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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边缘·对话: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新论
1.3.2 《堂吉诃德》之前的西方小说发展

《堂吉诃德》之前的西方小说发展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Novel Before Don Quix·ote

罗文敏

Luo Wenmin

【内容摘要】《堂吉诃德》是文艺复兴后期的小说,此前,西方的小说已经有了较为充分的发展,但是,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是如何蓄积和酝酿而成的,小说应当具备什么样的特点,这些都需要在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个被认为“登峰造极”的作品前整理清楚,本文就是基于这些考虑而写的。

【关键词】《堂吉诃德》;西方;小说发展

《堂吉诃德》是一部诞生在17世纪初的小说,但又被看作是一部现代小说。(1)不论它是一部近代小说,还是一部现代小说,还是一部具有很鲜明的后现代性的小说,我们都必须要深入作品本身去进行仔细的文本解读方有发言权。

海涅曾说,“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成了三头统治,在叙事、戏剧、抒情这三类创作里分别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2)。由此可见,《堂吉诃德》这部给了塞万提斯莫大荣耀的作品在西方小说领域的位置的独特性。《堂吉诃德》之形成,是有着一个漫长的小说文体力量的蓄积过程。因此,我们很有必要简单了解《堂吉诃德》之前西方小说的发展状况,以此为深入研究这部跨越十多年写作时间的两卷本小说作铺垫。

一、小说是虚构的散文化叙事

我认为,欧洲近代小说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但这决不是说它仅仅是那个时代的瞬间产物,在那之前它有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为了认识这个过程,就需要从文学内部,从小说的特点,从小说和比小说更早出现的文学形式,特别是其他叙事性文学形式间的关系去探讨小说具体的发展过程。小说是一种综合性、开放性很强的文学样式,它只有在多种叙事性文学形式的基础上才有可能产生并进一步发展壮大,因此,我们有必要研究小说发展的背景历史。

首先我们要明白小说是什么?关于小说,有不少的定义(3),各自都有一定的合理性。我认为,小说应当是一种以塑造人物形象和反映思想感情为主的虚构性叙事散文,其中虚构性、散文性和叙事性三特性是最为主要的。巴赫金认为:“长篇小说的体裁骨架还远远没有定型”,“长篇小说不像其他体裁那样有一套准则:历史上起作用的只是长篇小说的个别范本,但并非体裁的准则。研究其他的体裁等于研究死了的语言;研究长篇小说——则等于研究活的而且是年轻的语言。”(4)也就是说,小说的发展过程,基本上就是小说在不断地打破或者违反原有文体的规范并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进而完善自己的过程。因此,小说的“反常性”已经被看作其“正常”的存在方式,是一种合理的表现形式。“当小说发展出自己的成规,批评家也开始将其各种规则加以法规化时,小说家却通过滑稽模仿,通过新形式的发明,或者通过吸收和混合当时的各种‘纯’文类而与这一‘(标准)小说(规范)’作对。”(5)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小说文体形成过程中的杂糅吸纳别种文体的特点。

小说的叙事性散文性质,在古代文学中早已存在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古代的《萨蒂利孔》和《金驴记》。前者相传为公元1世纪的罗马作家盖尤斯佩特罗尼斯(?—66)写成的。《萨蒂利孔》是一部较为吸引人的长篇小说(或者说是一部长篇叙事作品),可是,由于它的长期失传而且后来发现的内容也残缺不全(直到17世纪中叶才被重新发现,并且新发现的只有原书的第十五、十六两个章节以及被认为可能是第十四章的一些残片,而全书被认为应当是20章之多),故事的内容依然如同迷雾一样在研究者们的心头笼罩。即便如此,研究残存的部分内容我们会发现,作品非常详尽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罗马上层社会的享乐生活。这些残存的部分较为完整的一节写的就是主人公汉恩科尔皮乌斯参加一个庸俗的暴发户特里马尔奇奥的宴会的故事。不过,这个作品还是采用的韵文和散文杂糅的形式(所谓的“墨尼波斯文体”)(6),“萨蒂利孔”的原本意思正是指诗歌与散文混杂的一种状态。虽然作品中有一些描写非常精致而动人的生活画面,可惜全书的故事情节较为杂乱,结构也显得松散随意,由此推测,应当属于作者随意而为之作。从文献资料中去看,《萨蒂利孔》从其被写出到后来这部作品重新被世人见到的中间这段时间中,很少有人提到它,当然也是由于该作的现形仅在于残卷散本。所以即使在17世纪中叶以后,其在研究界的影响亦很小。不过,它倒是对公元2世纪的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约124—170)的散文叙事作品《金驴记》产生过不小的直接影响。从现在的资料看来,《金驴记》是11卷之长的散文叙事之作,而且该作也保存得相当完整。它主要写的是一个贵族青年鲁巧,因误用魔药而变成了驴以后历经磨难、饱经沧桑的传奇式经历。总体看来,作品的许多细节描写中充满了自传性质的表露,感情较为充沛。同时,机智的作者又大量从神话和民间传说中选取素材入题,尤其是在作品中引用了帕特雷的鲁巧的《变形记》(该作已散佚)中的不少材料,用金线串珍珠的思路和框架嵌套的手法把一些其实本身并无多大关联的情节有机组织到故事文本中去。在这部作品中,串珠手法凭借的是鲁巧强烈的好奇心,他对什么事情都充满了探问的好奇心,作者即利用串珠的手法并加入有关变形的故事,强盗历险的故事,以及关于驴子的一些有趣的笑闻等等;同时,作者还用框架嵌套的方式框套进了关于女巫师的趣闻等内容。通过情节发展中的一些暗示,可以推断出这些小故事早在《金驴记》之前就已经独立存在了,也很为大家所熟知。虽然《金驴记》较《萨蒂利孔》全面些,但这两部作品依然存在内容较为庞杂而缺乏统一,以及写作手法上情节的曲折性等方面有一定欠缺等问题,讲故事、说趣闻、表现好奇等娱乐猎奇的“故事会”成分比较明显,所以,严格来说,只能算作是小说的“雏形”。

二、古希腊神话和史诗是西方小说发展的渊源

欧洲小说的发展,向远处探源则到了古代的神话,到近处寻踪则找到了中世纪的散文类骑士传奇。我认为,正如前文已经给定的定义一样,小说必须具备三大特性:虚构性、散文性与叙事性。这三个是最起码的特性。舍弃其中的任何一个则不可以成立小说的定义。以下从这三个方面简单来看西方小说的发展与形成过程。

神话是人类在远古蒙昧时代对自然与社会认识不足时形成的一种文学样式,它兼具想象和真实的成分。人们之所以将神话看作是纯粹想象之产物而非来自真实的生活,大概由于神话一词(myth)的希腊单词(mythos)的意思是“想象而来的故事”。研究神话的学者都认为,在当初神话被讲述的时候,讲述者和听众都以为这种故事情节感召人的内容是真实发生在人世间的。一般而言的神话都是指古希腊神话。人们常把神话看作是小说的远祖,那是因为远古神话和后来的小说都是对“故事”的叙述。

实际上,古代神话和欧洲近代小说的重要联系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古代神话的基础上产生了古代神幻故事,而神幻故事则是《萨蒂利孔》和《金驴记》等“原始小说”的滋生土壤。神话和神幻故事的主要区别在于:从神话发展为神幻故事主要是从不自觉的加工到自觉的虚构和“创作”;从赋予民族具体性到这种民族具体性的逐渐消失。其实,也就是从神到普通人,从神话时代到写作时代或故事的发生时代的不确定,进而从对宇宙大境遇的宏观关注到对社会范畴中普通人的生活的关注。当然,这是文学发展的结果。

第二,神话是“后人”叙述和整理的结果。我们目前看到的神话,都是后人根据比较有权威的资料整理出来的。神话长期流传在原始先民中间,所以,神话的流传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譬如我们今天看到的希腊神话,就是后来被记录下来的,并散见于荷马史诗、希腊悲剧、某些历史著作和一些其他类型的著作(譬如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的,“记录者”本人实际上也参加了神话的创作,因而我们所见到的神话其实已经无形中被打上了“记录者”自己思想局限的印记。而这种搜集、整理、加工成文的过程,实际就是在创作后来的小说。

神话和仪式歌舞产生了最早的自觉的、文学性的叙事活动,也产生了最初的叙事性文学形式。至于仪式歌舞中的领唱和单独演唱都由于其在剧情的解说与辅助作用的驱使下逐渐向叙事转化,后来,叙事逐渐地系列化,到最后,一系列这样的叙事歌谣被融合成一部完整的、大型的、内容丰富的民间口头长篇叙事诗,这就是史诗。(7)所以很明显,史诗则是向后来的文学形式——小说发展了一大步。

个人在史诗中的作用远远大于他们在神话中的作用。诚然,史诗在内容上属集体性的:它叙述的不是私人的生活,而是与整个部落、部族命运攸关的重大事件、冲突,具有很深厚的民族根源,这也决定了史诗主题的崇高与庄重。史诗主人公是受到普遍崇敬的英雄,他们的行动对史诗所叙述的部落、部族的命运起了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史诗的叙述行为也是集体性的:它从集体性的活动中衍生来;在产生的初期,它当然是以口头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在这过程中不断吸收各种生活与艺术成分,丰富内容,扩展情节。而且,史诗在形成过程中被行吟诗人进行适合于吟唱和个人喜好的综合加工,譬如《荷马史诗》的作者荷马在文本的形成过程中对文本起过不可估量的影响作用,也许是压缩、扩展或者任意改动都未可知。而且荷马之后的这部史诗仍然是以口头的形式在民间流传,直到6世纪才被人用文字整理下来,当然这个“整理”,肯定又是一次“加工”乃至“制造”。

在小说的文体的酝酿过程中,史诗比神话更靠近小说。虽然史诗的叙述与小说的叙述区别很大,但史诗的确给了小说最基本的要素——叙述方式。史诗的叙述人如同先知一样站在更高的叙述点上对人类讲述“旷远的过去的故事”,而小说是描述现实中可触可摸的故事。小说是在待叙述之故事与待听讲之听众之间由描写者来叙述、来描写的。如果说史诗是从神话中找寻对那已经远去的故事的叙述以进行再叙述的话,那么小说就是从这种“叙述”的手法中吸取如何在待叙述之故事与待听讲之听众之间寻找结合点的多次探险。所以说,史诗给了小说结构故事的样式。它教给小说如何把纷乱零散的素材比单一的神话更精练、生动地表述出来,而且,背景的宏大,人物性格的刻画,以及场景和人物的细节,更重要的是故事结构或者说叙事结构的把握,都该如何注意。这些方面都是小说最需要的。

在小说文体酝酿的过程中,戏剧也功不可没。戏剧的核心——剧本的创作,对戏剧的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是理解戏剧所不可避免的经常的、普遍的被阅读的媒介物。虽然它与小说的区别很明显,但它也对小说起了很好的促进作用。小说一般而言是讲述,是“独白性”的,这个时候,作者具有专断讲述权,尤其是掌控着价值判断的标准和尺度。剧本则是对话性的,人物的话语彼此交流而不干预,并且将情节直面观众,舞台呈现性和画面感要求更高。也正是这一点,“戏剧化”,“讽刺”,“旁白插入”、“矛盾冲突”、“背景(布景)描写”等,以及本来专门用于悲剧、喜剧等研究的一些概念(譬如布局、情节与完整等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用到的概念)就经常出现在小说的研究中。正说明了小说和戏剧同为叙事性文学形式,有着很多的内在关联。

同时,历史也是古代重要的叙述性文学形式,或者说是带有文学性的叙述形式。尤其是古代的历史著作更是与文学的界限模糊不清。古希腊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既是历史学家,又是文学家,他的著作《希腊波斯战争史》就体现了他既作为历史学家对材料的重视,也能够看出他把大量依照历史学科的观点看来属于无稽之谈的传说也写入历史。中国西汉著名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史记》既被认为是第一流的编年体史书,又被当作文学经典供各个年龄段的人们学习。同样,希罗多德也常常采用《荷马史诗》中的语词和表现方法,吉尔伯特·默雷称他为“职业讲故事的人”、“跟行吟诗人有关的散文家”(8)。这么多的体裁都给小说的形成提供了力量和源泉,有些文字形式在外在形式上甚至是与小说相去甚远的,譬如历史文本,但是它的确给了小说体裁的形成以叙述事件的来龙去脉的影响,一定程度上而言,它本身就是带有很大文学性的叙述形式。

而传奇给了小说以虚构人生幻象的翅膀。可以说,史书是散文化叙事,但缺乏虚构;传奇是虚构,但缺乏散文化叙事;小说从这二者中吸取了于自己有利的东西。因此,在小说的发展史上,传奇的虚构给了小说以联想和想象的诱惑和启发。“《亚瑟王之死》是英国文学中第一部散文小说”(9),它也是12世纪以来欧洲传奇中的代表。传奇英文名为romance,实际是指传奇或骑士传奇,主要指用古代法语即罗曼语写成的作品,是12世纪以来在西欧,尤其是在法国发展起来的一种叙述体文学形式,它包含着奇迹、怪闻、夸张以及虚构等含义,通常描写骑士为取得意中人的爱情而进行的冒险;故事中常常出现奇境,充满神秘气氛。传奇的背景和场景比英雄史诗更丰富、更复杂。它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物,既有基督教的思想、东方的神秘观念,也有十分世俗的人生观。传奇中最普及的是关于6世纪的凯尔特王亚瑟(据研究,历史上很可能确有其人)和他的圆桌骑士的传说。第一个搜集亚瑟王的故事,并使之具有某种系统性的人是12世纪威尔士主教杰弗里。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如不幸的特里斯丹(Tristan)与温柔的伊瑟(Yseult),和英雄史诗与早期传奇中性格简单粗犷的人物很不一样。早期传奇是用各种不同诗体的韵文写成的,后期则出现了散文传奇。《亚瑟王之死》中有穿插,有对话,有错综复杂而又前后连贯的情节,有人物的思想活动,也正是从这一点来看,它已具有以后被称作“小说”的新文体的雏形和规模,甚至被称为是英国第一部散文小说。

需要强调的是,在13、14世纪,西班牙还出现了本土散文传奇。散文传奇直接孕育了欧洲近代小说,从很大程度上来看,散文传奇多描写和表现的是非现实的人物、情节,通过夸张性的联想和想象,来表达对某种情绪的铺染,离现实的距离相对较远。但是,这一点,被后来的近代长篇小说进行改换,加入现实生活的情节与贴近日常人物的事件去表达和展现,就变得很入情入理,易于被人所接受。

通过从史诗到传奇这些作为叙事性质的文学样式的观察,很明显地会发现很多共通之处:都在叙述前后因果衔接的情节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在特定的地点和环境中由具有一定个性化言行的人物来演绎的。显然,散文传奇对小说的形成起了至为重要的启发作用。从前述内容综合来看,近代小说的产生吸取了不止一种文体样式的精华:从史诗那里学到了广阔的背景铺垫,宏大的艺术场面的渲染,复杂而精巧的艺术结构,驾驭大规模事件的叙述的能力(部分间接来自于神话这种西方人类童年自创之童话);同时,从戏剧那里学到了直接画面般地展现生活内容的方式,进行场景分割、变换、设置以及对话的画面感与潜台词;从历史散文中学习散文语言的精确性与描述性兼备的叙事效果;更为重要的是从散文传奇中找寻到了引人入胜的情节设置,人物言行所牵动的情节推进模式,以及对外在言行背后的人物内心活动的揭示。

作者简介:罗文敏,男,汉族,甘肃宁县人,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

【注释】

(1)Fuentes,Carlos."Cervantes ola Crítica de la Literatura."Ed.Centro de Estudios Cervantinos, Madrid:Alca láde Henares,1994,78

(2)塞万提斯.奇想联翩的绅士堂吉诃德·德·拉曼恰[M].孙家孟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下卷封底

(3)我们此处选择有关小说的四种定义:第一种认为:“小说是文学的一大样式,它在相应环境描写基础上,通过一定的故事情节,塑造具有典型性的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用以广泛地深刻地反映社会生活”(王瑞,高淑宏.对小说定义与特征的新认识.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J].2002(5).第84页);第二种认为:“小说是一种综合地运用语言艺术的各种表现方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以群主编《文学的基本原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68页);第三种认为:“以散体文摹写虚拟人生幻象的自足的文字语言艺术。”(马振方.小说艺术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8页);第四种认为:小说是“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通过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环境的描述来概括地表现社会生活的矛盾。”〔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387页〕。

(4)巴赫金.史诗与长篇小说.见:小说的艺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540页.

(5)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42页.

(6)墨尼波斯是公元前2世纪时期用希腊语写作的叙利亚作家。

(7)参见彼得洛夫斯基转述的俄国学者亚历山大维谢洛夫斯基的观点,见:文学原理.三联书店, 1985.302页.

(8)吉尔伯特·默雷.古希腊文学史[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41页.

(9)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M].戴馏龄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