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认同与故事
McAdams的同一性人生故事模型借用了Erikson的同一性概念,认为人们从少年期和成年早期开始就会面临一个重大的挑战:去建构一个能赋予自身生活一贯性、目的性和意义性的自我。“我是谁?”“我要怎样去适应这个成人的世界?”这些问题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第一次变得如此不确定,又如此让人感兴趣。在Erikson看来,当人们去思索这些疑问时,他们已经开始建构一个同一性完形(identity configuration)。同一性完形将各种纷乱事件整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模式;它把各种技能、价值观、目标及角色都融合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它还将人们能够做到的、想要做到的与社会环境给予人们的机会和限制结合起来;它融合了记忆中的过去、感知到的现在和期盼中的未来。McAdams认为这一特殊的完形就是一个整合的人生故事:“同一性是一个人生故事,一个内化的、不断发展的有关自我的叙事。”正是同一性人生故事将自我的不同方面紧密地联系起来,使生活具有了一贯性、目的性和意义性(McAdams,1995)。
同一性人生故事模型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或水平来解释人格:
水平Ⅰ是倾向性特质(dispositional trait),指那些去情境的、无条件的、线性的、可比较的人格维度,如外倾性和神经质(McAdams,1996a)。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人格描述的倾向性标志。特质通常都是由自我报告来测定的,因此,特质被认为是自我的特征。如果没有特质就不会有对人的恰当描述,可信、有效的特质评定成为我们去了解他人的第一手资料。人们在人格维度上所处的位置,是我们最初了解到的关键性信息。这种信息的价值就在于它具有的可比性和去情境性。一个极其外向的人与绝大多数人相比会更活泼开朗,更擅长交际,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如此。然而,可比性和去情境性既是特质描述的最有价值的两个特点,也是其最大的局限。就像McAdams所说的那样,特质本身只不过是“一种陌生人的心理学”(McAdams,1992,1994)。当人们想要更进一步去认识彼此的时候,只依靠特质描述是远远不够的。此时人们所要寻找的是不可比的、有条件的、有情境的信息。人们不再局限于在线性维度上对个体进行比较,而是想超越特质去建构一个更细致、更丰富、更生动的人格形象。
水平Ⅱ是个人关注(personal concern),也称作个体的独特适应。它包括个人奋斗、人生任务、防御机制、应对策略和其他动机的、发展的、策略的建构等等(McAdams,1996a)。个人关注与倾向性特质不同,它通常体现为动机性的、发展性的、策略性的术语。具体来说,它涉及在人生某个具体阶段或某个具体的领域当中,人们期望得到的东西;以及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和逃避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人们所采取的各种措施(如策略、计划、防御机制等)。个体关注与倾向性特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它的情境性,个体关注有着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角色。
水平Ⅲ是人生故事(life story)。它是一个由重构的过去、感知的现在、期盼的未来整合而成的内化的、发展的自我叙事(McAdams,1996a)。水平Ⅰ的倾向性特质为研究者理解人格提供了最初的概况,水平Ⅱ的个人关注看到的是生活在具体时空中的个体,对他们的人生任务、策略、计划、防御机制等具体建构进行了细致的描述。但是,无论是水平Ⅰ的人格概况还是水平Ⅱ的具体建构都无法展现出个体生活的全部意义和目的。人们要让自己的人生具有统一性和目的性,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是要使客体我(ME)[1]具有同一性。只有个体整合了他所扮演的所有角色,融合了自身不同的价值观和技能,并组织了一个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意义的短暂模式时,个体才可能建构这种同一性,才能将自己与他人的相似和不同区别开来,并清楚明白地界定自我(McAdams,1985)。那么,构成同一性的这种心理社会建构应该是以何种形式来表示才比较恰当呢?众多理论学家都认为能够将人生有目的、一致地讲述出来的唯一的可能的形式就是故事(Bruner,1990;Linde,1990;Howard,1991;Hermans & Kempen,1993)。人们建构了那些连贯的、生动的人生故事,使得个人能够以生成的方式融入到社会中来。人生故事赋予了个体一个有关自我的历史,解释了昨天的我是如何成为今天的我,今天的我又是怎样成为明天的我。故事临摹生活并展示内部现实于外部世界。我们通过我们所说的故事了解和发现自己,并把自己向他人展示(Lieblich et al.,1998)。在水平Ⅲ上,同一性建构假定自我的故事形式,是一个由重构的过去、感知的现在、期盼的未来整合而成的内化的、发展的人生故事。只有在这一水平上,整合的人生故事才把握住了人类人格的认同和目的(McAdams,1996b)。现代社会人们被期望去构建和塑造一个可以把个体与他人的相同和不同区分开来的自我,这一自我在多样性中表现出一致性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整合。
一、人生故事的界定
融合了重构的过去、感知的现在和期盼的将来的一种内化的、发展的自我叙事就是人生故事(life story),它是一种心理社会构念。尽管故事是由创作人来建构,但故事在文化中仍具有本质意义,故事的建构也是由文化来决定的。个体和文化共同创造了人生故事(McAdams,1996a)。人生故事以个体所经历的事实为基础,然而作为一种将个人一生建构成有意义的连续的叙事,人生故事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叙事却超越了这些事实。它不是纯粹的事实,也并非纯粹的想象,而是介于两者之间。McAdams提出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人生故事的结构和内容。
(一)语调
语调(narrative tone)是指在人生故事中,表现出的一种贯穿始终的情绪语气和态度,可以从极度的悲观到极度的乐观。西方文学传统中,表现积极情感的通常是喜剧和浪漫戏剧,体现消极情感的则是悲剧和讽刺戏剧。McAdams认为任何一个人生故事都可以吸取以上四种戏剧情感成分来表现自身的语调。
(二)意象
意象(imagery)指的是作者用以刻画人物和情节特征的特有比喻、象征和图片。人生故事展现出一种特有的意象模式。自我选择的恰当意象体现了个体独特的个人经历。因此,个体所偏爱的隐喻和象征在很大程度上会折射出他/她的同一性。
(三)主题
主题(theme)是叙事中人物追求的有目标指向的结果。主题体现了人类的动机,在长期以来人们所想要的,努力追求的和想要逃避的一切。
(四)意识形态背景
意识形态背景(ideological setting)是指故事讲述者在故事中自身表现出来的宗教、政治、道德信仰和价值观,其中还包括了个体对这些信仰和价值观形成过程的解释。意识形态背景是人们建构其人生故事/同一性的基础,也是个体评判自己和他人生活的依据。
(五)核心情节
核心情节(nuclear episodes)是指在人生故事当中有着突出的特殊场景。其中重要的有人生故事的开始、高潮、低谷、转折点和结局。这些重构的场景通常表明了长期以来自我的一致和变化。核心情节中重要的不是在过去实际发生了什么,而是对这些关键事件的记忆在今天整个人生叙事中代表了什么。
(六)潜意识意象
潜意识意象(unconscious imagoes)是指在一个人生故事中,主角就是故事的讲述人,但这个主角可能以多种面貌出现,每一种面貌都将客体我(ME)的特定方面拟人化。因此,一个潜意识意象就是在叙事中充当主角的一个自我的理想化人格。众多的潜意识意象常常是人生故事当中一个维度上的,常常出现的人物,每个人物又将客体我(ME)的许多不同特征、角色和经验整合起来。在人生故事当中,主体我(I)常常将客体我(ME)的方面拟人化产生了多个潜意识意象。
潜意识意象能够将你所认为的今天的自己、昨天的自己、明天的自己、理想的自己、害怕会成为的自己的所有方面都人格化。自我的任何一个方面——实际感知到的自我、过去的自我、未来的自我、理想的自我、逃避的自我——都能够融入到人生故事的主要角色当中去。自我的各个方面在叙事中都有独特的性格描述,因此所形成的意象能够在一个特定的人生章节占主导地位,并将故事中的特定主题、观念或价值观拟人化地表现出来。此外,自我的任何一个方面都还能够巩固个体所扮演的社会角色并以自我界定的方式将角色内化。
作为人生故事中的主要角色,潜意识意象为个体适应生活提供了一种叙事机制。为寻求同一性模式和组织,个体在成年早期(20~40岁)会将各种社会角色和自我中有分歧的其他方面整合成综合的潜意识意象。人生当中的主要冲突和动力将会以冲突和互动的潜意识意象表现出来,就好像任何故事中的主要角色一样,通过他们自身的行动或彼此的互动推动剧情的发展。
潜意识意象在一定程度上还受到文化的影响,反映既定文化所向往的价值观。因此,在人生故事中潜意识意象还具有一个基本功能,那就是他们将道德、政治、宗教和美学的价值观人格化,并成为一个典范或一种代言,代表了个体所崇尚的一切好的东西。
单个个体的同一性是人生故事本身,并非是一个单一的、简单的潜意识意象,也决不是故事当中任何一个单独的角色或自我的某一部分。在人生故事中作为主要角色的潜意识意象种类复杂多样,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些潜意识意象反映了文化的价值观和可能性;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人们在将自我人格化时运用了超强的创造力和想像力。
(七)结局
故事有开始,有中间过程,也应该有结局(ending)。当成年人步入中年期时,他们有一种越来越紧迫的认同责任,那就是为人生故事建构一个可以将故事开始和中间结合起来的结局,从而表明人生的一致、目的和方向。然而,这个结局中又蕴涵了新的生机。现代成人在叙事中寻求的就是一种可以使他们获得象征性永生的结局,生成一个超越自身而永恒存在的自我。生成剧本成为了人生故事的一部分,它涉及到成人如何生成、创造、培育、发展一个积极的自我遗产,并将此呈现给下一代。虽然一个生成剧本为人生故事提供了某种意义上的结局,但同时也表明了这个结局产生了新的开始,它将客体我(ME)延伸到了下一代人身上,超越了单一生命所受的时空限制。
二、人生故事的功能
人生故事的主要功能是整合。通过将客体我(ME)中分离的部分整合到一个更加宽广的叙事框架里,自我过程(selfing process)才能够从看似杂乱无章的人生中找到一种认同。而对自我的整合叙述就是主体我(I)所给出的这样一个连续、可信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McAdams认为一个人生故事只是对客体我(ME)的暂时整合,而并非说所有人生故事可以将人格的一切或整个人生都加以整合。同一性只是人格的一部分,虽然是极为重要的部分,但面对如此复杂的、有情境的,并被多重因素决定的人格整体,它的整合能力也是有限的(McAdams,1996a)。
人生故事是个体对自我的叙述,是人们对他(她)自身生活的一种理解。对那些聆听者来说,这些人生故事也可以使他们去理解和领悟自己的人生和世界。而人们通过分享彼此的人生故事也可以从中受益。
三、人生故事的发展
人生故事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时期:叙述前期、叙述期和叙述后期。
叙述前期即从出生一直到青年早期。在这一时期,人们为以后的人生故事收集素材。家庭、学校、社会等各种经验都会对日后所形成的人生故事或认同有长远的影响。这些影响因素又可以分为内在因素和外在因素,其中内在因素是指来自于个人内部的因素,如基因、体质、智力等;而外在因素则是指个体生活的环境,如人际关系、文化环境、社会环境等。
由于“人生故事/同一性”是一种社会心理建构,是在个体与他人的相互关系中,在一个人际关系的世界中建构起来的。亲人、朋友、老师、同事等都会影响到个体所建构的“人生故事/同一性”。如早期的依恋经验将会最终影响到个体所建构的人生故事的语调。拥有安全依恋关系的个体有着乐观的生活态度并能够信任他人,他(她)所建构的人生故事色彩明亮鲜活,语调积极乐观;而拥有不安全依恋关系的个体总是心存疑虑,生活在悲观的世界里,他(她)所建构的人生故事色彩阴沉灰暗,语调消极悲观。
叙述期,从青年期或成人早期开始。当个体进入青少年期时,他们已经拥有了内化的信息和经验,而这些信息和经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生故事中的特定语调、意象和主题。人们开始去创造一个“界定自我”的人生故事时,他们一方面要巩固一种意识形态背景,而另一方面则是要重构过去。意识形态背景将人生故事放置在一个事先假定的有关对错真假的个人信仰和价值的环境里。个人关于真理、对错、上帝以及其他终极关怀的信仰和价值观使得人生故事在一个特定的意识形态时空中发生。在这一时期,由于形式运算思维的出现,青少年开始有能力去探索抽象的哲学、道德、政治和宗教问题。对于许多青少年来说,构成同一性的中心任务就是要巩固好一个意识形态背景(McAdams,1988)。如果这种有关信仰和价值观的背景没有建好,就很难去建构一个有意义的人生叙事。意识形态背景一旦建立,通常不会再有太多改变。
当青少年巩固意识形态背景的同时,他们开始拥有人生中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开始从历史角度来看待自己、第一次发现今天的自己与昨天的自己不同、第一次尝试去理解过去的自己、第一次去重构自己的过去。所谓重构过去就是将过去看作一个包含了许多核心情节的个人故事。人们选择并重构高峰体验、低谷体验、转折点等核心情节,创造了一种连续、可信的叙事来解释他们是如何从过去走到现在,又是怎样从现在走向未来(McAdams,1996a)。
而当人们度过青少年期步入成年早期,他们建构同一性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创造和完善人生故事当中的“主要角色”。在一个人生故事中,主角就是讲故事的人。但这个主角可能以多种面貌出现,每个人物又将客体我(ME)的许多不同特征、角色和经验整合起来。在人生故事当中,主体我(I)将客体我(ME)的各个方面拟人化产生了众多潜意识意象,如“从不惹麻烦的人”、“忠实的朋友”、“聪明能干的上司”、“严厉的父亲”、“孝顺的儿子”、“笨拙的运动员”等等。对自我的这些简单定义都可以看作是不同的潜意识意象,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通常包含了一个以上的潜意识意象。
成年期,人们的潜意识意象将会融入社会角色。潜意识意象的范围远比社会角色要广泛,也在更大程度上被内化。社会角色的一般特征可以进行操作化定义。如母亲这一社会角色是指一位女性生育并抚养自己的孩子,依据自己的价值观和社会要求来给予孩子关怀和支持,促进孩子的茁壮成长。而当某人的人生故事中的“母亲”意象很强大,那么她在很多方面都会像母亲一样去感受、去思考、去行动。她扩大了“母亲”这一社会角色,并将其置于自我界定的人生故事之中。
叙述后期,类似于Erikson的最后一个人生阶段(自我整合与绝望)。在这一时期里,老人看待自己的人生故事就像是在看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因此,人生故事不再会有多大的改变了。
四、人生故事的类型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故事,不同的人就会有不同的人生故事。因此,人生故事就会有各种不同的类型和形式。
根据人生故事的语调进行分类,可以得到四种基本的故事类型:喜剧、浪漫戏剧、悲剧和讽刺戏剧。依据故事主角的发展变化,则可以将人生故事分为稳定的、进步的和倒退的故事。在稳定的人生叙事中,故事主角不会有太多的发展和变化;而在进步的人生叙事中,故事主角是随着时间不断成长和扩展;倒退的人生叙事中,故事主角则是在退缩并失去了发展的基础。
个体差异可以通过不同人生故事中的语调、意象、主题、意识形态背景、核心情节、无意识意象和结局表现出来。尽管每一个人生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仍然有一些共同的维度可以来将个体的人生故事进行比较(McAdams,1996a)。
例如,McAdams通过对40名高生成性(generativity)成人和30名低生成性成人的访谈研究发现,高生成性成人更可能将自身的人生故事描绘成一个承诺故事(commitment story),类似于Tomkins所提到的承诺剧本。这种类型的人生故事具备了以下五个特点:(1)早期优势:故事主角在幼儿时期就享受到在家庭中或在同伴当中的优待,感到自己与众不同。(2)他人的遭遇:他们还曾目睹过他人的不幸和痛苦而且非常同情遭受苦难的人。(3)意识形态的稳固:在青少年时期,他们就已经形成了一个清晰、一致的能够指导自己人生的信仰系统。(4)补偿性顺序:不好的、消极的生活事件会立刻被好的、积极的事情所取代。(5)亲社会的未来:他们为人生故事今后的章节制定了对社会有益的目标。尽管人们的人生故事都是独特的,但具有高生成性的成人作为一个整体与低生成性的成人相比,特征是很明显的(McAdams,1995)。
人们在讲述其人生故事时所体现的个体差异,一方面反映了不同的客观的过去经历,另一方面则反映了他们所选择的不同的叙述风格和方式。并且个体所使用的叙事风格对其心理社会的适应既可能是原因也可能是结果。如,对生活感到满意,觉得自己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很可能更倾向于以一种更积极的方式来讲述生活,即便陷入困境也仍然相信未来是美好和光明的。这种方式反过来又会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幸福感和对社会所做出的努力(McAdams,1996a)。
五、人生故事的标准
McAdams认为好的人生故事应该符合以下六个标准:连贯性、开放性、可信性、区分性、协调性以及生成的整合(McAdams,1996a)。
人生故事的连贯性指特定的故事在其内在关系中有意义的程度。故事角色的行为在故事情境中是否有意义?他们行为的动机是否符合一般的情况?连续发生的事件之间是否存在因果联系?故事中的不同部分是否彼此矛盾。一个缺乏连贯性的故事通常都会让听故事的人感到困惑,无法理解事情的发展过程。连贯性是使人生故事有意义的一个重要条件。
好的人生故事必须讲究连贯性,但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将人生当中所有事情全都紧凑无误地衔接起来。实际上,一个好的人生故事还需要一定的灵活性和弹性;需要表现出对改变的开放性和对模糊状况的容忍性;需要改变、成长和发展。只有这样的故事才能够使个体拥有一个有着多种选择、多种可能性的未来。
可信性是好的人生故事的第三个标准。一个好的、成熟的、适应的人生故事无法容忍对事实的重大歪曲。同一性并非只是一个空想,而是一种心理社会构念,尽管故事是由说故事的人来建构,但故事仍有在文化中的本质意义,故事的建构也是由文化来决定的。个体和文化共同创造了人生故事。尽管同一性是通过个体的想像创造出来的,但它仍然是以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真实世界为依据。
好的人生故事还会有非常丰富的性格描述、情节和主题,故事的区分性也不断提高。当人们逐渐成熟并获得新经验时,他(她)的人生故事会更加丰富、深刻、复杂,所呈现出的侧面也会越来越多。就在个体人生故事区分性不断提高的同时,个体又开始寻求故事中矛盾力量的协调以及多重自我的和谐。好的人生故事提供了叙事的解决方式来确保自我的和谐与整合。协调性是人们创造人生故事当中最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最后一个标准是生成的整合。人生故事所讲述的是一个真实的人的生活,它把一个生活在具体历史时期、具体社会的人的具体生活以故事的形式展现出来。人生故事与其他的故事形式相比,在更大的程度上追求连贯性、可信性和协调性。人们生活在一个社会和道德的情境中,人生故事也一定是在这一情境中建构起来的。个体同一性成熟的表现是个体成为了一个有生产能力的、对社会有所贡献的社会成员。他(她)能够承担工作和家庭的角色,有能力去促进、抚育和指导他们的下一代;并对整个人类的生存、提高和进步做出或多或少的贡献。故事创造者对于人生统一性和目的性的追求应该不仅使创造故事的人受益,更要让故事得以塑造的这个社会获益。
六、新五大原则
在这一模型的基础之上,McAdams提出了一个包容性更大的人格框架。而构成这一人格框架的是他所主张的人格新五大原则(New Big Five Principles),即进化和人类本性;倾向性特质;独特性适应;人生叙事及现代同一性挑战;文化的不同角色。基于这五条原则,McAdams又重新赋予了人格新的内涵,“人格是基于人类本性的普遍进化模板上的个体独特变异(variation),是倾向性特征、独特性适应以及错综复杂地植根于文化中生活故事的发展模式的表现”(McAdams,2006)。
其中,倾向性特质、独特性适应、人生叙事及现代同一性挑战这三条原则在同一性人生叙事模型中已经详细地阐述过,在此就不再赘述了。而进化和人类本性以及文化的不同角色是McAdams对人格框架新的补充,在此需要加以说明。
(一)进化与人类本性
20世纪上半叶之前形成的人格理论,在看待人类本性和基本行为动因等基本问题上是依赖理论建构者各自的信仰。如Freud相信人根本上是冲突的,对于本能的冲动,个体是无能为力的;而Rogers、Maslow等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则主张一种积极的、自我实现的本性;行为主义者更是坚信人类的本性可被无限地塑造。绝大多数的人格理论都是基于信仰上的系统,然而,在McAdams看来,这可能是他们最致命的问题。因为其最根本的原则从未被检验过,也无法去验证(McAdams,2006)。
McAdams指出整合的人格学科的建立,第一条基本原则是必须要得到生命科学的认可。人格心理学应该以生命科学为出发点来探讨人类的本性,而人类本性最奇妙的表现形式莫过于人类自身的进化。就Murray所说的第一个层面,每个人都与所有人一样,这种广泛的相似性很可能是人类进化的产物。因此,进化理论不应该只是被看作人格领域内的一种理论、观点或研究取向,而应该被看作是人格科学的第一条基本原则。因为如果不考虑人类自身物种特征的进化过程和原因,那么对于构成人类本性的物种典型特征的探讨将会毫无意义。
在漫长的人类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不断地塑造人类,使得人们有某些行为表现,这些行为最终又会使得具有这种模板的基因得以复制。现今每一个人都是在这一普遍模板上的个人变异。模板又是什么呢?以进化论起点的人格理论家通常都借助进化适应的环境(environment of evolutionary adaptedness,EEA),来阐述其人类本性的观点。他们提到了有许多独特的适应行为是用于解决在远古时期,人类生活在小群体当中面临的各种具体问题。这些人格理论家非常强调模块性和认知功能(cognitive niche)。人类本性是松散的模块群集,每个模块究竟解决适应过程中的哪一个具体问题是由自然选择来决定的,最终都将追溯到生存和繁衍。因此,有的特定模块是解决异性伴侣的获得问题的,而有的则是与抚养后代有关。在这些适应行为当中,人类的认知过程和潜力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重要标志。正是由于拥有认知的能力才使人们能够去策划进攻,伪装联盟,解决纠纷,预知他人的意图,发展语言,以及创造文化。
人类的个体性最初是在进化的基础上形成的,这就意味着普遍的模板特征是与个体的适应变异相对应的。普遍模板为许多行为倾向的产生提供了有利条件,如在社会生活中竞争和合作,形成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等。这些都将提高EEA当中的群体生活的适应性。人格的进化概念表明了在心理独特性上可能会出现的几种基本变异。那些应付EEA中社会生活挑战的变异则具有最普遍意义,在不同文化环境中的某些特征常常被提及和讨论,而某些个人的抉择也表现出了基本的人格差异。
(二)文化的多重角色
在人格研究领域内,文化一直以来是常常被忽视的环境因素。McAdams的新五大原则对文化给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视,文化成为了人格的第五大原则。脱离了文化,我们就无法真正地理解人格。不仅如此,McAdams还指出文化对人格的不同水平有着不同的影响。对于特质的影响是最小的,只影响了特质的外在表达,而对独特性适应的影响更强,对其内容和时间有影响;对人生故事的影响则是最为深远的。文化给出了一系列可供人们选择的主题、意想和情节来建构叙事的同一性。如果人类的进化是形成个体性最根本的基础,那么文化、社会和日常生活环境就构成了人们最密切最直接的背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个体找到他们典型的模板。20世纪70年代的个人与情境之争(person-situation debate)再次证实了行为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对于人格和社会心理学而言,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如何去考察这种复杂的交互作用。在McAdams看来,要应对这一挑战,首先应该意识到环境意味着许多东西,从最密切的社会环境到文化习俗,都以不同的方式影响着人格的不同水平(参见表18-2,McAdams,2006)。
表18-2 人格三水平及其与文化的关系

在人格的五因素模型中,McCrae和Costa(1999)曾提出倾向性特质不受社会和文化影响。他们依靠行为—遗传研究支持自己的观点,此类研究显示在特质分数上至少半数以上的变异是源于人们基因的差异,因此,共享环境对于特质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对此McAdams认为,文化对于倾向性特质并非是毫无影响的,只是这种影响很有限而且不易察觉,并且是通过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起作用的。首先,如果人们在特质得分上半数以上的变异果真来自于他们基因的不同,那么由早期基因决定的气质倾向逐渐进化到成年后的特质,这样一个过程必然少不了社会环境和倾向性之间的复杂的、双向的作用,Caspi(1998)称之为发展的精密性(developmental elaboration)。其次,文化的力量很可能规定了特质的表现方式。意义系统和习俗是构成文化的重要部分,它们为特质的外在表现规定了表现的方式。同样是外向型的人,日本人在表达积极情感和进行社交活动的方式上与美国人就有着极大的差异。
独特性适应是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和发展背景中实现的。目标和兴趣反映了个体对那些可能达到的行为、项目和生活轨迹的个人投资。价值观和品德则体现了个体对由家庭、宗教、教育等传承而来的具体意识形态所作的选择。应对策略、能力、期望等通常表现在具体领域和情境之中。独特性适应比特质更多地涉及社会阶层、种族、性别,甚至历史事件(Pettigrew,1997;Stewart & Healy,1989)。由于生活环境变化,角色期望的改变,以及个体的不断成熟,独特性适应也会随时间有所改变(Elder,1995)。
不同的文化可能会重视不同的独特性适应的方式。例如,个体主义和集体主义两种文化差异的假设,就曾提出文化造就了人们在独特性适应这一层面上人格的差异。研究者(Markus & Kitayama,1991)指出在个体主义文化下,如美国,人们会偏向那些体现着独立精神的目标和价值观;而在集体主义文化背景下,如日本,人们则更看重能展现互助精神的目标和价值观。尽管如此,并不见得个体就是完全被动地去接受自己所处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目标。还有研究者(Gjerde,2004)认为独特性适应和文化的关系是复杂的,并常常会处在竞争的状态。人们有时候会违背规范,建构出反传统的生活模式。文化或许只是一种存在,人们有可能去接受,也有可能去颠覆。
文化对于人格最为重要的影响是在第三个水平上,它展现给了人们多种多样的人生故事。这些故事教导人们该如何去生活,告诉他们生活的意义所在。每一个人都是从自己所处的文化当中做出选择。即便是在同一个文化当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和机遇,因此,各自的人生故事也就不一样。由于每个人受到其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的影响,以及家庭背景和教育的熏陶,人们会对不同的故事加以比较来进行选择,可能会抛弃某些故事,又或者对所选择的故事稍加修饰,从而建构一个新的人生故事以适应自己独特的人生。
新五大原则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如图18-1所示(McAdams,2006)。进化为心理个体性(psychological individuality)提供了普遍模板(原则1:进化和人类本性)。人类经过了漫长的进化,逐渐开始关注那些群体生活的重要变异,而这些变异可在最广泛的水平上概括为人们在倾向性特质上的个体差异(原则2:倾向性特质)。然而特质呈现出的只是一种倾向性结构或特征,独特性适应才清楚地阐释了在具体时间、情境、社会角色下人们心理个体性的诸多细节。目标、奋斗、应对策略、价值观、信仰以及其他动机的、发展的和社会认知的独特性适应一方面要应对日常生活需要,另一方面又最终会受到它的影响。独特性适应显示了一个人在其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均衡系统中,他如何应对情境、策略和发展的任务(原则3:独特性适应)。整合的人生叙事则讲述了个体怎样获得自己人生整体的意义。叙事同一性的心理社会建构所面临的已不再是人格的普遍趋势(倾向性特质)和对日常生活需要的具体应对(独特性适应),而是个体从一个复杂世界中如何找寻自己生活意义的挑战(原则4:整合的人生故事)。而文化则是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了特质、适应和人生叙事的发展:它为特质的外在表现制定了其展现的规则,它影响了独特性适应的内容和时机,并且它还提供了规范的叙事形式,从中人们可以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原则5:文化的多重角色)。

图18-1 人格心理学的新五大原则
【注释】
[1]在同一性人生故事模型理论中,McAdams对自我的“主体我(I)”和“客体我(ME)”两个不同方面进行了阐述。McAdams不是把主体我(I)和客体我(ME)看作两个实体,而认为主体我(I)是一个过程,客体我(ME)是一个结果。因此,在同一性人生故事模型中,主体我(I)就是从经验中建构自我的基本过程;客体我(ME)则是自我建构过程中最主要的结果。客体我(ME)又被许多心理学家称为“自我概念”,它的范围非常广泛,涵盖了个体的物质、社会、精神领域。例如,某个个体的客体我(ME)不仅包括了他的房子、汽车、配偶、宗教信仰等一切属于他的东西,而且还包括了丰富多彩的人格特征。在同一性人生故事模型中,无论特质、个人关注还是人生故事都属于个体,也都是通过自我建构过程而获得的,因此,人格的这些方面也成为了客体我(ME)的一部分。但人格毕竟不等同于自我概念,因为客体我(ME)中的某些方面(如房子、汽车等)是不属于人格范畴的,而人格范畴当中的一些部分如果没有经历自我建构的过程也不能进入客体我(ME)(McAdams,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