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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美学原理
1.5.1 第一节 审美感知

第一节 审美感知

美感(the sense of beauty,the aesthetic feeling)有广义与狭义两种用法。狭义的美感是指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构成审美关系后当下的心理活动。广义的美感也称审美心理,它由两个层面构成:一是审美主体在进入审美活动时当下的心理感受,即狭义的美感;二是审美主体的审美意识,包括审美理想、审美修养、审美能力、审美趣味等。这部分通常是作为审美潜能在主体身上存在的,只有在审美活动发生时,它才发挥作用。我们在这里所讨论的美感主要是狭义的美感,但也涉及广义的美感。

美感是人在审美活动中,多种心理因素包括感觉、知觉、联想、想象、情感、理解及潜意识等的整合。审美的最初心理过程是感知。感知是感觉与知觉的合称。感觉是审美活动中最初的、最简单的心理过程。它反映的是事物的个别的属性。在美感心理的研究中,较之感觉更应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知觉。知觉是在感觉的基础上对事物整体形象的反映。不能简单地把知觉归之于诸多感觉的总和。知觉与感觉的不同,不在量上,而在质上。当知觉将感觉所得到的事物诸多个别属性综合为一个整体形象时,事物的意义得到了初步的彰显。美国心理学家吉布森(Qibson)说:“知觉包含着意义,感觉则不然。”(1)看出对象是一块红颜色与看出对象是一面红旗有实质性的区别,前者为感觉,后者为知觉。知觉的这种性质,使它成为人们意义世界的基元,也成为审美的基元。严格地讲,审美始于知觉。基于知觉以感觉为基础,我们将审美感觉与审美知觉统称为审美感知。

(一)审美感知的限制性。美感作为一种心理活动,它建立在人的生理结构的基础之上。人的这种生理结构首先是感觉结构,圈定了人对外界的信息接受的范围。比如,与人的视觉相适宜的刺激,为波长760毫微米到400毫微米的电磁振荡。将光线显著增强,人的视觉感受的范围可以扩大到950毫微米到313毫微米。人的可视光谱为紫、蓝、青、绿、黄、橙、红等,人所看到的色彩世界是由这七种颜色组合成的。紫外线、红外线、X射线也存在,用科学仪器可以测出来,但肉眼不能看到。当然,也就不是审美的对象。人的听觉也是有一定范围的。人对1 000赫兹附近的声音,感受最好;对500赫兹以下和5 000赫兹以上的声音,就不那么好感受了。人的其他感官都有各自的感受范围与感受的最佳区域。

只有在人的感觉能力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事物的信息才有可能让人产生美感。感知的这种限制性,很早就受到学者的重视。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说:“一个美的事物——一个活东西或一个由某些部分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应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体积也应有一定的大小;因为美要倚靠体积与安排,一个非常小的活东西不能美,因为我们的观察处于不可感知的时间内,以致模糊不清;一个非常大的活东西,例如一个一万里长的活东西,也不能美,因为不能一览而尽,看不出它的整一性……”(2)

感知的限制性不仅表现在感觉的生理能力上,也表现在感官的生理性质上,人的各种感觉接受外界信息是不一样的。视觉接受事物信息与听觉接受事物信息明显有别,不能互相代替。观景与听景是两种不同的风味。李清照《声声慢》词中云:“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是听雨的感觉;“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这是视觉的感觉,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寒夜,听雨声打在梧桐上,点点滴滴,那种寂寞、孤独的滋味,细腻而又深刻;白天看秋雁南飞,不禁想起雁飞来的方向,那是北方,正是自己家乡啊!有家不能回的感觉袭上心头。细品这两种感觉,你就会觉得在对事物现象的认识与意义的理解上,视觉优于听觉;但在情感深处的感受上,听觉却有视觉不及的优点。

(二)审美感知的综合性。美感与人的全部感官有关,但人们一般只注意视觉与听觉这两种感官的审美感知,黑格尔甚至说美感只涉及视听两种感官。当然,美感主要依赖视觉与听觉两种感官,但是其他感官也能感受美的信息,获得美的享受。古松不仅是视觉的对象,也是触觉的对象。我们在欣赏一棵参天的巨松时,总忍不住要去抚摸一下,似乎它那特别粗糙的树皮下,奔涌着强劲的生命。嗅觉的美感不可忽视,人类对气味的选择,有功利的一面,也有审美的一面。原始人选取某些香料涂抹身体,不仅因为这种香料可以保护皮肤,还因为这种香味好闻。世界各民族中,埃及人对香气的热爱最为突出。他们发明香油,用以沐浴、涂身。在他们看来,这既是一种保健,又是一种艺术,还具有宗教意味。不可否认,无论是人还是物,如果传出一种好闻的香味,的确能增加我们的好感。味觉的美感过去被当做一种生理快感被人所忽视。其实,味觉中不仅有生理快感,也有深厚的文化内涵。

事实上,美感产生时,人的全部感官都投入进去了,只是由于审美对象的差异,各感官参与审美的程度不同。我们来到一个美丽的风景区,我们不仅用眼去观赏它的色彩、形状,还用耳去谛听它的声响,用鼻子和皮肤去感受它的空气。我们的全部感官都与外界事物接触,从中感受美。元代散曲作家张可久有首欣赏西湖的散曲《金字经·湖上书事》:“六月芭蕉雨,西湖杨柳风。茶灶诗瓢随老翁。红,藕花香座中。笛三弄,鹤鸣来半空。”这首曲子,写出了审美的各种感觉:视觉的(红花绿柳),听觉的(笛声鹤鸣),嗅觉的(茶香),肤觉的(风拂雨滴),味觉的(茶味),全有。这才是真正的审美。

千万不要将审美感觉局限在视听两种感觉内,绝不能轻视视听外的其他感觉的美感享受。在审美上,我们要提出解放感觉的口号。2002年,在芬兰召开了一次名为“非视觉的美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期间,进行了名为“Darkness”的实验,与会代表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度过了一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人的听觉、嗅觉还有触觉变得非常敏锐,根据实验的设计,人们在接受着各种非视觉的审美信息。这个实验给我们的启示是:感觉的解放必将带来审美的解放。

审美感知的综合性还表现在各种感觉之间的相互贯通上,感觉的贯通称之为“联觉”,又称“通感”。所谓联觉,就是“在刺激一个分析器的影响下产生另一个分析器所特有的感觉”(3)。最普遍的联觉形式是视听的联觉。美国心理学家克雷奇说是“色听现象”。他认为:“生动鲜明的色彩形象可由一种声音,如某个音符唤起。音调与颜色联系因人而异,但是具有一种相当一般的一致性。如低音产生深色,高音产生浅色。”(4)克雷奇认为,对于某一具体的人来说,音调与颜色的联系可能是有规则和相当稳定的。

在审美中,联觉是普遍的。宋祁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绿杨荫外晓寒轻”。“红杏”是视觉的对象,然而它给人的感觉却是喧闹,“闹”是听觉。“红杏”是不会发声的,说它闹,显然是将视觉的感受转化成听觉的感受了。“绿杨”也是视觉的对象,却让人感到“寒”,而且这“寒”是“轻”,这就不仅通向肤觉的冷暖觉,还通向肤觉的轻重觉。元代散曲作家冯子振写对西湖月色的感受:“水空秋月冷,山小暮天青。”空明澄静的湖水中,荡漾着一轮皎洁的月亮。境界是清幽的,宁静的,它让人感到丝丝凉意。李白赏雪:“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由眼前的数千点雪花,产生联觉,似嗅到了春风送来的清香。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有这样的句子:“知了坐在森林中一棵树上,倾泻下百合花似的声音。”声音像什么?像百合花,听觉通向了视觉。

除了视听等五觉可以实现联觉外,空间知觉、时间知觉、运动知觉在审美中也能相互引发,实现综合。事实上呈现在我们脑海里的知觉是三维空间加上一维时间的活动图景,是大千世界多种因素对我们的感觉全面刺激的综合信息。美感首先是人的感知对外界多种信息进行综合后的最初反映与创造。

(三)审美感知的选择性。审美知觉虽然具有整体综合性,但作为欣赏主体的人,对进入感知的各种信息不是不加选择、不分主次、一视同仁的。人们总是在知觉对象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找出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作为主要的知觉点,而将其他部分作为这个知觉点的背景,这就表现出了知觉的选择性。知觉重点是知觉者的“注意”所在。注意的地方,往往是人的兴趣、爱好所在,也可能是事物的精华所在。“注意”是主客双向作用的产物,既是主体选择对象,也是对象选择主体。其结果是双向肯定:主体对客体的肯定与客体对主体的肯定。审美正是主客双向肯定的体现。“审美注意”对于审美的实现至关重要。没有审美注意就没有审美。

不同的主体可以有不同的注意,因而同一事物对不同的主体具有不同的意义;不同的主体也可以有共同的注意,于是,事物表现出大家公认的价值来。这样,审美既有差异性,又有共同性。审美的差异性是绝对的,共同性是相对的。即使是相同的审美判断,对于不同的主体,其审美的内涵不会全部一致。月亮美,几乎所有的人都承认,但是,对月亮的具体感受千差万别,几乎没有完全一样的。

审美注意是审美感知的重要属性。审美注意与“知觉定势”有必然的关系。所谓知觉定势,是主体在知觉前的一种相对稳定的心理准备状态。克雷奇说是“一种以刺激的特殊组织去完成一种知觉的准备状态”。我们知觉一个事物,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尽管这种准备我们并不自觉。事实上,我们原先的生活经验、知觉习惯、对事物的惯常理解以及心理期待都在影响着当前的知觉。这些潜在的影响当前知觉的心理因素,我们称之为“知觉定势”。在审美中,我们总是在自觉不自觉地将眼前的知觉对象与我们经验过的对象进行比较。我们总是喜欢看既与我们目前的心理需要审美期待最适合又与我们原有的审美经验相切合、相衔接的事物。我们的习惯心理与先入为主的成见,总是力图将审美纳入熟悉的轨道,并且不自觉地运用熟悉的价值标准去做出审美的评价。

审美感知的选择性还表现在“统觉”上。统觉与知觉定势是相通的,但知觉定势强调的是稳定的心理即习惯对感知的影响,统觉则强调主体全部的修养对感知的作用。在英文中,统觉称apperception,其构词法为“知觉”perception加前缀ap。前缀ap表示离开的意思。这种离开不是说不要知觉,而是说,相对于知觉强调反映事物的客观属性,统觉则强调对知觉到的客观信息进行主观性的加工。在实际的审美活动中,统觉对于审美感知的发展方向与深度拓展关系极大。任何审美感知上的差异,我们都可以从统觉上找到解释。面对西北沙场的漫天大雪,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审美感知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种感知是很特殊的,它与岑参的审美统觉密切相关。从岑参的经历看,岑参当下正在西北边陲,面对的正是满天胡雪;他过去游历过江南,见过“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应该说,他将雪花比作梨花是有生活经验做基础的。问题是,这种生活经验很多人都有,为什么造不出这样的诗句?除了才华、灵感等因素外,岑参的精神世界是关键,岑参虽然是诗人,但向往军旅生活,他的内心充满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正是这种豪情气概与昔日的生活经验加上卓越的才华与当下的灵感,使他创造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丽诗句。任何审美知觉都不可能做到客观,只能是客观与主观的统一。

(四)审美感知的错觉与幻觉。错觉在生活中常见。错觉在认识上不可取,但在审美中有独特的价值。中国著名的美学家王朝闻说他有一次在泰山看日出,惊喜地发现,那在雾中的太阳没有通常的红颜色和光泽了,更像碧玉似的月亮。他说:在泰山等日出,等出了一个“月亮”,我觉得在我这一生的审美感知中是最为难得的。将太阳看成月亮,这是错觉,虽是错觉,却不因错觉而苦恼,反而更欢喜,这是山水美欣赏中错觉的独特魅力。在沙漠中旅行,人们有时能看到远远的地方出现了树林、湖泊,而走近一看,仍然是一片黄沙。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错觉,但海市蜃楼很美。在高山上观看云海,也会产生错觉,觉得那云就是海,那露出云外的山峰是岛。正是因为云海能让人产生这种错觉,所以人们将这种景观称之为奇观。

幻觉类似错觉,但与错觉有所不同。错觉是在理性指导下进行的,幻觉却是非理性的产物。错觉是当前信息的错误反映。值得说明的是,错觉所得印象虽不符合知觉的对象,但还是现实中有的事物,只是错将一物看成另一物了。幻觉不是当前信息的错误反映,它是过去的知觉印象有时也包括当前的知觉印象在某种外力刺激下的重新组合。幻觉所得的印象其零部件是生活中有的,但整体形象生活中没有。

梦境与醉境是幻觉常见的两种景象。李白的名诗《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有幻觉的描写:“明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此为梦境。幻觉多产生在梦中,也产生在醉中,梦游是美的,醉游也是美的。唐代诗人唐温如醉游洞庭湖,云:“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出于酒醉,将水中天看成是真正的天,以为他的船在星河中行驶。这是幻觉。

荷兰画家凡·高晚年患有精神病。他此时创作的《星月夜》却是他患病的间隙神智清醒时画的。画面诡异,蓝色的天空,奔涌着巨大的呈S形的彗星云团,闪着奇异的黄光;深绿色的树冠飘动着,直插云霄;安静的村落中耸立着教堂的尖顶。画面传达出神秘、恐怖、绝望的意味。这样的夜景,是凡·高幻觉的产物。

美感是人的生理感受与心理感受的整合。审美感知作为美感的基础层面,包含有美感的生理感受与心理感受两方面。生理感受层面主要体现为适与不适,适者为快感,不适者为不快感。心理层面主要体现为爱与不爱。爱为愉悦感,不爱则为非愉悦感。审美知觉一头联系着审美感觉,感觉作为对事物个别属性的反映,是人的认识的自然性的体现。感觉的信息对主体的反应,主要体现为快感与非快感。审美知觉另一头联系着审美情感,情感的核心是爱与不爱,体现在主体心理上的反应则是愉悦感与非愉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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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星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