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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女性形象研究
1.4.3.2 二、以柔弱为普遍特征的女性形象

二、以柔弱为普遍特征的女性形象

现存文本中唐女性形象一个普遍特征是“柔弱”。在历史长河中,在传统的性别价值观的基础上,中国古代很早就形成一套阳刚阴柔、男尊女卑的系统理论,要求处于从属地位的女性气质和身体都是柔弱的。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女教的专著《女诫》开篇即以“卑弱”为首,强调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女子的卑、贱、静、柔、顺对应着男子的尊、贵、动、刚、健等,“柔弱”被看作是女人们生来具有的天性,奠定了她们的社会性别身份、人格和自我概念的基础。因此,古代的女教也称为柔教。贞观年间,魏征奉令主编《隋书》,参加编修的还有颜师古、孔颖达、许敬宗等人。在《隋书·列女传》中,魏征等人明确表明柔和顺是对妇女基本道德和性格的要求,“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柔、弱、顺不仅是社会赋予唐代女性的性别角色特征,而且已经深化到两性的心理之中,成为妇女自觉遵守的准则。

古汉语中不少以女为头的词,“女”子的含义与“弱”的意义相近,如女风、女好、女枝、女桑等都代表自然界柔弱的事物。在社会生活中,两性的劳作、娱乐、穿着、性格都有特定的规范,阴强阳弱、角色颠倒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灾难。《晋书》云:“妹嬉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妇人之服,亦亡其家,其咎均也。”[19]曹魏名士何晏爱穿女装,被正统史家看作是妖服,预示着家族将要败亡;夏桀的妃子妹嬉好着男子的冠服,预示着整个夏王朝的覆灭。在古代的士大夫看来,这些异装行为都是极严重的行为。男女服饰都有特定样式,阴阳不分、刚柔移位是极严重的事情。穿衣这种个人的爱好和天下大势联系在一起,成了天下灭亡的预兆。武周垂拱二年,雍州新丰县突然有山涌起,高达三百尺,武则天认为是吉祥之兆,下诏将新丰县改为庆山县。荆州人俞文俊上书,指出这是自然界极不正常的现象,是由于人类社会阴阳颠倒,即性别等级的颠倒所造成的。他认为这种异常现象出现的原因在于掌权的太后武则天女居男位,刚柔异位,结果导致地气隔塞,山水异常。他要求武氏侧身修德以答天谴。

当然也有例外,如花木兰的男扮女装和代父从军。虽然此种行为违背了阴阳男女之道,违背两性的角色分工。但是,她替父亲从军,又替国家英勇杀敌,既忠于君主,又孝于家族,可谓忠孝双全,所以在父权制社会得到一致的赞扬。木兰的行为在唐代广受士庶的赞扬,诗人韦元甫咏颂道:“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20]

柔弱婉顺是唐代小说诗歌中女性形象的基本特征。隋唐两朝王室血统虽为胡汉混血,但均以儒学为正统,继承汉民族的妇柔教育,且努力奉行,卓有成效。唐人主张女子应柔婉顺从,认为这是天地间不二的真理。诗人白居易就指出礼贵妻柔,宋若莘所撰写的女教专著《女论语》也专列“和柔”为一章,要求女子对父母、公婆和丈夫都要柔顺,对姻亲也要柔和有礼。受北朝遗风和西域审美标准的影响,唐代的雕塑和绘画中出现了一些丰满艳丽的女子形象,在中国古代的绘画史上独树一帜,反映当时人比较欣赏健美的女子。但是,柔弱仍然是唐代美女普遍的性格特征和外貌特征。翻阅唐诗,人们不难发现,人们反复咏颂的美女形象,仍然是符合汉晋文化传统标准的秀丽纤弱的女子形象。

文人们不厌其烦地描述美女的樱桃小口、纤弱细腰。唐代宗时期,权倾天下的宰相元载有一著名的宠姬,名字叫薛瑶英,她也是一位肌香体轻的美女。元载的朋友贾至赋诗赞赏其轻柔的姿态:“舞怯铢衣重,笑疑桃脸开。方知汉武帝,虚筑避风台。”元载的另一位好友杨炎作长歌褒美:“雪面淡娥天上女,凤箫鸾翅欲飞去。玉钗翘碧步无尘,纤腰如柳不胜春。”他们以汉武帝时著名的轻盈美人飞燕比拟美人,显然此姬是一个瘦弱小巧的美人。唐代墓志中所刻画的美女也多是修长柔弱的,如翰林学士黎埴所撰《唐故赠陇西郡夫人董氏墓志铭并序》描述曾为宫中梨园弟子的董氏:

荣华绰约,仪则详闲,执礼谦和,发言明媚,而又纤腰柔弱,举趾嫣妍,飞燕自得于体轻,平阳称其妙丽。[21]

唐人文学作品中象征女性的自然物多是月、柳、兔丝、水、女萝等自然界以“柔弱”为特征的事物,墓志中也喜用这样一些词句褒扬女性,如“柔明”“柔顺”“和柔”“婉丽”,还有“贞节婉穆”“仁和恭逊”等。这些都说明,即使在隋唐时期,符合文化标准的美女仍然是纤弱而非强健。

女性的柔弱不仅反映在其外貌姿态上,而且也反映在其精神面貌上。唐代的诗歌和小说中,男子普遍对女性持一种欣赏、哀怜而又轻视的态度。女性本身也自卑自怜,以取悦男子为己任,在爱情和婚姻故事中扮演悲剧角色。以传奇小说《任氏》中的狐女和《柳毅》中的龙女为例,此二人的形象鲜明地反映了女性的卑弱和屈从地位。

《任氏》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写法精致,人物形象鲜明而丰满,它标志着唐代传奇的成熟。本篇属于狐仙故事,塑造了一个鲜活的青年女性形象。狐女任氏艳丽动人,热烈地爱恋一个贫穷落魄的青年,而且恪守妇道,对这位依附妻族的贫困书生忠贞不二。她拒绝富家公子的诱惑,但又为这富家公子奔走效劳,四处为之猎取美丽的女子,她向贵族公子崟九表示:

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亲,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原持此以报德。[22]

狐女一方面忠诚于穷书生郑重,为之贸易获利;另一方面又四处为公子崟九搜罗美色。她根据父权制社会不同男子的需求,满足他们对美色与钱财的贪婪之心。最后,郑六强邀任氏偕行,任氏在知道此行必将丧命的情况下,却不愿逆主子的意愿,毅然共行,最后毙命于苍犬之下。任氏是唐代文人心目中屈从的完美女人形象,恭顺之心无以复加,美丽绝伦而又愚蠢透顶,完全没有自我,对男人绝对服从,为满足他们财色的需要不惜自己的性命,十足的奴性。

专一屈从是封建文化对女性的普遍要求。出身高贵、家财万贯的龙女在丈夫面前一样卑躬屈膝。她明确表示:“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23]狐女任氏和龙女都代表了唐代文人心目中理想女性的特征:柔弱依附,无条件地忠诚于丈夫。

宋初编撰的《太平广记》记载了大量文人的艳遇故事。痴情不改的女主人公和风流绝情的男主人公成为爱情故事中最常见的人物,是典型的弱女与强男的爱情悲剧。如《太平广记》卷340的《李章武传》就是典型的一例,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王家子妇为情而死。故事内容大致是这样的:风流儒雅的文人李章武被平民女子王家子妇的美貌所吸引,双方一见钟情,很快成为热恋的情人。双方来往期间,王家子妇负担了李章武所有的生活费用。一个多月后,章武有事离开此地,便与情人依依惜别,还相互赠送信物“交颈鸳鸯绮”和“白玉指环”。随后,他就完全将情人抛之脑后。一直过了八九年,李章武偶然想起了这位曾经海誓山盟的情人,回到原来相遇的地方去找她,却发现她早已因思慕成疾而死。去世前,她仍然对李章武表示感激: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顾,心常感念。与许多唐人的爱情故事一样,文中反映的是一个薄情风流的文士和一个痴情不二的女子,被抛弃的情人不仅毫无怨恨之心,反而因君子的垂青而感恩不已。

在封建男性士大夫的笔下,小说的女主人有着几个方面的显著特征:美丽动人的容颜,柔顺谦和的气质,还有对男子极其忠诚的品格。唐人小说描述的是封建男性士大夫的情感蓝图,是情欲场上才子们自导自演的两性游戏,可以满足男性文人对权色财的欲望。唐代的男性文人是多情的,所以他们的生活总充满了热烈的情爱,他们谱写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爱情诗篇。唐代的男性文人又是绝情的,他们的爱恋多不长久,常常无疾而终。张生爱莺莺,热烈而缠绵,离别时候也是毅然决然的。在这些爱情和婚姻的悲剧中,柔婉顺从的弱女们扮演了悲剧的角色。

史学界对唐代女性的地位和生活状况向来有一种颇为理想化的描述。隋唐时期是封建社会的盛世,统治者比较开放,儒、佛、道三教并重,儒家地位衰落。在两性关系上,由于受少数民族习俗的影响,女性普遍比较开放、不守贞节,个性也颇为强悍。唐代出现了武则天,这说明这个时代的女权意识较强。这种描述在许多论文和著作中被引用,已经成为一种模式化的看法。然而,如果我们用社会性别视角对唐代的文本进行解读,就可以发现此种观点实在是过于浪漫化了。杜芳琴教授指出:“从社会性别角度究其深层的结构性原因看,是以上制度性结构造成上层男性在性别关系上利益的一致性,在对女性的态度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往昔儒家规范中对男性的礼度节制被欲望冲决,废置抛弃,膨胀的欲望驱使这些特权的男人不但尽情享受家庭中的妻妾成群、奴婢列阵的情色肉欲,培养着对她们支配的优越感,而且也融入了(或曰同时掀起了)社会上围绕着青楼等娱乐场所男女交往的治优、戏谑、猥亵之风的纵乐大潮,家庭与社会的纵欲享乐之风交互成文,推波助澜,从上层向民间蔓延。”[24]

性制度和习俗都促使了男性主宰控制欲的膨胀。唐代男性士大夫消费美色,在社会欲望与健康的话语方面,处处显露出男性至上的倾向。男性完全掌控着社会性别话语,按照他们的爱好和欲望设计两性交往和游戏的规则。在唐小说中,男人们在故事中处于完全的控制地位,女子们则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任氏、龙女、王家子妇等女性形象皆为独享话语权的男性士大夫所建构,艳丽、妩媚、柔顺、聪慧,谦恭,为男性的欲望和利益奔走驱使,任劳任怨。她们极其忠诚于其男性主子,即使是被抛弃也毫无怨言。

无论是在以纪实为宗旨的唐代史书中,还是在带有文人诗化憧憬的诗歌小说中,“柔弱”是唐代女人的普遍特征。某些妇女的“妒悍”现象并不代表绝大多数妇女处在有权的状况。男外女内、男主女从的社会,财富和地位都是父子相传的,女子遵循“三从”原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即作为女儿、妻妇和母亲的妇女都应对男性绝对服从。从属于父权制家庭的女性是谈不上有什么女权的,女皇帝的出现,皇帝的妻子、女儿和母亲享有重要的政治地位并不意味一般妇女在家中可以和丈夫平起平坐。实际上,即使在后宫,专权跋扈的后妃和公主也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的女子过的是一种凄凉无奈的生活,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女权的强化不知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