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场独立—场依存

一、知觉与人格

多年以前，美国心理学家H.A.Witkin与他的同事在棒框测验(Role and Frame Test，RFT)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Witkin，Dyk，Fatersen，Goodenough，＆ Karp，1962)。不同的被试在判断物体是否垂直时会依赖不同的线索，有的人主要依赖内在线索(动觉与平衡觉，即身体受地心引力的线索)；另一些人则主要依赖外部线索(外部环境中的线索)。这一现象引起了研究者们的重视，他们由此开始注意知觉过程中的个体差异。

(一)棒框测验

棒框测验(RFT)的工具是棒框仪，它的主要特点是：在一个暗视场背景上，提供一个亮度均匀的亮的框和棒，棒在框的内部，两者都可以单独作顺时针或逆时针调节。测验时，主试先调节框和棒的倾斜度，当然这一过程不能让被试看到。然后要求被试调节棒的倾斜度，使其与地面垂直。结果发现，有的人调节时将棒与框看齐，即根据框主轴来判断垂直；而有的人则利用感觉到的身体位置，把棒调成接近于垂直(见图9-1)。

图9-1　棒框测验示意图

这一现象使Witkin等人相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知觉风格，他们把以内在线索为主进行垂直判断的人称为独立于场的人，把以外在线索为主进行垂直判断的人称为依存于场的人。此后，他们把研究范围从知觉领域推广到思维、想象、记忆、学习与问题解决等复杂智力机能领域，最后又转向情绪、人际关系等领域，都发现了类似的个体差异。于是，这些研究者提出场依存—场独立(field-dependent and field-independent)的人格维度的概念，以描述人们在认知上的这种差异。这个构念完美地将认知过程与人格特征结合起来，从而突破了心理学理论往往将心理过程(认知过程)与心理特征(人格特点)割裂开来的人为界限。而正是由于这一人格维度描述的是人们在认知方式上的差异，因此也常被称为认知风格。

(二)心理分化理论

Witkin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在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上越来越向场独立一端靠拢。他意识到这种变化可能与心理发展的一般原则有关，于是提出了分化理论。在这一理论中他认为，人在成长过程中，身心都在逐渐分化，变得日益复杂和完善。这种分化表现在三个方面：自我与非我的分化，心理机能的分化，神经生理机能的分化。具体模式见图9-2。

图9-2　分化模式图

在这一模式中，每个方面在分化程度上都各有表现。具体而言，自我和非我分化较好的人表现为场独立，他们的思维与行动主要以自我为参照，不依赖于外物，这样的人发展出较好的认知重构技能，但其在人际交往技能方面的发展往往不够完善；而自我与非我分化较差的人表现为场依存，他们主要以外界为参照，容易受外部事物和其他人的影响，这样的人有较好的人际交往技能，但其在认知重构技能方面的发展有限。在分化模式中，人格中自我与非我分化程度是内在实质，人们在场依存—场独立的人格维度上的位置是其外在表现。自我与非我的分化程度越高，个体在认知风格上就越倾向于场独立一端。

心理机能分化较好的人表现为有组织的控制和特异化的防御。有组织的控制是指对自己的情绪和冲动的有效管理。婴儿的心理系统是混沌未分的。随着心理机能的不断分化，人会发展出丰富的情绪表达方式和自觉的控制能力。这时的人，不仅会分别以微笑和大笑来表达不同的情绪强度，甚至还能压抑悲哀，强颜欢笑。这便是有组织的控制。而特异化的防御是指对引起焦虑的经验进行的有效防御。特异化的防御机制包括孤立、理智化和投射等。这些防御机制的特点是它们只消除经验中引起焦虑的成分，对无害的成分则留下利用。个体的心理机能分化程度越高，其对自己情绪和冲动的控制及对焦虑的防御就越有效。

神经生理机能的分化具体表现为大脑半球机能特殊化趋势。研究发现，大脑的左半球和右半球的功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左右两半球各具有独特的不同的加工信息的方式(Dimond ＆ Beaumont，1974；Milner，1975)。对于右利手者，主要直接由右视野和右耳服务的左半球，长于加工有关语言—概念的信息，并负责执行的动作活动；而主要直接由左视野和左耳服务的右半球，则偏重于对完形做整体的加工，并与情绪的产生有关(Bogen，1975)。大脑的这种功能分化是心理分化的生理基础。大脑左右半球的功能差异越大，说明分化程度越高。

Witkin分化理论的一个重要假设就是，在个体的发展中，各领域的分化程度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自我—非我分化的程度比较高，那么他的心理机能的分化程度和神经生理机能的分化程度也会比较高。这意味着，一个倾向于以场独立的方式加工信息的人，也能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冲动，而且其大脑两半球的机能分化程度也更大一些。在分化理论的背景下，“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这一构念不再仅仅是描述一个知觉现象或认知现象，它成为一个可以观察和测量的指标，这个指标能够反映人的心理在更深层面上和更广阔领域中的差异。

二、两种认知风格的基本特征

作为一个人格概念，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具有一些典型的特征。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它是一个过程变量，而非内容变量。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描述的是认知过程的形式，而不是认知的内容。测得一个人在该维度上处于什么位置，我们了解的是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加工信息，而不是他会加工什么信息。这个人格维度更为重要的特征是它的普遍性和稳定性，以及两极性和中性。

(一)普遍性和稳定性

Witkin在研究场依存—场独立的过程中，使用过很多工具。除了棒框测验(RFT)外，还有身体顺应测验、图形隐蔽测验(EFT)等等。

在身体顺应测验中，请被试坐在一间小型斜屋内，要求他把身体调正。依存于场的人往往把身体调整到与斜屋一致的方向上，这表明在确定身体位置时，他们习惯以外在环境为参照；而独立于场的人则不大受小屋的影响，而是更多的依靠身体内部的经验。而在图形隐蔽测验中，要求被试在一个复杂的图形中找出隐藏在其中的一个指定的简单图形(见图9-3)。测验的分数反映了被试克服隐蔽的知觉能力——空间重构能力。

图9-3　图形隐蔽测验例图

Witkin发现，人们的认知风格在不同测验中的表现相当一致。在棒框测验中表现为场独立的人，在身体顺应测验、图形隐蔽测验以及其他相关测验中仍然表现为场独立。这种跨测验的一致性说明了人们在场依存—场独立人格维度上的位置不会随情境改变而改变。人们在认知风格上的这种跨情景一致性不仅表现在不同的测验之间，而且表现在各种心理领域之间。在知觉领域，倾向于场独立的人更擅长完成图形隐蔽测验中的任务；在智能领域，倾向于场独立的人更容易从习惯的解题方法中摆脱出来，采用新的方法；在社会领域，倾向于场独立的人很少凭借可利用的社会线索指导自己的行为。这就是说，在各种心理领域中，比如在知觉领域表现为场独立的人，在智能和社会领域同样也表现为场独立。这种跨诸心理领域的一致性更有力地证明了这个人格维度的普遍性，即跨情境的一致性；也支持了分化理论，说明在一定的分化水平上，一个人在知觉、智能、社会诸领域的行为表现是一致的。

人格特质的另外一个必备特征是稳定性，即跨时间的一致性。换句话讲，一个人的特质应该是可以预测的，不轻易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在这一点上，Witkin和他的同事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在一项为期10年的纵向研究(Witkin et al.，1977)中，他们对1548名大学生进行了追踪调查，时间从被试大学入学到他们毕业几年后。该研究的目的是查明认知风格在学生学业演变中所起的作用。这些学生在刚入学时就集体接受了图形隐蔽测验，以确定他们的认知风格。随后的调查发现，认知风格不同的大学生所选的专业也不相同：相对独立于场的大学生喜欢需要认知重构技能的、与人无关的学科，如自然科学、数学和工程学等；而相对依存于场的大学生喜欢重视社会技能的学科，如各种社会科学和教育学科。几年后，在入学时选科与其认知风格不符的学生，日后会转到与其认知风格相符的学科领域；而认知风格与选科相符的学生则一直留在原来选择的学科领域，且学生在与他认知风格一致的学科领域中会有较好的表现。这一研究说明人们的认知风格不会轻易改变。

(二)两极性和中性

这两个特征涉及对不同认知方式的价值判断，就是说独立于场的认知风格和依存于场的认知风格，两者孰优孰劣的问题。

一般可能认为，独立于场的认知风格比依存于场的认知风格要好。因为，场独立意味着较高的心理分化程度，而场依存代表着较低的分化，所以，场独立性高可能暗示着更为彻底的发展。在解决问题时，独立于场的人能摆脱思维定式的困扰，发现新途径；或者能重新组织问题情境，透过表象发现本质。而依存于场的人在解决认知任务时，容易被问题情境的表象迷惑，他们倾向于接受事物呈现给他们的样子，不能探索其背后隐藏的本质联系。在社会情境中，独立于场的人也更有优势，不会轻易受他人的影响，可能适合当领导。

诚然，场独立可能帮助一个人成为一个优秀的科学家，或者一个称职的领导。可是，天才科学家有时会显得很怪异，而刚愎自用的领导很难讨人喜欢。场独立性强的人太过我行我素，社会敏感性差，因此他们很难交到朋友；而搞人际关系恰恰是依存于场的人的强项。在认知风格上偏向场依存一端，意味着自我与非我还有着较强的联系。这在人际情境中就表现为对他人感兴趣，对别人的意见很敏感，愿意对别人表露自我，会迅速根据别人的看法调整自己的态度和行为。这些特点正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所以，如果同时考虑认知重构技能和社会交往技能，处于场依存—场独立人格维度任何位置上的人都有其擅长应对的情境。因此，这个人格维度虽然在两极上有不同的表现，但在价值上是中性的，没有高低优劣之分。

三、发生与发展

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的个体发展趋势是从比较依存于场的状态向比较独立于场的状态发展，即个体的场独立性随年龄而增长。但这并没有否定这一维度的稳定性。因为与同龄人相比，人们在这一人格维度上的相对位置是稳定的。这种个体发展是由生物性的因素决定的，还是在环境中习得的？这一问题还没有定论。Witkin等人相信生物因素和环境因素是同时在起作用的，但是环境的影响更值得重视。但新近的研究认为，生物因素的重要性也不可低估。

(一)生物因素

初生的婴儿就已经表现出大脑半球机能特殊化程度上的差异。这意味着，有的婴儿天生就比其他婴儿有更高的心理分化程度。这在认知风格上表现为，有的初生婴儿在气质上比别的婴儿更倾向于场独立。婴儿之间的这种天生的差异，会使抚养者以不同的方式对待他们。例如，场依存性强的婴儿会更加依赖抚养者，这使他与抚养者的关系更为亲密，得到更多的照顾，但这使他失去了许多独自探索的机会；而场独立性强的婴儿则更倾向于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乐于探索，但这使他与抚养者的亲密接触减少了。另外，基因也会影响场依存—场独立认知风格的个体发展。研究发现，X染色体与场依存性有较高的相关。X染色体是女性比男性多，而显而易见，女性比男性更加依存于场(Goodenough，et al，1977)。

生理因素对认知风格发展的影响还表现在生理成熟上。研究者早就发现，成年男子比女子表现出更强的场独立性。但是这种性别差异在儿童群体中却很不明显。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性别差异是由于男子和女子在性成熟方面的早晚不同。男子比女子性成熟晚，有更长的青春期，在这段时间里其各种心理机能可以进一步分化。因此，性成熟以后，男子比女子显得更加独立于场(Witkin et al.，1962)。

(二)环境因素

有关上述性别差异的另一种解释认为，社会赋予男性与女性不同的角色，使得男子和女子在认知风格上表现各异。许多文化都要求男性比女性表现得更具独立性。研究显示，只有在性别角色有明显差异并强调性别角色定型的文化背景下，认知风格测验中(图形隐蔽测验、棒框测验)存在的性别差异才比较明显(Berry，1966)。另外，儿童在场依存—场独立的认知风格上与同性长辈更为一致。这些结果都说明，性别角色模仿可能是认知风格发展上性别差异的重要原因。

很多环境因素都可以影响人们在认知风格上的表现，包括物理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家庭环境等。自然的物理环境影响认知风格具体表现在对视觉分析能力的培养上。有研究比较了爱斯基摩人和特姆尼人。前者生活在白茫茫的雪地环境，后者生活在杂色灌木丛生的地方。按生态学理论的假设，在雪地环境中渔猎，爱斯基摩人需要高超的视觉分析技能。那么，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应该比特姆尼人更倾向于场独立。事实也的确如此。爱斯基摩人在图形隐蔽测验(EFT)中的得分显著高于特姆尼人(Berry，1966)。

研究者还曾比较过塞拉里昂的特姆尼人和门德人。结果发现，特姆尼人有严格的社会化措施。在他们的社会中，一般由母亲主管家事，家规很严，社会规则会压制个人竞争；门德人则反其道而行之，母亲没有权威，社会规则也很松散，个人创造受到推崇。研究者认为这两种社会环境会培养出不同的认知风格，对两个部落的男人分别进行图形隐蔽测验(EFT)后发现，门德人的场独立得分更高(Dawson，1967)。这样的结果似乎说明，服从权威的儿童比自由的儿童更加依存于场；过多照顾或粗暴干涉，阻止孩子独立行为，会使儿童变得依存于场；而鼓励儿童独立，再加上适度帮助，会使儿童变得独立于场。可见，在个体早期社会化过程中，抚养方式的影响是巨大的。

(三)固定性与灵活性

有的人变得相对依存于场，发展出了较高的社交技能，但认知技能受到了限制；有的人相反，成了相对独立于场的人；还有的人处于中间位置。有没有人能够鱼和熊掌兼而得之呢？根据不断积累的新论据，Witkin发现的确有人能够在两种技能上都发展出较高的水平。他们既可以高度独立于场，凭来自自我的信息独立行事，又可以高度依存于场，对周围环境信息保持敏感。篮球运动员就是最好的例子。一个人在篮球场上要对队友的位置和移动了然于胸，同时还要能不受对方队员的干扰。篮球高手在认知风格的两极上都是高度发展的。

Witkin认为有些人按照典型的场依存—场独立认知风格的发展模式，要么只获得一种优势技能，要么在两种技能上都保持中等水平，这样的人可以称为“固定性的人”；而那些两种风格兼而有之，两种技能都高度发展的人，可以称为“灵活性的人”。灵活性的人是怎样炼成的？这一问题还没有确定的答案。但一般认为，只要有适当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经验，认知重构技能和人际交往技能都是可以培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