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依恋关系

在吉尔吉斯斯坦和中国交界，有九座无人涉足的山峰；其中两座被登山者冠以人类的名字，分别为John Bowlby和Mary Ainsworth。Bowlby和Ainsworth本是两位心理学家，以他们的名字标志高峰，意指其成就如高山般令人仰止。今天我们提到“依恋理论”时，就要回顾这两位心理学家的理论。

何谓依恋？在Bowlby看来，依恋(attachment)是指个体对生活中某个特定的人亲密而强烈的情感联系(Bowlby，1969)。这个词总会引起我们很多温情的联想：母亲温暖的怀抱、恋人之间甜蜜的相思、夫妻相看两不厌的柔情。人类渴望温情，动物又何尝不是？你一定还记得习性学家Konrad Lorenz发现的印刻(imprinting)现象，也一定不会忘了那张举世闻名的画面：一群幼鹅像随从一样紧跟在Lorenz的身后。当人们发现，儿童面对虐待的父母仍表现依恋时，依恋的力量就令人匪夷所思了。Bowlby认为，人类的依恋具有生物基础，婴儿生来具有的一些引人怜爱的反射行为(觅食反射、吸吮反射及抓握反射)使父母认为婴儿喜欢接近他们(Shaffer，2005，p.413)。同时，父母对婴儿的急迫哭叫或是咿呀细语、咧嘴微笑又无法无动于衷。这似乎暗示了依恋行为的适应价值。

根据Bowlby的看法，依恋是一种相互的关系。婴儿对父母产生了依恋，父母同样对婴儿产生了依恋。在出生的头几个月中，婴儿与照顾者之间在日常生活中有很多机会互动，他们建立起的协调互动对依恋的形成有重要作用(Stern，1977)。正是在此基础上，婴儿与照顾者双方更满意彼此的关系，并形成强烈的依恋(Isabella，1993)。一旦婴儿与照顾者形成了依恋，照顾者离开时，婴儿就会沮丧，而照顾者出现时婴儿就会感到安全。这样，依恋关系就为婴儿探索周围环境提供了一个安全基础。有照顾者在附近，婴儿在安全感的保护下能应付各种令他(她)害怕的事物，开始探索新环境。婴儿的这种安全感引发的探索活动无疑会促使智力的成长。

Ainsworth的开创性工作将依恋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阶段，她的陌生情境(strange situaiton)测验可说是依恋领域的一个里程碑。陌生情境就是婴儿不熟悉的环境，在这种有压力的环境中，婴儿容易表现出依恋行为特征。Ainsworth和同事在一种标准化的实验程序中观察婴儿与母亲分离和重聚的反应，界定了三种依恋类型(Ainsworth et al.，1978)。第一种为回避型依恋(avoidant attachment)，又称A型依恋，这种类型的婴儿在母亲离开时并不很沮丧，母亲回来时也不特别高兴，是一种淡漠的母婴关系。第二种称为安全型依恋(secure attachment)，又称B型依恋，被认为是一种最健康的模式，婴儿把母亲视为探索的安全基地，与母亲分离时会伤心，但能较快地适应新的环境和人际关系，而与母亲重聚时会表现出欣喜。第三种依恋为抗拒型依恋(resistant attachment)，又称C型依恋，表现为分离时极度抗拒，而重聚时时而亲近母亲，时而又反抗母亲的接触。后来有研究者补充道，还有一种依恋称为混乱型依恋(disorganized/disoriented attachment)，也称D型依恋(Main ＆ Solomon，1990)，这种类型的依恋混合了抗拒型依恋和回避型依恋的模式，婴儿在重聚时表现出先想接近后又突然回避母亲的矛盾行为。陌生情境法现被广泛地应用于测量1～2岁婴儿与养育者的依恋关系，其中，除了安全型依恋，其他三种均属于不安全依恋的类型。

Ainsworth认为，婴儿的依恋类型主要取决于照顾者的抚养品质(Ainsworth，1979)。安全型婴儿的母亲对婴儿反应敏感和负责，抗拒型婴儿的母亲受自己心情影响，常对婴儿有不一致的行为(有时温和，有时粗暴)；回避型婴儿的母亲对婴儿没有耐心，不喜欢婴儿的亲近和接触。而D型依恋婴儿的母亲通常严重抑郁，倾向于虐待和忽视孩子(Murry et al.，1996)。当然，婴儿的气质也是一个重要的促成因素(Goldsmith ＆ Alansky，1987)。Kagan甚至认为陌生情境测验测到的是婴儿的气质差异，而非依恋品质(Kagan，1984)。的确，焦躁不安的婴儿比安静满足的婴儿更难安抚，但有人通过纵向研究发现，母亲的照顾行为是最佳预测指标，而婴儿的气质特点却不是(Goldberg et al.，1986)。现在看来，依恋的形成更应该是婴儿生物特征与照顾者抚养品质相互作用的结果。尽管构成适应性照顾的特殊母性行为还没有被很好地定义，但若要将有烦躁倾向气质的婴儿转变为安全型依恋的个体，尤其需要灵活而有反应的照顾(Mangelsdorf et al.，1990)。

依恋类型实际上为个体提供了独特的人际适应模式，在这初步、基本的人际关系过程中婴儿认识了自己和他人是什么样的，所以不同的依恋类型会有不同的发展后果。总的说来，安全型依恋最有利。安全型依恋的儿童更快乐，更合群，更善于合作(Bohlin et al.，2000)；他们在5岁时不大可能与同伴有消极互动(Youngblade ＆ Belsky，1992)，在以后的童年期里更可能有效地应付挫折(Sethi et al.，2000)。而早期非安全型依恋则更多地与后期发展不顺利相联系。非安全型依恋的儿童比安全型依恋的儿童更容易被托儿所的老师评价为过度依赖(Sroufe et al.，1983)。当他们成为青少年时，非安全型依恋者的同伴关系不好，朋友也相对较少，还有更多的问题行为(例如，不遵守纪律)和心理病症(DeMulder et al.，2000)。

最引人遐思的是，成人的浪漫关系也与其儿时与照顾者的依恋关系有关。有研究者提出，成人婚恋关系中的情感联结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依恋关系。成人的婚恋关系与母婴依恋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寻求与另一半的亲近，与另一半在一起时觉得安全与舒适，而分离时会感到焦虑；甚至也可以划分为与婴儿相似的三种类型：安全型、回避型、焦虑—矛盾型(Hazan ＆ Shaver，1987)。几个研究一致发现安全型依恋的成人比不安全依恋的成人对爱情关系更满意(Keelan et al.，1994)；对52岁安全型和回避型成人的一项研究还发现，前者95%都结婚了，而后者只有76%结婚，而且这其中的一半先前已离过婚(Klohnen et al.，1998)。比起不安全依恋的成人，安全型依恋的成人更爱自我表露且技巧性更高(Mikulincer et al.，1991)，更倾向于认为人际关系中有许多爱、义务及信任(Keelan et al.，1994)，在情绪低落时更愿意从另一半那里获得支持并真正受益，也更愿意在另一半处于压力情境中时提供支持和帮助(Fraley et al.，1998)。

为什么早期依恋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Bowlby使用内部工作模型(internal working model)这一概念来解释其作用机制(Bowlby，1980，1988)。个体在生命早期与最初照顾者交互活动中逐渐形成了关于自我、他人以及自我与他人人际关系的心理表征，即内部工作模型，这些心理表征对个体随后的经验与行为起着指导作用。早期不同的亲子互动模式产生了不同的内部工作模型。如果照顾者对婴儿的需求敏感，让婴儿感到可靠，婴儿发展出的内部工作模型中就表征着“他人是有反应的、可信赖的，而自己是可爱的、有能力的”。反之，如果婴儿在与照顾者互动中经历的是一种痛苦的、不满意的经验，婴儿就发展出不积极的内部工作模型。成人依恋正是建立在内部工作模型具有持续影响作用这一假设之上。最近有人发展了内部工作模型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一个很有影响的依恋模型(Bartholomew ＆ Horowiz，1991)，它根据积极或消极的自我和他人工作模式将成人分为四种依恋类型，见图15-4(Bartholomew ＆ Horowiz，1991)。

图15-4　依恋的四类型模型

接下来我们自然要问，依恋是否一经形成就稳定不变了？对以往研究进行元分析的结果表明，依恋安全性在人的最初19年里基本是稳定的(Fraley，2002)，有纵向研究发现了连续性的证据，例如明尼苏达亲子研究项目发现了从出生到13岁期间行为模式的连贯性(Sroufe et al.，1993)。但相反的证据也是存在的。有研究者(Lewis，1999，p.341)总结说，依恋模式并没有显示出长时间段的连续性，比如从1岁到18岁(Mischel，et al.，2004，p.130)；还有研究报告说，近30%个体的依恋类型在成长过程中发生了改变(Davila et al.，1997)；对于婴儿依恋与成人依恋的关系，有人通过纵向研究甚至发现，1岁时在陌生情境法中测得的依恋类型与后来的婚恋依恋类型之间的相关系数仅为.17(Fraley ＆ Shaver，2000)。不同的结论使人们对依恋类型的稳定性打上了问号。有研究者提出，个体在与环境交互作用的过程中，其内部工作模型有自我巩固的倾向，但如果经历不同于早期依恋的强大关系经验，内部工作模型也会因此而不断修正和发展(Pervin，2001，p.212)。的确有研究发现，当人们进入一个安全、持久的人际关系中时，他们的依恋类型会变成安全工作模式(Carnelley et al.，1994)。而早期已建立了安全型依恋的个体经历重大消极事件时，可能变成非安全型依恋。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低估早期依恋对于适应的重要性。

总之，婴儿对照顾者的依恋是初步的、基础的人际联结，它是我们发展以后各种情感联结的基础，包括与朋友、与恋人、与将来自己的孩子的情感联结。但后期这些情感联结并不能提供一种比得上依恋联结提供的安全感，所以，婴儿期的经历是独一无二的(Cloninger，pp.372-373)。人的发展是各种复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而依恋理论为我们理解这一复杂问题提供了很有益的启示，相信在众多热衷于这一领域的研究者的辛勤工作下，依恋这个主题会不断给我们灵感与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