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晚唐贫妇诗:充满怨恨的贫妇形象
唐代末年,社会矛盾尖锐,天灾人祸不断,皮日休、杜荀鹤、于氵贲、曹邺、聂夷中等对于轻浮艳丽的诗风表示不满,关怀民生疾苦,创作了一批反映下层女性生活的作品,如于氵贲的《苦辛吟》和《织素谣》、邵谒的《春日有感》、皮日休的《橡媪叹》和《卒妻怨》、杜荀鹤《蚕妇》和《山中寡妇》、邵谒《寒女行》、贯休的《偶作五首》、苏拯《织妇女》、郑谷的《贫女吟》等,诗歌多直接以“橡媪”“卒妻”“蚕妇”“寡妇”和“贫女”等为题,直接点明了女性的身份,叙述下层女性的悲惨遭遇,既浅白流畅又深沉哀痛,满含对政府和贪官污吏的怨恨,着重刻画了衰世女性的人生悲剧,显示了政府与民众尖锐对立的状况。
唐末政治腐败,土地兼并严重,繁重的赋税剥削迫使农民逃亡。懿宗时的翰林学士刘允章上书,指出国家有“九破”、民有“八苦”,认为天下百姓已经处在“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10]的绝望境地。僖宗乾符元年翰林学士卢携也上言:
臣窃见关东去年旱灾,自虢至海,麦才半收,秋稼几无,冬菜至少,贫者硙蓬实为面,蓄槐叶为齑;或更衰赢,亦难收拾。常年不稔,则散之邻境;今所在皆饥,无所依投,坐守乡闾,待尽沟壑。其蠲免馀税,实无可征;而州县以有上供及三司钱,督趣甚急,动加捶挞,虽撤屋伐木,雇妻鬻子,止可供所由酒食之费,未得至于府库也。或租税之外,更有他徭;朝廷倘不抚存,百姓实无生计。[11]
这一段话描述了关东地区农民的可怕生存境况,在严重的自然灾害打击下,农民已经濒临绝境,即使是卖儿卖女,也无法完税。走上绝路的农民不断揭竿而起,公元859年,浙东爆发裘甫领导的农民起义,前后历时八个月。公元868年,戍守桂林的徐泗一带的戍兵发动兵变,发展到二十几万人,占领淮南、淮北的广大地区。公元875年,山东地区爆发王仙芝和黄巢等领导的大起义,起义军一度建立了农民政权“大齐”。
王朝走向分崩离析之际,民众充满对政府的怨恨,诗人们也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曹邺的《官仓鼠》就极其尖锐地揭示了官民的对立:“官仓老鼠大如斗一作牛,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12]
皮日休在《读司马法》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13]在《原谤》中,他又进一步阐述了国家和民众之间的对立关系。他公然提出帝王如果不为尧舜之行,则百姓可以造反作乱、杀戮暴君:
天之利下民,其仁至矣。未有美於味而民不知者,便於用而民不由者,厚於生而民不求者。然而暑雨亦怨之,祁寒亦怨之,己不善而祸及亦怨之,己不俭而贫及亦怨之。是民事天,其不仁至矣。天尚如此,况於君乎?况於鬼神乎?是其怨訾恨讟,蓰倍於天矣。有帝天下君一国者,可不慎欤?故尧有不慈之毁,舜有不孝之谤。殊不知尧慈被天下而不在於子,舜孝及万世乃不在於父。呜乎!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後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14]
他认为民众可以“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杜荀鹤的《再经胡城县》直接控诉政府的暴行:“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封建专制制度之下,官吏搜刮百姓不遗余力,用黎民的血泪铺就一条升官之路。诗人眼中的县宰朱绂上仿佛还滴着百姓的血泪!
在这样一种社会心理的影响下,晚唐的贫妇诗满含对政府的怨气。唐末五代诗人贯休《偶作五首》就描述了一位充满怨恨的蚕妇形象:
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谁信鬓上丝,茎茎出蚕腹。尝闻养蚕妇,未晓上桑树。下树畏蚕饥,儿啼亦不顾。一春膏血尽,岂止应王赋。如何酷吏酷,尽为搜将去。蚕蛾为蝶飞,伪叶空满枝。冤梭与恨机,一见一沾衣。
蚕妇辛苦劳作,却被王赋和贪官污吏搜刮一空,“冤梭与恨机,一见一沾衣”,她心中充满了怒火,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都织进布帛中。于氵贲《苦幸吟》中也感慨贫女的辛劳:“垄上扶犁儿,手种腹长饥。窗下抛梭女,手织身无衣。我愿燕赵姝,化为嫫母姿。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皮日休《橡媪叹》中刻画了一位伛偻的拾橡老媪的形象: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嚗复几蒸,用作三冬粮。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如何一石馀,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他激愤地抨击了贪官对农妇的残酷榨取,终年辛劳,收获的稻米却被贪官狡吏搜刮一空,苍老的妇人只能靠拾得的橡子苟延余年。
皮日休的《卒妻怨》刻画了河湟戍卒之妻的悲惨人生:
河湟戍卒去,一半多不回。家有半菽食,身为一囊灰。官吏按其籍,伍中斥其妻。处处鲁人髽,家家杞妇哀。少者任所归,老者无所携。况当札瘥年,米粒如琼瑰。累累作饿殍,见之心若摧。其夫死锋刃,其室委尘埃。其命即用矣,其赏安在哉。岂无黔敖恩,救此穷饿骸。谁知白屋士,念此翻欸欸。
晚唐战争频繁,不仅是中央、藩镇之间混战不休,中央和边疆少数民族的战争也相当频繁。由于军政腐败,唐军损失惨重。皮日休的《三羞诗》就描述了战争给农民带来的可怕灾难:“雄健许昌师,忠武冠其族。去为万骑风,住作一川肉。昨朝残卒回,千门万户哭。哀声动闾里,怨气成山谷。谁能听昼鼙,不忍看金镞。”[15]戍卒为国家戍守疆土,大批地死亡。他们的妻儿在困苦生活中绝望地挣扎。
著名诗人杜荀鹤擅长描写下层百姓的苦痛,名篇《山中寡妇》中只用寥寥几笔,一个孤苦哀穷的寡妇形象就跃然纸上:“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丈夫死于战争,田园荒芜,深山中的贫穷寡妇只能以野菜为生,却仍然逃不过政府的苛敛。这幅图景宛如人间地狱!晚唐诗歌揭露政府官吏的残暴,大胆直露,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