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渡时期的贫妇诗:凄苦悲凉的寡妇世界

“安史之乱”后，唐与叛军在黄河流域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造成巨大社会灾难，城市残破、乡村荒芜，到处是国破家亡、哀鸿遍野的景象。杜甫等诗人面对严酷的现实世界，将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画面纳入诗歌的创作中。这一时期的贫妇诗突出地反映了动乱背景下普通女性的人生厄运，揭示了战争给普通女性及其家庭所带来的巨大灾难。

不堪重负的贫妇形象在开元、天宝年间诗人的作品中已经出现，著名诗人元结在天宝末年所作的《贫妇词》就描述了一位愁怨凄苦的妻子形象: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但是，诗歌中贫妇形象的大量出现是在“安史之乱”后。征战和横征暴敛给农民带来可怕的灾难，战争、饥饿和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人们身上，成千上万的下层女性的生活陷入了绝境。叛军与官军在黄河流域展开激战，战火燃遍了黄河南北，正如杜诗中所描述的“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面对严酷的现实，诗人杜甫随意立题，其《白帝》《又呈吴郎》《负薪行》及“三吏”和“三别”等作品描绘了一批在战争饥荒、苛捐杂税、官匪盗贼种种天灾人祸之下挣扎的穷苦女性形象，有丧夫的寡妇、有代夫赴役的老妇、有贫困的弃妇、也有新婚的征妇，反映贫妇形象数量之多、境况之凄惨都是前所未有的。

杜诗中出现了一批极其鲜明的贫穷寡妇形象，如《白帝》和《虎牙行》中的寡妻、《无家别》中老寡妻、《又呈吴郎》中的无子寡妇、《遣遇》中的采厥寡妇等。其中有不同年龄层次的寡妇:有老年寡妇，如《又呈吴郎》就描述了一位无儿无女的孤苦伶仃的老年寡妇形象;也有年轻的寡妇，如《石壕吏》中就有一位怀抱吃奶孩子的“出入无完裙”的年轻寡妇。杜诗中出现如此之多的寡妇形象绝非偶然，“安史之乱”爆发后，政府和叛军拉开了长达八年的拉锯战，青壮年男子在前线成批地死亡，在乡村留下了他们孤苦无靠的妻儿老小，寡妇独撑门户的景象在农村随处可见。诗人在《无家别》中哀叹道:“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除了战争，政府的残酷压榨也是乡村凋零的重要原因。为应付庞大的军费开支和官僚机构的费用，官吏加紧对农民剥削，乡村更加荒芜凄凉，正如德宗时期的大臣陆贽在奏折中所指出的:“农桑废于追呼，膏血竭于笞捶，兆庶嗷然，而郡邑不宁矣。”^[5]

杜甫的诗歌向我们展现了战乱中凄苦悲凉的寡妇世界，其中蕴涵着极大的社会悲剧。《白帝》描绘了一位在苛敛下绝望恸哭的寡妇形象: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遣遇》刻画了一位采蕨寡妇的形象:

石间采蕨女，鬻菜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

这是一个在乱石间采蕨的寡妇，丈夫在徭役的压迫下折磨而死，孤苦贫穷的她仍然要采蕨鬻市以缴清赋税，在政府和官吏“刻剥及锥刀”的压榨之下，她过着没有尽头的苦难生活。

战争夺去了大量青年男子的生命，留下了无数的孤儿寡母，使得那些在贫困深渊中挣扎的贫女的婚嫁成为难题。杜甫的《负薪行》作于大历元年，描述了一群辛劳困苦的难嫁贫女:

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

这些夔州的贫穷女子生活艰难，靠卖薪供给家人的生活。更因为战乱无法婚嫁，“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这是怎样一种艰难无望的生活!

杜诗中还出现出现了一位因战争而成为弃妇的女子形象: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败，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已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是一位被战争抛入了社会底层的官僚家庭女子。她是一位出生于高官之家的不幸女子，本家兄弟在战乱中惨遭杀戮，自己的家族衰落，她因此失去了庇护，被势利的丈夫抛弃，只能和婢女居住在山中，过着“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的穷困生活。她的美丽高贵与穷困孤苦让人倍感凄凉伤痛。

杜甫的作品中还反映了战争背景下的农村老年贫妇形象，从不同侧面反映战争对女性的巨大伤害。《石壕吏》主要刻画的是一位老年妇女的形象。这位辛勤的母亲养育了三个儿子，晚年本应过上含饴弄孙的安逸生活，美好的生活却被战争彻底粉碎。三个儿子都上了战场，两个已经战死，家中仅剩老妇、老翁、年轻的媳妇和吃奶的孙子在苦苦度日。官府却仍然没有放过这家老弱妇孺，上门捉拿家中老翁服役。老妇不得不挺身而出，随吏去应河阳役。一个三代同堂的殷实家庭，如今却分崩离析、家破人亡，壮丁远戍，幼孙方乳，媳妇“出入无完裙”，真可谓民不聊生极矣!

杜诗《新婚别》中描述的则是一位面临悲剧命运的新娘。刚刚新婚却面临分离，心情沉痛的贫家女送别丈夫，对生活充满了绝望:“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

杜甫笔下的众多贫妇的人生悲剧在当时社会具有普遍性。战争中男子大量死亡，乡村中仅留下妇女儿童，有头发花白的老寡妻，也有怀抱乳婴的年轻寡妇，还有刚刚新婚的年轻女子。农业生产已经无法正常进行，她们却依旧要交纳政府的苛捐杂税。在战争和苛敛双重压榨下，乡村凋零，人烟稀少。这样一种可怕景象在同一时期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也有反映，如诗人李嘉祐《题灵台县东山村主人》:“处处征胡人渐稀，山村寥落暮烟微。门临莽苍经年闭，身逐嫖姚几日归。贫妻白发输残税，余冠黄河未解围。天子如今能用武，只应岁晚息兵机。”^[6]孤儿寡母们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盼望着战争的结束和安定生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