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万城、大城及相关问题

陕西师范大学西北民族研究中心　吴洪琳

一

十六国时期赫连夏国的都城统万城，由于其兼具历史、民族、考古、环境变迁等多科集中研究的特质，日益成为学术界的关注的一个热点。但是，由于文献资料的相对缺乏、考古发掘的进展有限，对于统万城的一些细节问题还不是非常清楚，尤其是关于统万城的城建史，学术界更众说纷纭：

（一）统万城与汉代奢延城、朔方县的关系。有学者认为统万城是在奢延城基础上建成⁽¹⁾；也有认为是在汉代朔方县基础上建成。⁽²⁾

（二）统万城与大城的关系。十六国时期有关赫连夏国的历史事件经常涉及到“大城”，但是对于“大城”的地理位置、与统万城的关系及其他有关情况，学术界的争论和分歧也比较多，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1.“大城”即是统万城（今陕西省靖边县北红墩界乡的白城子）⁽³⁾；2.“大城”是当时的幽州治所⁽⁴⁾；3.《水经注》中“改筑大城”之“大城”是大城、小城之意，其他史料中的“大城”则是后来的幽州治所⁽⁵⁾；4.王社教则认为所谓的“大城”是夏国重要的据点，《水经注》中的改筑“大城”，是将原来的“大城”移建到新址，并正式作为都城，取名统万⁽⁶⁾；5.大城与统万城的关系尚不清楚。⁽⁷⁾；6.“《水经注》所谓改筑大城的‘大城’并不是一座城池的名字，‘大’为大小之大意，可释为‘使城大’，即在原朔方城的基础上扩大其规模以适应作为都城的要求”⁽⁸⁾。

以上诸位学者的说法各有道理，但我认为仍有进一步探究及商榷之处。在以上诸家的观点中我比较认同周伟洲先生，但是周先生只是提出观点，没有进一步的阐述和论证，本文就是在周先生观点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论证。

对于统万城与汉代的奢延城、朔方县的关系，史料阙载，本文暂不进行讨论。

二

有关统万城建城之记载。

关于统万城与大城之间的关于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有关史书记载略有不同，方便起见，将统万城建城之记载罗列如下：

“《十六国春秋》：赫连勃勃于朔方县筑大城，既成，下书曰：今都城己建，宜立美名，朕方统一天，君临万国，都城宜以统万为名。”⁽⁹⁾

“改弘始十年（408年，此处有误，当为弘始九年）龙升元年（407年）……发岭北民夷十万于朔方黑渠之南，营起京城。”⁽¹⁰⁾

“夏州：……至晋末，赫连勃勃于今州理僭称大夏……于朔水之北，黑水之南，营起都城，即今州理是也，名曰统万城。”⁽¹¹⁾

“无定河，一名朔水，一名奢延水，源出县南百步。赫连勃勃于此水之北，黑水之南，改筑大城，名统万城。”⁽¹²⁾

“（奢延水）出奢延县西南赤沙阜，东北流……俗因县土，谓之奢延水，又谓之朔方水矣。东北流，迳其故城南，王莽之奢节也。赫连龙升七年，于是水之北，黑水之南，遣将作大匠叱干阿利改筑大城，名曰统万城。蒸土加功，雉堞虽久，崇墉若新。”⁽¹³⁾

义熙九年（413年），“夏王勃勃大赦，改元凤翔，以叱干阿利领将作大匠，发岭北夷、夏十万人筑都城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勃勃曰：‘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宜名新城曰统万。’”⁽¹⁴⁾

三

大城与统万城之关系

关于十六国时期大城的相关记载，最早出现在义熙三年（407年）：

“柔然可汗社仑献马八千匹于秦，至大城，勃勃掠取之，悉集其众三万余人伪畋于高平川，因袭杀没弈干而并其众”⁽¹⁵⁾此处，胡三省将大城注云：“大城（成）县，前汉属西河郡，后汉属朔方郡，魏晋省”。即是说勃勃所据之大城原为西汉时西河郡之大成县，东汉时期朔方郡之大城县，但自东汉末年以来，此地郡县早已废置，完全为游牧民族所据。但是胡三省并没有说明此大城是否是后来改筑为统万城之“大城”。

此后，“大城”之名频繁出现在历史文献的记载之中，与夏国的诸多历史事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夏建国的第一年（407年），“勃勃复攻秦敕奇堡、黄石固、我罗城，皆拔之，徙七千余家于大城，以其丞相右地代领幽州牧以镇之”⁽¹⁶⁾。

410年，“勃勃寇陇右，破白崖堡，遂趣清水，略阳太守姚寿都弃城走，勃勃徙其民万六千户于大城”⁽¹⁷⁾。

因为《水经注》的记载：“赫连龙升七年，于是水之北，黑水之南，遣将作大匠叱干阿利改筑大城，名曰统万城”，因此有学者认为史籍中所记“大城”即是后来赫连夏国的都城——统万城，如清人洪亮吉，他在《十六国疆域志》卷16，考证夏国所置幽州沿革时就说：

幽州：《晋书·地理志》赫连勃勃僭号于统万，是为夏。置幽州牧于大城。崔鸿《十六国春秋·夏录》河西鲜卑杜仑献马八千匹于姚兴，济河，至大城。《晋书·载记》勃勃攻姚兴将金洛生于黄石固，弥姐豪地于我罗城，皆拔之，徙七千余家于大城，以其丞相右地代领幽州牧以镇之。勃勃又攻兴将姚寿都于清水城，寿都奔上邽，徙其人万六千家于大城。郦道元《水经注》赫连龙升七年改筑大城，名曰统万。案此则统万城即大城。勃勃既以幽州牧镇大城，则改筑统万后亦属幽州可知。《晋地志》先言僭号于统万，后言置幽州牧于大城，二语微误。考自统万建后，《夏录》及《载记》不更言及大城，是大城为统万之一证。道元所言真可据矣。

对洪氏的观点与实际情况略有出入：首先、虽然在统万城建成后，《十六国春秋·夏录》及《晋书·赫连勃勃载记》不再言及“大城”，但《宋书》卷95《索虏传》却还有关于“大城”的记载：“元嘉五年（428年），使大将军吐伐斤西伐长安（此吐伐斤即达奚斤之异译，即《魏书》之丘堆），生擒赫连昌于安定，封昌为公，以妹妻之。昌弟赫连定在陇上，吐伐斤乘胜以骑三万讨定，设伏于陇山弹筝谷破之，斩吐伐斤，尽坑其众。定率众东还，后克长安，（拓跋）焘又自攻不克，乃分军戍大城而还。”当然此处的“大城”及其记载的相关史实，为《资治通鉴》所不采⁽¹⁸⁾，而且此事除此书之外再无它书记载，如《魏书》卷30《丘堆传》；其次、“大城”之名在有关十六国的历史文献记载中消失不是在统万城建成之后，而基本上是在设幽州牧于“大城”之后逐渐少见，直至彻底在文献记载中消失的。赫连勃勃设幽州牧于“大城”是发生在义熙五年秋九月之事（409年）⁽¹⁹⁾，而史书中最后一次出现“大城”是在义熙六年春三月徙略阳民户于“大城”事（410年）⁽²⁰⁾，前后相差只有半年时间。而统万城始建时间是在义熙九年（413年），建成时间最早可能在公元419年（《晋书》卷130勃勃载记：“勃勃还统万，以宫殿大成，于是赦其境内，又改元曰真兴。刻石都南，颂其功德”），甚至可能晚至424年。在410年春三月之后至413年夏国都城统万城始建三年多的时间里，史书再无有关“大城”之记载，这说明“大城”与统万城并无多少关系，“大城”应是后来的幽州治所，否则无法解释从统万城始建至建成并命名“统万”之前的七八年时间里史书无相关“大城”的记载这一现象。

而且在涉及统万城建城情况的历史文献中，除《水经注》外也再无“改筑大城”之类的记载，关于统万城的建城及命名，大多数历史文献在措词上基本上使用的是“营起都城”或“筑都城”甚至“宜名新城”等等，而没有出现“大城”一词，更没有如《水经注》用“改筑大城”，见前所述。

对于《晋书·地理志》先言赫连勃勃僭号于统万，后言置幽州牧于“大城”这一情况，洪氏认为“二语微误”，而这恰恰也说明了统万城与“大城”并无多少关系。赫连勃勃称天王之时还没有统万城之名，《晋书·地理志》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后来如《水经注》所说的“改筑大城”之“大城”不是一个特定的城邑之名称，只能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活动据点或规模相对比较大的城邑的称呼，因此《晋书·地理志》的撰者只能采用建城之后的名称“统万城”了，而没有沿袭《水经注》“改筑大城”之“大城”之名。

因此，《水经注》一书所说的“改筑大城”当与原西汉之大成县、东汉之大城县没有多少关系，其所改筑的“大城”当另有其城。

在有关十六国时期的各类史书中，根据赫连夏的国史撰写、且成书较早的《十六国春秋》，对于夏国都城的有关情况记载为：“赫连勃勃于朔方县筑大城，既成，下书曰：今都城已建，宜立美名，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国，都城宜以统万为名。”无“改筑”之词，且从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出“大城”当是新建的一个城市，而且其之所以命名为“大城”，主要原因是其规模比较大而已，而并不是一个特定的城市名为“大城”。这应该与夏国的建立者铁弗匈奴当时的经济状况和民族特性有关。铁弗匈奴相对来说是一个汉化程度较低的民族，因此，建国初期仍习惯于“游食自若”，一般不会在固定的城池，过定居生活，而是有可能以某一个地点用为活动的中心而已，为了方便起见，将这些活动的中心按规模大小、重要程度命名为大城、小城。对于这一点，还可以找到其他民族的例证：

安帝义熙五年（409年），刘裕攻南燕，“裕乘胜逐北至广固；丙子，克其大城。超收众入保小城”⁽²¹⁾。

由此可知，内迁民族将其活动地点按其规模大小或重要程度命名为大、小城，是有一定道理的。也由此可以推断，《水经注》所说改筑之“大城”只是指其规模而已。

【注释】

(1)侯仁之：《红柳河上的古城废墟看毛乌素沙漠的变迁》，《文物》1973年第1期；王北辰：《毛乌素沙地南沿的历史演化》，《中国沙漠》1983年第4期；邓辉：《统万城——民族文化交流的丰碑、生态环境变迁的见证》，陕西师范大学西北环发中心编：《统万城遗址综合研究》，三秦出版社，2004年；吴宏岐：《关于大夏国都统万城的城市形态与内部布局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年第3辑；戴应新：《大夏统万城考古记》；台湾：《故宫学术季刊》1999年第17卷第2期。

(2)张永帅：《关于统万城历史的几个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1期，第97页。

(3)洪亮吉：《十六国疆域志》卷16夏州；吴宏岐：《关于大夏国都统万城的城市形态与内部布局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年第3辑。

(4)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4册，第15－16幅；史念海：《十六国时期各割据霸主的迁徙人口》《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2年第3、4辑。

(5)周伟洲：《十六国夏国新建城邑考》；王社教：《有关统万城历史与环境的几个问题》、《统万城遗扯综合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环发中心编，2004年8月三秦出版社。

(6)王社教：《有关统万城历史与环境的几个问题》，《统万城遗扯综合研究》，陕西师范大学环发中心编，2004年8月，三秦出版社。

(7)侯甬坚、周杰、王燕新：《北魏（AD386－534）鄂尔多斯高原的自然—人文景观》，《中国沙漠》2001年第2期。

(8)张永帅：《关于统万城历史的几个问题》，《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8年第1期，第97页。

(9)《太平御览》卷164《州郡部·关西道·夏州》，第802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10)《太平御览》卷127《偏霸部·赫连勃勃》，第615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

(11)《元和郡县图志》卷4《关内道四》，第9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2)《元和郡县图志》卷4《关内道四》，第10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3)《水经注》卷3河水，陈桥驿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4)《资治通鉴》卷116晋安帝义熙九年，第3659页，中华书局，1956年

(15)《资治通鉴》卷116晋安帝义熙三年，第3596页，中华书局，1956年；《晋书》卷130《赫连勃勃载记》。

(16)《资治通鉴》卷115晋安帝义熙五年，第3620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

(17)《资治通鉴》卷115晋安帝义熙五年，第3630页，中华书局，1956年；《晋书》卷130《赫连勃勃载记》同。

(18)《资治通鉴》卷121宋文帝元嘉五年，第3800页，中华书局，1956年自版。

(19)《资治通鉴》卷115晋安帝义熙五年，第3620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

(20)《资治通鉴》卷115晋安帝义熙六年，第3630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

(21)《资治通鉴》卷115晋安帝义熙五年，第3617页，中华书局，195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