展。我们看一出戏，或欣赏一部小说，开初，我们为作品中的事物、景物所吸引，为作品中的人物所感动，逐步进入作品的规定情境，最后达到了审美体验的高峰——物我两忘。然而这个过程不能纯粹地存在，也不能长期存在，事实上，我们在体验的同时，也在认识，也就是说，我们在运用感性之时，也同时在运用理性。我们既为作品中的人物而悲而喜，将他们视为真实的存在，但同时，我们也清楚，这些人物是作家、艺术家创造的人物，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在感受他们的命运时，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思考他们的命运。如果将沉浸在作品中感同身受地体验称之为“入乎其内”，将理性地思考人物的命运、评析作品的得失，称之为“出乎其外”的话，实际上，我们在审美时，“人乎其内”与“出乎其外”是交替进行的。首先，“入乎其内”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深入地体会作品的美。司汤达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一书中曾谈到过一个故事：1822年8月，在巴尔梯摩剧院演出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当演到黑人将军掐死苔丝德蒙娜时，一位在剧院值勤的白人士兵，大声惊呼“从来没有听说一个该死的黑人当着我的面杀害一个白种女人”，并立即开枪，打伤了扮演奥赛罗的演员。这当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那位在剧院执勤的士兵，不只一味沉浸在剧情之中对作品进行体验，还能出乎其外对作品进行认识，那场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审美欣赏的体验与认识交替，也影响到艺术美的创作。通常认为艺术的美美在真实，其实，这话是有片面性的。艺术固然要真实，但是它的真实绝不是对现实的依样画葫芦的模仿。那种与现实了无差别的艺术作品其实无美可言。超级现实主义的绘画，将画面的人画得跟真人一模一样，甚至连毛孔也一一画出，面对这样的画像，哪怕是美人画像也恐怕要把人吓得逃之夭夭了。优秀的艺术作品既要真实，让人自然地走进作品的情境，去体验；又要与生活有一定距离，让人能走出作品的情境，去认识。美感中，体验与认识是相互作用的：在体验之中认识，这体验有助于认识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保证认识的正确性；在认识之后体验，这认识有助于体验深入，促使体验走向深刻。

处在审美情境中的美感体验和美感认识应该都算作审美，它们是统一的。要强调的是，美感中的认识是绝不能脱离体验的，它或在体验中，处于潜意识的状态，或在体验的基础上，呈现意识的状态。不管怎样，美感认识依附于体验，这是美感认识的重要特点。

将处在审美情境中的审美体验与审美认识与走出审美情境的审美品评适当区别开来，是有必要的。常有这样的情况，当某一审美活动比如欣赏艺术或欣赏风景结束之后，欣赏者可以在回忆中对上次的审美活动进行再次的体验与认识。这时，并没有真实的审美对象存在。此时的回忆，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当初审美的真实感受，但是，加上了很多新的成分，特别是理性的成分，认知的色彩强了。文艺评论家的工作通常就在审美回忆的基础上进行的。这种品评式活动，从本质上来说，不属于审美，而属于科学研究。这种工作有两条路子：一是看重审美时主体的审美感受，包括审美体验与审美认识，在这个基础上对作品的意义与价值进行评论，这种评论我们可以说是美学的批评；二是基本上脱离审美时的感受，着重客观地分析评价作品的意义与价值，这种分析属于科学批评。这种批评当然有它的重要性，但是，既然面对的是美的作品，却舍弃美的感受，就未免有点得不偿失了。

美感活动的效应既是当下的，又是深远的。美感之初，表现为生理感官与外部形象的相互肯定，为初级层次的和谐；审美深入时，触及精神深处，审美对象的内容逐渐为审美主体所理解(非逻辑性的)、所肯定，实现了深层次的和谐。这种和谐使生理上的快感升华到精神上的愉悦。这两种和谐是美感当下的效应。美感的深远效应为审美内化。审美愉悦后必带来审美的回味，回味所获得的理性成分，进入主体的观念系统，补充进主体的审美理想与审美能力，丰富、增强主体的审美潜能，成为新的审美活动的心理前提。这是审美认识的又一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