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审美诱导

审美活动作为主客互动的活动，不仅对于进入审美的主体有特殊的要求，而且对进入审美的客体也有特殊的要求。审美的发生，主体须对客体持审美态度，客体须对主体实施审美诱导。审美诱导是审美客体的重要功能。审美诱导与客体审美潜能的品质如何关系极大。

审美主体的审美态度在审美发生上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审美客体作用亦不可低估。杜夫海纳说：“审美对象首先就是感性的不可抗拒的出色的呈现。如果旋律不是倾泻在我们身上的声的洪流，那又是什么呢？如果诗不是词句的协调和娓娓动听，那又是什么呢？如果绘画不是斑斓的色彩，那又是什么呢？……因此，审美对象就是辉煌地呈现的感性。”⁽²¹⁾杜夫海纳这里讲的是客体外在形象的感性冲击。无疑，审美对象的这种“辉煌地呈现的感性”是审美诱导的重要体现。我们不能低估事物感性外观的对审美的诱惑性。人的外貌漂亮与否是重要的。漂亮的面孔具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力。去动物园参观，在禽类馆，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羽毛华丽的孔雀，因为它太漂亮了。绚丽的色彩、奇特的造型、动听的声音、迷人的香味，这些感性的东西对我们的审美感官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我们应该充分肯定这一点。但是，审美的诱惑也来自事物内在的意蕴，来自它的文化内涵，来自它的历史感。去郑州河南博物馆参观，人们总是被那具莲鹤方壶所强烈吸引。除了它外在的花纹、造型特别精致和美观外，还有它的文化内涵。郭沫若曾经对它的文化意义做了一个非常精辟的分析：“此壶全身均浓重奇诡之传统花纹，予人以无名之压迫，几可窒息。乃于壶盖之周骈列莲瓣二层，以植物为图案，器在秦汉以前者，已为余所仅见之一例。而于莲瓣之中央复立一清新俊逸之白鹤，翔其双翅，单其一足，微隙其喙作欲鸣之状。余谓此乃时代精神之一象征也。此鹤初突破上古时代之鸿蒙，正踌躇满志，睥睨一切，践踏传统于其脚下，而欲作更高更远之飞翔。此正春秋初年由殷周半神话时代脱出时，一切社会情形及精神文化之一如实表现。”⁽²²⁾

莲鹤方壶

审美客体对审美发生的作用主要在审美诱导。审美诱导，一在诱，它决定于客体审美潜能的质的优劣；一在导，它决定于客体审美潜能质的不同。要承认客体的审美潜能是不一样的。桂林的山主要由石灰岩构成，在地质学上属喀斯特地形，这种喀斯特地形在中国南方是很多的，如果仅就其地质学意义上来讲，桂林的山水比之别的地方的山水未必有什么优势，但如若从审美学意义上讲，它们的审美潜能是大不一样的。桂林的山远优于其他的同样由石灰岩构成的山，桂林的水远胜于其他地方的水。有诗咏桂林的山水，云：“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如青罗带的漓江与像碧玉簪的青山才是桂林山水优于别处山水的地方。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说“桂林山水甲天下”。

以上说的是审美潜能的质的优劣不同，同是优质，其质性也可能不一样。黄山与张家界的审美潜能应该说都是优质，但它们的质性不同。正是因为如此，黄山的美不同于张家界的美。两处山峰都称奇，但黄山的奇峰如剑戟摩天，春笋插地，加上云雾缭绕，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生气；而张家界的山则如断墙壁立，巨堡凌空，加上多于深渊中平地拔起，给人一种擎天的感觉。

桂林山水

最具诱导性的客体应是于人的审美经验有一定距离的客体，这一定的距离是“奇”与“易”的统一。人都有好奇心理，所以奇山异水比之常见的普通山水具有优越得多的审美潜能。但奇不能过分，奇如果过分，则使人产生恐惧感，因此，奇中须有易。易限制了奇，使奇能够为人所接受。最具诱导性的审美潜能应在奇与易之间保持一个合适的张力。不仅对自然的审美如此，对艺术的审美也是如此。艺术美的创造，“奇”意味着创造性，没有创造，就没有美；“易”表示可接受性，奇则奇矣，如接受不了，也不能产生美。因此，在艺术创作中，既要“避熟”，又要“避俗”。有些作品如《红楼梦》内涵特别丰富，给予欣赏者无限的再创作的天地，欣赏者对它的感受、领悟不可能做到完全、彻底。每次欣赏总感到有新的发现。这样的作品就是美学品级很高的作品。比利时的现代画家雷尼·马格里特是一位很有创新意识的画家。他的肖像画十分奇特。所谓肖像画，顾名思义是应有面相的，然而他的肖像画让你看不到面部，画家总是巧妙地用各种办法将脸部遮盖。比如，他的名作《戴圆顶帽的男人》，画面是一位男人的正面像，此男人戴着黑色圆顶礼帽，但脸部为一只偶然飞过的鸽子挡住了。据他自己解释，他要与巴黎大多数现实主义画家相反，藐视用色彩作人物肖像，他只想告诉观众，画上的肖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市民。然而他这种表现手法足以让人产生好奇心理，而具极大的审美诱惑性。

雷尼·马格里特：《戴圆顶帽的男人》

在山水美中，“奇”有时与“险”联系在一起，但审美的险是有惊无险，所以它不涉及个体生命的保存。在不涉及生命保存的前提下，越险越富有刺激，越具有魅力。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云：“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虫鱼，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是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险往往体现出对人的生命极限的挑战，对人的创造性的挑战，人是很乐于接受这种挑战的。因此，带险的奇景往往具有很强的审美诱导力。

诱导都是对人的需要的回应。每种需要都有相对应的诱导。审美的诱导与别的诱导之不同，主要在于：审美的诱导是非功利的。一盘鲜艳欲滴的樱桃既是食的诱导，又是美的诱导。食的诱导的结果是吃掉它；而美的诱导却只是激发审美的欲望，未必要吃掉它。占有的欲望与审美的欲望在于前者是功利性的，而后者是非功利性的。审美的诱导，重在外在的形象对感官的吸引。外观美丽的樱桃固然可以成为食的诱导，外观并不漂亮的猕猴桃对于某些食客也有强烈的诱导性。因为它虽其貌不扬，但好吃。审美的诱导是不能忽视外观的吸引力的。外在形式是美的重要因素。没有哪门科学比得上美学对形式的重视。

审美活动是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动态结合。这种结合则产生了审美情境。审美情境的出现，首先是一种新的意象出现，这种新的意象也可以说是一种氛围、一种情调。它是在审美主体心境中产生的，但又仿佛呈现在主体的视界(听界)之中。仿佛是客观的，却又是主观的。事实是，当我们以审美态度来观照某一物时，我们的心灵的诸多因素就情不自禁地投射了过去，特别是情感的因素。我们是在不自觉地创造一种新世界。我们会发现，那进入我们审美视界的绿叶是那样的鲜绿可爱，生意盎然，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我们会感受到，那在鸣叫的小鸟是那样活泼轻盈，似乎有什么喜事，在枝头欢呼雀跃；我们会体会到，这春天的沐浴着晨曦的树林，是如此的美好，充满着新的希望。这种感受其实并不特别，是每一个人曾经感受过的。这就是审美情境。审美情境的重要特点，就是到处充盈着情感的意蕴，闪耀着与人的感官相亲和的色彩。审美情境中也许还会想象出新的形象来，生发出某种哲理的感悟来，将人的心灵引向无限。

【注释】

(1)参见《朱光潜美学文集》第1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448～449页。

(2)［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3页。

(3)［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0～51页。

(4)［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1页。

(5)［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8页。

(6)［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5页。

(7)［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46～47页。

(8)［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46页。

(9)［法］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上，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页。

(10)参见拙作《心灵的冲突与和谐——伦理与审美》，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11)［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88页。

(12)《美学译文》第3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9～20页。

(13)《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18页。

(14)《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18页。

(15)［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0页。

(16)［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41页。

(17)［德］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35页。

(18)［德］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74页。

(19)［德］叔本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92页。

(20)［英］爱德华·布洛：《作为艺术因素与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美学译文》第2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96页。

(21)［法］米·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上，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14、115页。

(22)郭沫若：《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下册，大东书局1937年版，第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