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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边缘·对话: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新论
1.3.13 那些西印度群岛的动物——《藻海无边》中的动物形象解读

那些西印度群岛的动物——《藻海无边》中的动物形象解读

Those Animals that Live in the West Indies——Interpretation of the Animals Figures in Wide Sargasso Sea

任星

Ren Xing

【内容摘要】以《简·爱》中的疯女人伯莎·梅森为原型,加勒比海作家简·里斯在其著作《藻海无边》中重新塑造了安托瓦内特的悲剧命运,并利用多种手段诠释了她的身份危机,其中西印度群岛的动物形象运用尤为突出。笔者试从各种动物的原型意味角度解读《藻海无边》。

【关键词】《藻海无边》;后殖民;身份;动物

《藻海无边》(wide Sargasso sea)由当代女作家简·里斯(Jane Rhys)于1966年出版。此书讲述《简·爱》中男主角罗切斯特的疯妻子安托瓦内特的前半生,视点新奇,内容深刻,文笔优美,引人深思。近几十年来,简·里斯的《藻海无边》越来越多地越受到国内外批评界的关注,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藻海无边》做出了多元解读。如从叙事策略角度分析《藻海无边》中的多重声音交替、从话语结构学说角度分析安的交际失误、从女权主义发展变化角度对比《简·爱》与《藻海无边》的女主人公经历、从男主人公罗切斯特的角度分析重建殖民地主体性地位问题、运用拉康的镜像理论分析女主人公的身份探讨、运用互文的手法比较《简·爱》与《藻海无边》等等,笔者试图从文本中出现的西印度群岛的动物形象上解读此小说。

安托瓦内特是自幼生活于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尔白人,在19世纪西印度群岛奴隶制体以后,他们作为早期欧洲移民的后裔,对于英国在西印度群岛的移民统治者来说,他们和黑人及混血种人一样都是被统治对象,然而与黑人及混血人相比,他们又是早期的殖民者,这种双重身份使得安在英国人与当地人之间处境十分尴尬。安与母亲过着贫苦的生活,她们被黑人称为“白蟑螂”,又被白人贵族叫做“白皮黑鬼”,她们同时不被黑人和白人两方接受,被白人蔑视,受黑人嘲笑。作者就借安少女时代的玩伴蒂亚说“黑鬼比白皮黑鬼还强”(1)。这种身份认同感的缺失于安不再是尴尬,而变成了一种恐惧,她经常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寻求安慰。安的尴尬身份使得她永远得不到爱,她失去母亲的宠爱是因为她像个真正的“白皮黑鬼”,上不得台面。整篇小说笼罩在一种浓郁的孤独感之中,小说第一句话就是“常言道同舟共济,白人就是如此,可我们跟他们不是同舟。”黑人也传言她们邻居的空宅闹鬼“不愿走近,也就没人走近我们家了。”她少女时代及成年后的两个伴侣——土著女孩蒂亚与英国贵族罗切斯特——尽管被安珍视着,却仅是因为金钱而来到她身边与她为伴,一旦他们得到了金钱,就不再维持那些甜美的谎言。

安少女时代唯一的朋友蒂亚从未对她抱有友情,她们是因为3个新镚子而决裂的。蒂亚哄安下水去翻筋斗,骗走了她的钱和衣服,安只好穿着蒂亚的衣服走回家去。衣服,在那个时代是身份的象征,比如安母亲的骑马服,虽然已经破了,但她仍每天穿着。安被拿走衣服而穿上黑人的衣服又一次展示出她的生存困境:一个失去白人身份的白人。

安成年后的伴侣罗切斯特与安结婚是为了3万英镑。这3万英镑不过是安童年时代那三个新镚子命运的延续罢了。他冷冰冰地定义自己的妻子“是纯英国血统的克里奥耳人,不过眼睛即不是英国型的,也不是欧洲型的。”这句话充满他对安的排斥。而当罗听说安的家族病史后,反应很平静:“我并不感到惊讶,似乎一切都不出我所料,我一直在等着这事。”这句话道出了罗的心声:他并不爱安,结婚只是为了得到钱,丹尼尔的告密正给了他永远控制安的机会。

在小说的尾部,安的最后一个梦中,她看到少年时代的蒂亚在一片火海中微笑,又听到罗切斯特在身后的呼喊,于是她向窗外跳去。这还是一种身份的无法认同,黑人不接受她,白人又排斥她。于是她醒来后拿着蜡烛向走廊走去,看了《简·爱》的读者都明白,她之后放了把火,烧掉了这幢囚禁她的房子。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出现的动物:蛇、白公鸡、绿鹦鹉、马、老鼠、陆栖蟹、黑白山羊。这些反复出现的动特意象,即是弗莱所谓的“原型”,它们具有约定性的语义联想。原型(archetype)出自希腊词汇“archetpos”。古希腊柏拉图最早使用这个概念来指事物的理念本原。20世纪精神分析学家荣格重新解释原型概念,认为它是一种沉积于人类心理深处的原始意象,通过神话、图腾、不可理解的梦显示出来。这些动物的原型潜藏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它们出现在小说中的不同场合,有着特是的意义,笔者试做以下分析。

一、多重寓意的蛇、马

蛇:蛇在本文中出现共三次。第一次出现是安托瓦内特与蒂亚决裂后在库利布里的荒地游荡时看到的:“我去了库利布里一些我没看见过的地方,那些地方没有大路,没有小路,没有足迹……有一回我还看见一条蛇。一切都比人好。”显然此处“一切都比人好”,是针对孤立自己和母亲的当地居民们。蛇的原型出现在《圣经》中,在创世纪·人类犯罪中有这样的记述“耶和华神所造的,唯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是蛇导致了人类被赶出伊甸园而浪迹荒漠。安在荒原上看到蛇怎能不心生感慨呢!蛇第二次出现在安母亲的婚礼上,来宾说“……上回我来这儿还亲眼看见马桶座上盘绕着一条六英尺长的蛇……”(2)蛇的另一原型是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变形记》中记载,美杜莎“周身无处不美,而最美的是她的头发”(3)。后来这头秀发变成了满头的毒蛇,这是一个蛇美人的形象,来宾的谈话从觉得安的母亲配不上大财主梅森先生、谈论婚姻的荒唐转到了蛇,其含义不言而喻。蛇第三次露面是罗切斯特与安新婚后在池边看到的。“当我问她,我们时常看见的蛇是不是毒蛇,她说,‘那些不是毒蛇。FERDE LANCE当然是有毒的,不过这里一条也没有。”蛇的毒是对自己的保护,没有毒的蛇失去了保护自己的本能就将沦为人的玩物。给蛇去毒,就如同给人去势,这实实在在是一种阉割。男人驯化女人正是这样阉割的过程,我们且来看看安托瓦内特是如何被阉割的:首先,她被送如修道院,学习做女红,学习梳头发等等典雅淑女的风范。其次,梅森先生留给安三万英镑的遗产,但随着她与罗切斯特的结合,遗产全部转到丈夫名下,安尼特失去了经济的独立。再后来,罗切斯特知道了安家族的秘密蓄意将她逼疯,继而关在英国别墅的阁楼上,令安尼特彻底失去了自由,成为这个男人的玩物。安在向丈夫介绍这无毒之蛇的时候怎能想到它们与自己命运的关联呢?

马:母亲的马在小说刚刚开了个头的时候就死去了,它代表了母亲的尊严。在西欧的传说中有一种圣兽——独角兽(unicorn)通常被形容为是修长的白马,额前有一螺旋角。这种动物是欧洲人由马高大、挺拔、傲慢而神圣的外形想象出来的。安的母亲每天会骑着马出去散心,“不顾黑人三五成群,站在一边嘲笑她,尤其在她的骑装穿破了以后格外如此。”虽然安认为黑人的嘲笑是因为他们只重衣着,只懂金钱,但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因为黑人仇视母亲虽然同他们一样穷,却还享有白人的特权,时时要拿出来炫耀一番。所以当地人将马毒死后,母亲再也拿不出架子来,躲在屋中不出门了。马第二次出现在母亲结识梅森先生以后,人家借给她一匹马,“她总是一大早就骑马出去,到第二天老晚才回来”而且“乐呵呵,笑哈哈——我从没见到她这么年轻过。”此处的马与男人联系在一起。在希腊传说中有半人马这种生物肯陶洛(Centauri),它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雄性尤其的高大威武。母亲从梅森先生那里得到了马,下一步她就嫁给了这个男人。

二、双重身份的陆栖蟹、黑白山羊

陆栖蟹,出现在安与罗切斯特度蜜月的游泳池边,安如此向丈夫描述“陆栖蟹是不伤人的。人家说它不伤人。我就是不喜欢——”大概因为它“长相真可怕”。陆栖蟹是一种在水中生活的生物,却又在陆地上居住,它的名字告知了它尴尬的处境,这一处境不是与安相同吗?她遭到黑人与白人的双重拒绝和仇视,如陆栖蟹一样,成为一个被遗弃者,“即被欧洲和英国排斥,又被西印度群岛土著人排斥,她和前者有血缘关系,而后者的文化与家园也是她几代人的文化和家园”(4)。这是一种两难的境地,形同那生于水中居于陆地的陆栖蟹,而安对待陆栖蟹的方式就像其他人对待她自己一样:像它们丢石子。

黑白山羊,这种动物是罗切斯特从丹尼尔的房中出来时见到的。“外界到处都是暑气和苍蝇,出了他那间黑洞洞的小房间,外面的亮光真耀眼。一头拴在近旁的黑白山羊朝我盯着……”首先,黑羊(BLACKSHEEP)代表败家子。丹尼尔必是散尽家财才会向罗切斯特告密意在敲诈一笔。其次,山羊又有淫荡的意味,因为提到山羊,肯定离不开希腊神话中的羊男潘(pan)和萨蒂罗斯(satyr)。其中潘是个纵情酒色向山林女神寻欢求爱的形象,而萨蒂罗斯则是著名的色情狂。从丹尼尔对安的污言秽语中我们大概可以了解此人的本性吧。而这里出现的山羊又是黑白相间的混血种,按丹尼尔的自述,他也是个混血儿。他自视比黑人高了一等,是最接近白人的人,但在罗切斯特蔑视的目光中,他认清了自己。他心中想的,必然如范农说的那样“头脑中充满源自世界的欲望,而现在我发现自己是在其他物体中的物体”(5)。最后,羊都意象还可以是替罪羊。“替罪羊”的典故出自古埃及的一种风俗,如果当年发生了一场特大的天灾,庄稼颗粒无收,百姓就猜想是自己犯了罪才会惹来上天降怒。这时他们就将一群羊赶入荒野,让这群羊代替自己,洗赎自己的罪过,这些羊就叫做“替罪羊”。安是一只替罪羊:她作为一个前奴隶主的女儿,承载着土著居民对早期殖民者的血海深仇;作为一个在马提尼克岛出生的克里奥尔人,被后期英国移民统治者蔑视;甚至作为一个白人,还被自己的混血哥哥记恨多年。她是一个“白皮黑鬼”,一个没有国家的人,一个女人,总而言之,一个弱者,所以她毫无悬念地充当了替罪羊,仇恨被转移了。罗切斯特正是看清了这一点,并将自己在理查·梅森那里受到的侮辱、连同在父亲、哥哥那里受到的屈辱转移到了妻子身上——正是这来自家族的压力逼迫他向安托瓦内特出卖了灵魂——这也是他不得不将安托瓦内特关起来的原因之一。

三、意义定向的绿鹦鹉、白公鸡、飞蛾

绿鹦鹉,宠物。它是安的母亲养来解闷的鸟,名叫乖乖,这个名字已很明显地表现出一种主人对宠物的要求:要乖,要听话,不能飞走不能离开,没有自由。更何况后来安的继父又将它的翅膀剪掉,使得它在那场毁灭性的大火中飞不起来,被烧成一团火球掉在地上。在《金枝》中记载了一个彭契金的巫师,他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一只绿色的鹦鹉身上。于是王子向他复仇时,就先捉住鹦鹉,“扯下一只翅膀。当王子一扯下鹦鹉的右边翅膀,那巫师的右臂也随之脱落下来”(6)。母女两代的生命大约都同这只绿鹦鹉连在了一起:母亲先是同梅森结婚,被剪去了翅膀,随后又在这场失去家园、儿子的大火中彻底疯掉,被丈夫送进了疯人院,彻底成为男人的玩物。“……那个照管她的男人几时想要玩她就玩她。”女儿安妮特嫁给罗切斯特后也被视为一个玩物,罗切斯特自白到:“我并不爱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爱。”他将安妮特逼疯,将她带去英国关在阁楼上,使她失去自由,成为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宠物鹦鹉。后来安妮特一把火烧毁桑菲尔德,自己也投身那片火海。

白公鸡,出现在安梦中的旧黑衣柜里,“我确信屋里(那口旧黑衣柜后面)藏着死人一只干枯的手,白鸡毛,还有一只隔断喉咙管的公鸡,正慢慢,慢慢地咽气。”这确实是一种巫术,在《金枝》中记载这种巫术与祈求谷物丰收有关。但安说“没人跟我说起过奥比巫术的事”白公鸡就可以换种理解,它应该是安自己境况的写照。何况这只公鸡旁边还有一只断手——克里斯托芬保护的手,她施魔法的手,被断送的手。再说白公鸡。白色与安的肤色相关,又被割断了喉咙,指出她失去了话语权:安在罗切斯特面前的一切解释都是徒劳。最后,如同这只公鸡被关在衣柜里,安被关在了阁楼上。

飞蛾,可谓是由《简·爱》向《藻海无边》的巧妙过渡,《简·爱》中简与罗切斯特互吐心声的段落是所有相关电影、话剧都不会遗漏的经典,而罗切斯特求爱的开场白就是关于一只飞蛾:“简,来看看这个家伙。”“看看它的翅膀……它有点叫我想起西印度的昆虫;在英国不大看见这么大、这么鲜艳的夜游神”(7),这只飞蛾是否承载着男主角什么记忆呢?简·里斯在《藻海无边》中创造出这样的回忆:安答应嫁给罗切斯特的晚上,大批飞蛾纷纷钻进房间,飞扑到蜡烛上,烧死了掉在桌布上“一只偌大的飞蛾,那么大的个儿,我(罗切斯特)还当做是鸟呢,一头撞到一支蜡烛上,把火撞灭了,掉在地上。……这虫一动不动,呆了一会儿,在昏暗的烛光下我看得见双翅上柔和斑斓的色彩,繁复的图案。”飞蛾于安,是投向了爱情之火,于罗切斯特却是投向了欲望之火。飞蛾再次出现在安尼特与罗切斯特情感破裂以后,罗切斯特反问安尼特信不信上帝。安答到“‘我信什么,你信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们就像这些虫子’她把一只死蛾子从桌子上轻轻掸掉了。”安发现了自己对罗切斯特爱的无能为力,如同扑火的飞蛾,明知是自取灭亡,仍然义无反顾。火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意象,它代表灾难、代表爱情、代表光明、代表生命。安终于义无反顾的向火扑去,如同飞蛾扑火,她要在火中涅槃。

四、最后的补充,老鼠

老鼠,出现在安妮特的梦中,安向罗切斯特复述她的梦时提到了两只老鼠,“突然间我醒过来。只见两只特大的老鼠,都像猫那么大,就在窗台上死盯着我。”这两只老鼠让人联想到安的两位伴侣:蒂亚和罗切斯特,他们在黑暗中一直死盯着安,等待时机来夺走属于她的东西。另一方面,老鼠人人喊打,处处躲藏的困境大约也与安相似,从而引起了她的类比和联想。

此外令人好奇的是安的混血哥哥桑迪。他出现过三次。唯一一次正面出场是在安受到两个孩子攻击时,他解救了她。另一次是蜜月期间罗切斯特询问安谁教她投石子这么准,安回答“桑迪教我的,你没见过的一个男孩。”最后一次出现则是在小说尾部安半疯癫半清醒时被一带而过,据安不完整的回忆,似乎是她因为与桑迪交往,与他偷情被罗切斯特发现才被锁起来的,但桑迪想要带安私奔却被拒绝了。至于桑迪如何来到英国,又怎么会爱上安的过程则完全被省略了,作者是否意在打破那个女性被男性解救的童话呢?

作者简介:任星,女,山西人,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2009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1]简·里斯著.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2]旧约全书.创世纪.人类犯罪3(1—5)

[3]奥维德著.杨周翰译.变形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Nunez-Harre ll,Elizabeth“The Paradoxes of Bebnging:The White West IndiaWoman in Fiction.”Modern Fiction Studies 31(1985):281.

[5]弗朗兹·法农著.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6]詹·乔·弗雷泽著.金枝(下)[M].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

[7]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祝庆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注释】

(1)简·里斯著.藻海无边[M].陈良廷,刘文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6页.

(2)旧约全书.创世纪.人类犯罪3(1~5).

(3)奥维德著.杨周翰译.变形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97页.

(4)Nunez-Harrell,Elizabeth“The Paradoxes of Bebnging:The White West IndiaWoman in Fiction.”Modern Fiction Studies 31(1985):281页.

(5)弗朗兹·法农著.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83页.

(6)詹·乔·弗雷泽著.金枝(下)[M].徐育新,汪培基,张泽石译.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944页.

(7)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祝庆英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3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