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美感的体验性
关于美感的性质,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美感是体验;另一种认为美感是认识。也有将这两种看法统一起来的,但是即算统一起来,也有偏于体验的,认为美感是含认识的体验;也是偏于认识的,认为美感是体验性的认识。
如何确定美感的性质,有两个问题需先弄清楚:一个是什么是体验;另一个是什么是认识(或认知)。“体验”在英文中作“experience”,此词又译为“经验”。什么叫体验,哲学辞典与心理学词典均无词条,但“经验”是有的。关于经验,《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这样解释:“即感性经验,指人们在同客观事物直接接触的过程中通过感觉器官获得的关于客观事物的现象和外部联系的认识。”(11)这种解释将经验说成是认识,恐怕不太符合心理学上讲的体验。但是它强调“同客观事物接触”,强调“感性”倒是与心理学上讲的体验相通。《辞海》没有“体验”词条,但有“体验派”词条,“体验派”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创立的表演艺术学派。词条说,这个学派的重要特色在于强调演员“感受同角色相类似的感情”。这里,突出了“感受”、“感情”,与美学上讲的体验有相通之处。关于“情绪体验”(emotional experience),孟昭兰说:“情绪体验是对情绪状态的一个描述性术语。它指在人的主观上出现的,即在主观上感受到、知觉到或意识到的情绪状态。这种主观上感受到、知觉到或意识到的情绪状态,称为情绪体验。”(12)综合以上的意见,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体验”:它是主体对客体的一种情感性的感受、体察与体悟。
关于“认识”(cognition),《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是这样定义的:“在人的意识中反映或观念地再现现实的过程及其结果。”认识的发展大体上有两个阶段:感性认识阶段与理性认识阶段。认识者通过感觉、知觉所获得的关于外界的信息形成“生动的直观”即感性认识,“生动的直观”保留着事物鲜明的感性特征,它在认识过程中有重大的意义,但是,“生动的直观”不能揭示事物的本质,它须上升到理性认识。“认识主体在‘生动直观’所提供的感性材料的基础上,运用抽象思维,借助于语言对感性材料进行逻辑加工,通过归纳和演绎、分析和综合,以概念、范畴、判断、推理的形式,形成理论知识的体系。这样,才能从本质上全面地反映客观事物,即把客观事物作为许多规定的综合,多样性的统一整体,在思维中再现出来。这是一个由感性具体经过抽象上升到思维具体的能动过程。”(13)比较一下体验与认识,它们有共同点,都源于“生动的直观”,但是二者的区别是明显的:(1)体验重感性,而认识从本质上讲是理性的。(2)体验具情绪或情感色彩,而认识却力求排除情绪或情感的色彩。(3)体验是形象的思维,它的思维方式为体悟;认识是抽象思维,它的思维方式是推理。(4)体验是主观的,虽然它由客观而引起,但并不以反映客观事物为宗旨,它重在主体对事物的体会、体悟,它的路线是由外向内;认识也是主观的,但是它的使命却是真实地反映客观事物,它的路线是由内向外。
弄清这些基本的问题,我们再来看美感。美感主要是认识还是体验?显然,美感主要是体验。首先,美感的过程都是感性的,虽然随着美感的深入,思维的成分有所加重,但思维自始至终都是融化在感性(感知、情感、想象)之中。其次,美感本质上是情感。在美感中情绪以及情绪的发展情感占有主导的地位。再次,美感是形象的思维,而不是抽象的思维。最后,美感不以反映对象为使命,而重在主体对对象的感受,它的心理路线是由外向内。
体验作为美感的本质,在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那里得到了最大的肯定。“趣味”(taste)成了体验的代名词。taste本义为味觉,美学家用来作为美感体验性的隐喻。18世纪的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热衷谈趣味,休谟认为美就是一种趣味,他说:“理智传达真和伪的知识,趣味产生美与丑的及善与恶的情感。”(14)此种风气传至今日。美国当代美学家露西·弗里(Luc Ferry)说:“人们用趣味概念把美的事物与人的主体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人们甚至可以用趣味感官所提供的快感或者说它在我们身上激起的感觉或感受来界定。”(15)
趣味首先是种快感,经验派美学将快感视为美的本质,休谟说:“快感和痛感不只是美与丑的必有的随从,而且也是形成美与丑的真正的本质。”(16)当然这不是一般的快感——生理性的快感,而是一种具有精神意味的快感。这种快感一般的感官应是不能产生的,只能由一种特殊的感官产生。那么,这种感官在哪里?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夏夫兹博里最早提出“内在感官”说,认为有种“内在眼睛”专门感受视觉的美。这种理论强调了审美感受与一般感受的区别,可惜一直没有找到生理学上的依据,只是一种猜想。
趣味自然密切地联系着人的情感,因此趣味又称为情趣。中国美学对情趣是非常讲究的,审美的生活实质就是一种富有情趣的生活。趣味表现为具体的感性倾向,却渗透了文化内涵。它有民族的、种族的、性别的、年龄的种种区别。排泄物臭不可闻,一般是不具审美价值的,而东非的马塞族却喜欢以牛粪装饰头发,使头发呈褐色,还有强烈的气味。(17)趣味不仅是民族的、性别的,还必然是个体的,所以,西方流行“趣味无争辩”的格言,休谟将之用到美学上,他说:“想发现真正的美或真正的丑,就和妄图发现真正的甜或真正的苦一样,纯粹是徒劳无功的探讨。根据不同的感官,同一事物可以既是甜的,也是苦的;那句流行的谚语早就正确地教导我们:关于口味问题不必作无谓的争论。”(18)
长期以来,人们都在寻找美的本质,但是正如卡罗琳所说的:“美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概念。人们认为美的对象各种各样,以至于根本没法确定组成美的一般本质究竟是什么。”(19)但是趣味不同,尽管趣味是什么也无法说清楚,但是如鱼饮水,人们是能感受到什么是趣味的。这样,不是客体的什么性质而是主体的趣味具体来说就是愉悦成了美的本质。用趣味作为美的判断,是欧洲美学传统之一。除了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外,法国启蒙主义美学也谈趣味,狄德罗、达朗贝尔、伏尔泰都讨论过趣味。伏尔泰说:“趣味是一种辨别能力,这种辨别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的,正如我们的舌头和上腭马上可以辨别所尝的食物的味道一样。”(20)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东方文化非常重视“趣味”的意义。中国先秦古籍《左传》记载晏子见齐侯一事,谈到“和”。齐侯问什么是和,晏子说:“和如羹焉。”这里没有提到味,但是,它涉及味。晏子认为,“和”就应该像美味的羹一样,各种成分都溶入汤汁中。《老子》首先将“味”用作哲学概念。老子认为宇宙的本体是“道”。“道”是不能从感性上把握的,它无色,无声,无味,但“道”又是可以把握的,这种把握不是凭感觉而是凭心,不是用心去思考,而是用心去体会,这种体会就叫着“味”,味道就是“味无味”。其后,这个概念用在艺术上,刘勰《文心雕龙·隐秀》中说:“深文隐蔚,余味曲包。”司空图论诗,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味外之旨”的重要命题。逐渐地,“味”成为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这种情况的出现,可能跟“味”的某些特点有关。比起别的感觉来,味这种感觉的确要精细得多,微妙得多,它难以言传,只有亲自品尝方才得之,因此,用它来比喻审美体验就显得非常合适。中国文字中,趣与味是两个概念,但,趣与味经常合为一词来用,以表述那种内涵精微丰富的情趣。印度古典美学也很看重味。味这个词在印度文中为Rasa。Rasa字面的意义是植物的浆汁,但在这一基础上它产生了多种含义,它包含食物的滋味、事物的内在本质等。在印度美学中,味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将味看成美,称味是“美的结构”、“美的意象”;另一是将味看成是一种主观体验,特别是愉快的情感体验,近似于美感。印度文化常用“味”来表示情感评价,因而有众多的味,诸如“艳情味”、“悲伤味”、“暴戾味”、“英勇味”、“恐怖味”,等等,这众多的味实际上就是众多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