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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女性形象研究
1.10.3.1 一、纤萝自合依芳树:依附卑下的女性人格

一、纤萝自合依芳树:依附卑下的女性人格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的松、萝咏颂模式在唐代得到普遍推广。与以往咏作多描述它们的自然形态不同,隋唐时期的文人多用来拟喻人类社会中的性别关系。女萝缠绕松树而生,高松伟岸强健,被喻作“室家君王”的男子。女萝卑弱无力,必须依附前者而生存,被拟喻卑弱的女子。唐人笔下的“兔丝”和“女萝”寄存缠绵于他物生长而不能自立,象征着现实生活中的弱女人。

唐人在诗歌中频频以松之高大自立衬托女萝的弱小依附,松与萝构成了相依相存的密切关系。江陵士子的《寄故姬》中就以“芳树”和“纤萝”比拟男女情人:“阴云幂幂下阳台,惹著襄王更不回。五度看花空有泪,一心如结不曾开。纤萝自合依芳树,覆水宁思返旧杯。”[22]诗人李白就将自己诗歌中的女主人公比作缠绕松柏的绿萝:

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草木有所托,岁寒尚不移。奈何夭桃色,坐叹葑菲诗。玉颜艳红彩,云发非素丝。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23]

元稹以高松和女萝比拟新婚的夫妇:“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当年二纪初,嘉节三星度。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24]

松、萝比照的模式还影响到墓志的撰写,以女萝青松拟喻妻子丈夫在墓志中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极其常见。如:

夫妻并穴,瘗此南坡。飒飒青松,绵绵女萝。[25]

这一类比拟极为形象地显示了古代社会两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关系,反映了社会性别制度对文人创作的影响。唐传奇小说中的女子也好以丝萝自喻。《虬髯传》中的红拂妓主动投奔青年才俊李靖,并说:“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妓原是隋权臣杨素的家妓。她以柔弱的丝萝自喻,希求可以寄存的大树。眼看“尸余气息”的杨素不足依附,她主动投奔了如“乔木”般高大英俊的年青人李靖,遂成就了历史上慧眼识英雄的佳话。由于女性依附低下的生存状况地位,男子普遍对她们持一种轻视的态度,女子本身也有很深的自卑心理。著名爱情小说《霍小玉传》中的女主人公霍小玉也以丝萝自喻。出身低微的霍小玉与青年文人李益一见钟情,感情非常深厚,霍时刻担心被李益抛弃,她对李益说:“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

在将女萝与松树比照的同时,唐人也将兔丝与松树比照,如诗人王建的诗歌《宋氏五女》。宋氏五姐妹是唐代有名的才女,以文才闻名天下,却不愿嫁人,不愿如一般女子那样去依附于某个男子,而是自强自立,希望尽孝侍奉父母,如男儿般以学问扬名天下。因为文才出众,她们先后被召入宫中,成为公主皇子的老师,连帝王也尊称她们为学士。诗人王建在《宋氏五女》中称颂了这几位不肯依附的女子:“五女誓终养,贞孝内自持。兔丝自萦纡,不上青松枝。晨昏在亲傍,闲则读书诗。自得圣人心,不因儒者知。少年绝音华,贵绝父母词。素钗垂两髦,短窄古时衣。行成闻四方,征诏环珮随。同时入皇宫,联影步玉墀。乡中尚其风,重为修茅茨。圣朝有良史,将此为女师。”[26]王建以“兔丝自萦纡,不上青松枝”称颂了她们刚强自立的个性。

如果说兔丝与松树比照的模式意味着弱者和强者的联姻,兔丝与蓬麻比照的模式则意味着弱者与弱者的联姻。兔丝和蓬麻都是自然界以柔弱为特征的植物,它们的联姻往往预示着悲剧的开始。杜甫的著名长篇叙事诗《新婚别》便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为开头,叙述了一位卑微的平民女子凄凉无助的人生命运: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27]

隋唐时期战争频繁,这给成千上万的以“夫”为天的妇女带来巨大灾难。隋炀帝穷兵黩武,远征高句丽失败,出征的几十万军队回来时只剩下几千人,损失惨重。唐代是一个疆域辽阔、战争频繁的帝国,四处征讨的军队死亡惨重。《新婚别》中的贫家女虽是一个地位低下的穷人家的女子,但父母也希望她结婚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宿,“父母养我时,日夜将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现在,她嫁与一个即将出征的士卒,“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肠”,等待她的将是一个怎样凄凉的前景。现实生活中柔弱的“兔丝”和“女萝”有着曲折艰难的人生道路,尤其是那些生活于社会下层的贫民女子,“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这是这样一种惨痛的命运!诗歌中“兔丝”依附的对象不是高大的青松,而是同样弱小的蓬麻,暗示着女主人公无法逃避的可悲命运。

随着中国古代社会性别制度的发展,松、萝模式在魏晋至隋唐间不断得到发展,其文化内涵也越来越丰富。松、萝模式极为鲜明地反映了两性之间的强弱和依附关系。女子如女萝般依附于男子和家庭,男人对女人的统治是社会不可怀疑的法则。在豪迈洒脱、壮志凌云的诗人们看来,男儿依附他人生存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诗人元稹的《兔丝》对兔丝的“依附”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兔丝蔓,依倚榛与荆。”他以兔丝的无根寄生特性比拟那些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并借此抒发了他们的人生感慨:“翳荟生可耻,束缚死无名。”[28]徐夤的《松》也以附依青松的“女萝”比拟攀附权贵的小人:“涧底青松不染尘,未逢良匠竞谁分。龙盘劲节岩前见,鹤唳翠梢天上闻。大厦可营谁择木,女萝相附欲凌云。皇王自有增封日,修竹徒劳号此君。”[29]男子的“依附”是可耻的,但女人依附男人却是天经地义的。《白虎通·嫁娶》:“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故传曰‘阳倡阴和,男行女随。’”[30]“依附”的观念深入渗透到唐代社会心理中,女子普遍希望可以找到可寄托终生的“乔木”,这已成为她们人生的最大目标。诗人魏求己的妹妹创作的《赠外》就反映了这种心态:“浮萍依绿水,弱茑寄青松,与君结大义,移天得所从。”[31]女子在家中依附于父亲,出嫁后依附丈夫,父亲和丈夫都如天一般不可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