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美感的直觉性

美感是种特殊的意识。它的突出特点之一是直觉性。

直觉含义丰富。(1)它是知觉。美感首先是知觉，这是美感最为突出的特点。西方当代美学将美感径直说成“审美知觉”。作为知觉的美感，它必然在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完整的表象，鲜明而又生动。这表象是审美客体对人的最初的反映。(2)它是不自觉的知觉。美感的产生往往是不经意的，自然的。主体为客体的审美潜能所激发，不期然地眼睛一亮，顿时将对象摄入脑海，形成审美知觉，并伴之以激动与愉快。(3)无意识突然觉醒，参与审美的体验与认识。(4)当下直观，实现思维。直觉虽然是知觉，但它在瞬时完成了思维的飞跃。这是直觉本质的特点，也是它与一般知觉最根本的区别。(5)在审美的愉快中，主客界限瞬时消失。综上，直觉相应就有五个特点：形象性、非自觉性、无意识性、思维性与物我两忘。

关于美感的直觉性，意大利现代美学家克罗齐有独到的认识，他说：“知识有两种形式，不是直觉的，就是逻辑的；不是从想象得来的，就是从理智得来的；不是关于个体的，就是关于共相的；不是关于诸个别事物的，就是关于它们中间关系的。总之，知识所产生的不是意象，就是概念。”⁽¹⁾他认为，审美即直觉，也即是表现。只要直觉到了，审美也就完成了。克罗齐的直觉说，不突出直觉的瞬时性，而更强调直觉的形象性。他的直觉近似于形象思维。

在哲学上，持生命意志说的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在美学上也是持直觉论的。他认为，审美中的主体，“不再按根据律诸形态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这些事物的最后目的总是对自己意志的关系——，即是说人们在事物上考察的已不再是‘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献给直观，沉浸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是树木，是岩石，是建筑物或其他什么。人在这时，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²⁾。叔本华这里说的“直观”也就是直觉。叔本华认为直觉是排斥概念、排斥理性思维的，这点与克罗齐很一致，但叔本华更强调直觉的静观性与物我两忘。

中国美学对审美直觉有独特的理解，这主要体现在庄子讲的“心斋”上：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以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³⁾

庄子这里讲的是体道，他认为体道，前提是“一志”，所谓“一志”就是回到事物本身，沉浸于事物当中，这样，就可以将事物对人的功利关系忘却。庄子说有三种听：“耳听”、“心听”、“气听”。“耳听”，听的是物象，所得有限。“心听”，听的是符号，符号是事物意义(meaning)的标志，它脱出事物的外形，相当地抽象化了，到心听，听的已不是物象，而是精神的标志。“气听”，精神的标志也消失了，直接地听“气”。“气”既不是事物的形象，也不是事物的标志(符号)，而是事物的精神。人的听直接达之于事物的精神，这就是我们说的直觉。“耳听”，物与我的区别是明显的。“心听”，物与我的区别淡化了，但还存在，因为有符号，则还能见出主体与客体之别，只是这客体不是客体的实际存在，而是客体的标志。到“气听”，不仅无物，也无物之符，只有物之精气。中国古老的哲学认为，宇宙的本体为“气”，物之气与人之气是相通的。这样，物我的差别就全消失了，这就达到悟道的境界。“心斋”即为“气听”，即为直觉。

庄子对体道中的直觉理解独到而又深刻。禅宗讲的“妙悟”，也类似于我们说的直觉。禅宗讲悟有两种：一为渐悟，一为顿悟。顿悟更切近审美的直觉。顿悟突出直觉的瞬间性，变异性。严羽将禅悟用于做诗，说：“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又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⁴⁾严羽说的妙悟，也是直觉。

王夫之说“现量”，也是直觉义。“现量”，本来自佛教。法相宗认为心与境的关系有“现量”、“比量”、“非量”三种差别。所谓“现量”，王夫之说：“现量，‘现’者有‘现在’义，有‘现成’义，有‘显现真实’义。‘现在’，不缘过去作影；‘现成’，一触即觉，不假思索计较；‘显现真实’，乃彼之体性本自如此，呈现无疑，不参虚妄。”⁽⁵⁾这里王夫之提出了“现量”的三个突出特点：一是“现在”即“现成”，强调“一触即觉”，作为过程的思维完全省去，实现了思维超越。二是“不假思索”，拒绝概念，拒绝推理，完全是一种形象的思维。三是“显现真实”，强调“现量”是事物“体性”的自我表现，不参虚妄。高度的主观性却是高度的客观性。

中西文化对审美直觉的认识在许多方面相似，说明审美作为人类共同的精神生活，它的基本规律是相同的。直觉是美感最为突出的特点。我们欣赏美，往往是不做任何思想准备的，在街上遇见一位漂亮的姑娘，眼睛顿时一亮，感到美。当时并没有去想她为什么美，美在哪里。一见钟情在审美上是铁的规律。一见钟情，意味着美产生，一见钟情未必保证再见钟情，一见钟情的爱情是否长久可靠与一见钟情为美完全是两回事。

审美的直觉性涉及审美的潜意识的问题。

美感虽然表现为人的有意识活动，但植根于人的无意识领域。无意识领域的发现是19世纪自然科学的伟大成果之一。此领域的开创者为德国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他把人的心理活动分为三层：上层为意识，中层为前意识，底层为潜意识。这就构成了他的深度心理学(the depth psychology)。他认为，一个观念的意识有时因某种原因而在意识的层面消失，但这种在意识层面消失的观念可以成为被忘却的前意识。前意识在某种情况下被激活又成为观念。潜意识是人的本能的意识，是意识的动力，但是它是被压抑的，被摈弃在意识之外，但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它也可能被激发，成为意识。这种潜意识，弗洛伊德认为是性本能(libido)。艺术、梦都是这种性本能的作用及表现。梦的本质是被压抑的性本能的释放与满足，而艺术是白日梦。审美也是以这种潜在的性欲本能为动力的。弗洛伊德说：“性的冲动，对人类心灵最高文化的、艺术的和社会的成就做出了最大的贡献。”⁽⁶⁾性冲动转向文化，是因为“性的精力被升华了，就是说，它舍却性的目标，而转向他种较高尚的社会目标”⁽⁷⁾。在弗洛伊德看来，艺术与审美就是通过性力的升华作用、转移作用，使人的本能在欲望的幻想中得到虚幻的满足，或者说替代性的满足。弗洛伊德这种看法，是是非非，对它的评价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从美感的角度言之，的确存在一个无意识的层面，这个无意识，有的是前意识，一个被忘却的前意识它在人当前的审美中发挥着作用。人的梦境往往是前意识的重组与创造，它往往也是富有审美意义的。另外，人的潜意识，当然不一定是性本能也可能是别的，在人的审美中也可能起着某种动力的作用。

弗洛伊德的弟子荣格提出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的理论，也可以运用于审美。所谓集体无意识，荣格说：“是指由各种遗传力量形成的一定的心理倾向。”⁽⁸⁾这种心理倾向，它是集体的，普遍的，非个人的，它从原始社会就开始形成，后来经过既得性遗传存在于人的潜意识之中。荣格还认为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由原型构成的。原型总是通过一种形象表现出来，这种形象具有一种超验的形式与不可穷尽的象征的意义。通常它们都作为潜意识存在于人的脑海深处，当人们在从事各种现实活动时，它们就潜在发挥着规范、指引的作用。

尽管荣格的理论也没有在生理学上得到证明，但这是一种很有吸引力且具相当说服力的理论，人的审美活动是不是也存在诸多原型，是可以大胆构想的。如果有这样的原型存在，人的审美感受不能不受到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