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再论《长恨歌》主题

在李杨题材的诗作中，最出名的作品无疑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它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后人很多有关杨贵妃的诗歌是针对《长恨歌》所写的李杨爱情故事而展开的。古今对《长恨歌》的讨论极多，有关其主题的争论十分热烈，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至21世纪仍未结束。主要有三派观点，即爱情说、讽谕说、讽谕爱情双重主题说。(一)爱情说。持此说者认为全诗主要描写李杨爱情，歌颂了他们热烈的爱情。(二)讽喻说。持讽喻说者分讽谕说和暴露说之别。持暴露说者指出《长恨歌》是通过李杨故事暴露了统治者荒淫无耻的生活。持讽谕说者则认为白居易作此诗的目的是揭露与讽刺李杨奢靡荒淫，败坏国政，引起国家的动荡，所以要最高统治者引以为戒。两说皆为政治主题说，它们的共同点是认为此诗首句点明主题，全诗重点在前半段的揭露和讽谕，主要不是歌咏李杨爱情的作品。(三)双重主题说。王运熙《略谈〈长恨歌〉内容的构成》认为，此诗在思想内容上“一方面对李、杨两人的生活荒淫、招致祸乱作了明显的讽刺，另一方面对杨贵妃的死和两人诚笃的相思赋予很大的同情”。三家说法都能找到一定的根据，言之凿凿，且都有一批拥护者。

颂情乎?讽喻乎?细细思量，颂情是自然的，否则怎么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惩戒之意也是明显的，诗人明白地道出“汉皇重色思倾国”。事实上，白居易是怀着诸种复杂的情感创作《长恨歌》，在揭露李隆基荒淫误国的同时，更用诸多笔墨热烈地颂扬他们真挚的爱情，对他们夫妇的人生悲剧表示了极大的同情。杨玉环是唐转折关头的重要人物，咏杨诗寄托了唐人太多的情感。这位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在随皇帝南奔的数小时后就殒命马嵬，唐人在咏颂李杨事迹之时，往往糅合了诸种复杂的情感，抨击、咒骂、挖苦、讽刺、哀怜、颂扬皆有，或美化其为仙子，或丑化其为妖姬。人们从激愤地抨击嬖宠祸害国家，给民族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到追忆开元、天宝的盛世，感伤帝妃旧事，再到借马嵬旧事抒发情怀，哀叹佳人的悲剧命运，反映了“安史之乱”后文人心态的变化。从一开始，文人们就带着矛盾的心态来看待贵妃的命运，著名诗人杜甫在《北征》中大力抨击杨氏祸害国家行为的同时，又在《哀江头》中流露出一缕伤感怀旧之情结，“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他为高贵美丽的后妃的死感到伤感。一个“哀”寄予何等伤痛的情怀!不仅是对杨妃本人的命运，也是对大唐的中衰和美好的旧日岁月。那些经历了战乱或目睹了战后景象的诗人们普遍满怀伤痛之感，残破的宫阙、落魄的宫人、宫内的温泉水，甚至宫边的残柳都能触发他们无比痛惜的情感。但是，这究竟是为逝去的繁盛而伤感，还是为贵妃的结局而伤感，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未必能说清楚。白居易的《长恨歌》正是产生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一个“恨”寄托着无尽的哀思和怀旧之情，在复杂情感的驱使下，白居易等诗人一面痛恨嬖幸倾国，给国家带来巨大灾难，另一面却又在热情地讴歌帝妃爱情。

其实，咏作者为诗人而非史家，评价也就未必客观，正如唐人咏颂历史人物西施等一样，他们无非是借题发挥，借诗抒怀。既感叹女色祸国，又称颂贵妃的美丽与才智;既肯定诛杨之举，又伤悼杨贵妃的英年早逝;既谴责玄宗对贵妃的宠爱导致国家动乱，又为李杨的爱情伤感不已;既遥想其美若天仙，又警惕其美色倾城。在他们的笔下，杨玉环是祸国的祸水，也是哀怨的妃子，甚至是阻挡敌兵的英雄。同一人在不同诗歌中的创作宗旨有所矛盾，同一首诗歌作品也可寄托十分复杂的思想感情，这些思想感情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十分矛盾，但却真实地反映了唐人当时的心理。

类似的困惑在讨论唐代小说《莺莺传》时也有，元稹在描绘如莺莺这般美丽动人的少女形象之后，又说她是惑人的尤物，今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汉唐文化富于阳刚之气，士人豁达开朗，行为思想都不拘于一种固定的模式。女皇武则天处死政治上的死敌上官仪，却又将其孙女上官婉儿委以重任，视为不离左右的心腹，试问后世有几个帝王能有如此气魄和胸襟?同样，唐玄宗处死政敌上官婉儿，却又让张说编撰婉儿的文集，热情洋溢地称赞婉儿的才华和对大唐文坛的贡献，给予极高评价:“明淑挺生，才华绝代，敏识聦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咸同宿构。”^[34]唐代的社会评价是多标准兼容，观念上是多样性，如果一定要在《长恨歌》中去寻找统一的主题是困难的，用宋以后的善恶二元论的模式去套唐以前人的思想，不仅找不到答案，而且会陷入更深的迷惑之中。李商隐《华清宫》:“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这首诗引起了后代文人的非议，他们虽然严厉谴责杨妃祸乱国家，却对唐人讽刺尊为贵妃的国母感到愤怒，认为是“大伤名教”“用事失体”和“非所宜言”^[35]。

为何《长恨歌》就必须有一个统一的主题?诗歌表现的是人性和人的情感，而人性和人的情感本身就是复杂的，有时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唐人的观念不可避免受到女色祸国理论的普遍影响，但是他们有很敏锐的感官，能够感受到生活中的种种美好的事物，并且去热情地讴歌，因此在痛斥嬖宠祸国的同时又哀痛美丽后妃的下场。与宋以后人们的心理不同，唐人的思维并不僵化，并不遵循单一的善恶模式行事，性格上具有豪爽热情、诙谐幽默等特征，文化上具有一种开放包容的气势，这也正是唐帝国能够在经济文化诸多方面取得辉煌成就的重要原因。

【注释】

[1]《全唐文》卷38。

[2]《新唐书》卷76。

[3]《旧唐书》卷106。

[4]《宋史》卷431。

[5]《廿二史劄记校证》卷19。

[6]《鲁迅全集》卷1。

[7]《鲁迅全集》卷5。

[8]《大唐新语》卷9。

[9]《旧唐书》卷106。

[10]《旧唐书》卷106。

[11]［唐］郑棨《开天传信记》，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12]《唐会要》曰:开元十一年十月，置温泉宫於骊山。天宝六载十月，改温泉宫为华清宫。

[13]一作《经华清宫》。

[14]一作《途经骊山》，一作《望华清宫感事》。

[15]《新唐书》卷157。

[16]《旧唐书》卷123。

[17]《全唐诗》卷234。

[18]《全唐诗》卷190。

[19]《全唐诗》卷217。

[20]《全唐诗》卷283。

[21]［唐］郑棨撰《开天传信记》，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22]《记忆心理学》第十三章《自传体记忆》。

[23]［五代］王仁裕撰《开元天宝遗事》卷下，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

[24]参见《旧唐书》卷159。

[25]《容斋随笔》卷15。

[26]《全唐诗》卷435。

[27]《旧唐书》卷51。

[28]程晏《设毛延寿自解语》，《全唐文》卷821，其内容:帝见王嫱美，召毛延寿责之曰:“君欺我之甚也。”延寿曰:“臣以为宫中美者，可以乱人之国。臣欲宫中之美者，迁於胡庭。是臣使乱国之物，不逞於汉而移於胡也。”

[29]罗隐《西施》，《全唐诗》卷656。

[30]苏拯《西施》，《全唐诗》卷718。

[31]《全唐诗补编》之《全唐诗续补遗》卷7。

[32]［唐］高彦休《唐阙史》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

[33]《小仓山房诗文集》卷8。

[34]《文苑英华》卷700。

[35]《玉谿生诗集箋注》卷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