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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比较诗学史
1.7.3.4.2 二、英美新批评

二、英美新批评

新批评(the New Criticism)是20世纪20年代兴起于英国的文学批评流派,30年代转向美国,四五十年代达到高潮,成为美国文学界主导批评流派,其后渐趋式微。新批评派是在反对19世纪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注重对作家个人及其心理情感而忽视文学作品本身研究的前提下产生的。随着俄国形式主义从国内到国外,他们的理论犹如一阵春风,吹醒了苦于寻找新的理论建构的英国文学理论界。受形式主义的影响,新批评派转向重视作品的内在构成及因素,而不仅仅是作品的形式,认为文学作品都是复杂的构成,它们不是散漫的无序构成,而是有机辩证的构成,这种辩证构成必须从作品各要素之间的矛盾及其调和中寻找。新批评强调对文学的内在构成及其多重因素进行全面的研究。

然而,新批评尽管20年代就在英国产生了,但开始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名称,直到40年代美国批评家约翰·克娄·兰色姆(John Crowe Ransom)《新批评》的出版,新批评才得以定名。兰色姆在该书中首先对艾略特、瑞恰兹等人的理论进行了评述,称他们为“新批评家”,而他们也正是新批评的第一代代表人物,此外,新批评还经历了第二代以兰色姆为代表和第三代以维姆萨特和韦勒克为代表的发展历程。

(一)艾略特与瑞恰兹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是一个以诗歌创作见长的文学家,他的文学论文同样以精练、见解新颖而著称。他认为,文学作品并不是某个人写下的作品总和,我们所论及的文学作品应该是整个历史上所有杰出文学作品的总和,这些作品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作家的作品只有放到这个整体中,才能确定出优劣,显示自己的地位,这就是他著名的作品整体观。他不但将人类历史上的优秀作品看成一个有机整体,而且认为每一部作品本身也是一个有机整体构成,其中每个部分都是一种有机的组合,绝不是简单叠加。在有机整体的基础上,他提出了著名的“非个人化”(impersonality)理论。这是他早在1917年就发表的一篇论文《传统和个人才能》中的重要观点,主要目的是对传统的浪漫主义张扬个性情感的批判。他有句著名的话:“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逃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42)他认为,文学传统的影响是巨大的,任何作家都离不开这一传统,作家应该适应传统,放弃自己,以使作品能够加入传统、启示后人。而在传统中,作家是非个人性的。其次,艾略特认为,作家应当去除个性。他认为文学作品实际上都是在前代基础上的进一步提升,文学作品中即使是作家最个人的部分也是前代文学家的影响所至。诗人以诗性创作出诗来,并不包含诗人的心灵成分,作品应该是大众的,如果仅仅是个人化的,那么,这样的诗人只能是一个拙劣的诗人。也就是说,文学研究不能限于对作家的研究,应该注重文学作品本身,这显然与形式主义是异曲同工的。最后,“非个人化”还应该规避个人情感,情感只是活在诗里,不在诗人的经历中,艺术的情感是非个人的。诗人的任务是将平常的情感凝聚到诗歌中,诗不是情感,诗之所以有价值主要在于诗本身过程的强烈,表现了批评由作家转向作品本身,诗人转向诗本身的新诗学观。非个人化观点为新批评开辟了道路。

艾略特还批判了“感性解体论”的观点,这是他分析玄学派后得出的。长期以来,英国文学史对玄学派的评价都很低,直到20世纪初,玄学派诗集的出版和艾略特的评价才使得玄学派为人所重视,其地位也得到提升。艾略特认为,在玄学派看来,诗的艺术效果由简单的词与突然的对比构成,通过意象的选取与多层的联想的猛然对比,以达到强有力的效果。比如他们认为诗歌形象比喻必须被发挥到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艾略特看到了玄学派的优点,而玄学派之前的英国诗歌中情感的表现与思想是脱节的,对诗歌语言的精雕细琢,使得情感变得粗制滥造。玄学派试图扭转这种倾向,他们将深奥的思想注入感性,使其感情的模式受思想所改变,成为一种带思想的感性认识,即让人直接感受到思想。而玄学派之前的英国诗歌所表现的正是艾略特所说的“感性的解体”。艾略特深感这种现状给英国诗坛带来的不利影响,因为感性解体后,感性萎缩了,思想也是片面的;同时导致了感性与思想的分离。于是就出现了或者向抒情方面发展,或者向注重沉思的方面发展的诗歌,这必将导致诗歌创作的片面性。艾略特通过分析玄学派的特点指出,诗人的出色之处应该在于其创作出来的诗歌具有思想和情感的统一。这个统一在文字上就是寻找到作为诗歌外部权威的对应物。艾略特认为,诗既不是诗人去传达个人情感,又不是诗人把自己头脑中的思想与情感直接传达给读者,而是通过寻找某种媒介即“客观对应物”来进行传达。那么,这个客观对应物就是作品或诗歌本身,因为思想与情感无法表达自己,它们需要一个外在的对应物,对创作而言,就是作品将思想与情感表现出来。艾略特认为,一部文学作品、一首诗,它们都是由经验、情感等多种东西组成的艺术整体。艾略特的观点不无割裂作品和作家关系的嫌疑,但是他强调了艺术家的思想和情感与文艺作品之间的对应关系。而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应该具备两者结合的能力,即深入人的灵魂深处,进入人的内心世界,观察一个人,全面分析一个人,这样才能生动地描绘人,创造出真正杰出的客观对应物——文学艺术作品。艾略特的观点对新批评派强调感性与理性的结合,强调诗的辩证结构有着极大的影响。不过他忽视了从语言方面对玄学派的分析,兰色姆对他的批评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早期新批评重视语言的是另一位创始人——瑞恰兹。瑞恰兹(Ivor Armstrong Richards,1893—1980),英国文艺理论家、批评家和诗人,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的创立者之一。他的诗学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提出了“非指称性伪陈述”的诗的定义;二是他的语义学核心为语境理论。首先,瑞恰兹是从文学语言的特点分析入手的,他分析了诗歌语言与科学语言的不同,认为诗歌语言是感情性的,科学语言是指称性的。他的目的在于说明文学语言并非真实的陈述,这样就得出了诗是非指称性的伪陈述的诗学定义。瑞恰兹并不是否定诗歌等文学创作是对真理的反映,恰恰相反,艺术必须以真理为工具,即他所说的,作品只要能激起我们前后一致的情感反应,它们就具有艺术性,具有真理性。当然艺术的真实并不就是现实,它应该是主观真实与客观真实的辩证统一。瑞恰兹的诗歌伪陈述的观点偏离了艺术所具有的主观真实性,否定了艺术与现实的关系,遭到了新批评派其他人的批评。因为诗歌真理是与现实有一定关系的,他们认为诗歌是一种对客体的特殊知识,属于认知性的知识,诗就是让我们得到从未得到的知识,所以诗歌的艺术真实也具有客观真实性的方面。新批评的内部争议推动了新批评的发展,瑞恰兹功不可没。

其次,提出语义学研究的核心概念——语境,是瑞恰兹的另一重大贡献,这显然与语言学研究是密切相关的。形式主义创立以来,西方对语言的重视尤为突出,文学研究对语言重要性的认识推动了语言学的发展。同样,新批评也强调语义学研究是文学研究唯一科学的方法。但与形式主义借鉴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不同的是,新批评压根儿就不知道索绪尔语言学是什么,因此,他们的语言学研究主要就是瑞恰兹的语义学诗学,而瑞恰兹的语义学研究又主要是通过对语境的研究体现的。他首先就语境的范围展开了论述,认为语境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词前后左右的意义的理解,语境的范围应该更加广泛,包括任何写出的或说出的话所处的环境,也应该包括词被运用的那个时期为人们所知道的其他用法。语境的扩大,固然超出了人的理解范围,但是也有助于人们尽可能全面地把握词的意义。当然语境的范围也不是无限扩大的,瑞恰兹的定义就给予了语境一定的限制,“语境用来表示一组同时再现的事件的名称,这组事件包括我们可以选择作为原因和结果的任何事件以及那些所需要的条件。”(43)通过对语境的范围的扩大和限制的认识,词的意义就显得既多样、又唯一了。这对于理解诗歌语言的多义性和隐喻性无疑是极大的帮助。可见,瑞恰兹的语义学诗学理论对意义的关注突出了新批评对文学研究与作品分析的贡献。当然,他的语义学范围理论也使得新批评的视野受到了限制,方法也显得单一,这也成了他的不足。

(二)兰色姆

约翰·克娄·兰色姆(John Crowe Ransom,1888—1974),美国现代文论家、诗人,因《新批评》一书而为英美新批评派正了名。他承接了新批评派第一代人物的思想,是新批评派承上启下的人物,但与第一代人物不同的是,他的理论建立在文本的“本体论”批评基础上。

“本体论”是一个哲学名词,兰色姆将其引用到文学批评中,主要是为了突出对作品本身的研究。显然,这与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有相通之处,即关注作品而不是诗人或读者方面。“批评或许再次像康德当初想做的那样能以本体分析为依据的。”(44)兰色姆的本体论坚持从康德出发,回到作品本身的结构、语言进行分析。在书以名显的《新批评》的结语中,他将结构归为诗歌的文词,认为“诗歌的特点是一种本体的格的问题。它所处理的是存在的条理,是客观事物的层次,这些东西是无法用科学论文来处理的”(45)。这就涉及文学与科学对世界的看法问题,到底如何解决文学与科学对世界的认识问题,兰色姆首先明确区分了文学世界和科学世界的不同。他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雷同于科学论文中所处理的世界,只是一种简化的、经过删削易于处理的形式;而诗歌的世界是复杂难制的世界,对这种世界的认识从本体上是特殊的知识。接下来他从诗歌的语言开始分析,认为诗的语言通过词语表现为声音,而意义却表现在词语之外。兰色姆隐约地看到了对诗歌的阐释学理解——诗通过意义和声音表现自身。兰色姆的诗学重点就是强调作品本体和文学与世界关联的结合。他认为,就现代诗而言,诗人将众多的意象罗列而不分逻辑上的先后,从而形成现代诗本体的密集;而就诗人而言,他力求达到意义的朦胧,通过众多意象去捕捉纷繁复杂、神秘莫测的世界,同样反映了本体的意识。这样,他就把作品置于研究的中心,而并不导致作品与现实世界的割裂。这与现代文学研究是殊途同归的,既强调对作品本体的研究,又突出作品与世界的联系。

从本体论分析中,兰色姆还提出了“构架—肌质”理论。兰色姆认为,诗是用文字来表现事物的,比如表现出道德、思想以及自然的事物,后者如对花的赞美、对自然的歌颂,都可以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但词语也是要进行艺术加工的,如果仅凭词语的罗列便不可能是诗。诗人要进行艺术加工,在此过程中增加了一些东西,把它们附加到实体之上,那么,诗便是由实体和其附加的东西组成。因此,兰色姆认为,诗有一个逻辑的构架,有它各部分的肌质,这就是兰色姆在本体论基础上提出的“构架—肌质”理论。他借用了科学的语言和诗歌的语言来论述这个观点,认为科学的语言,如散文的写作是对客观事物的简化,而诗歌的语言是凝练的。那么,诗的肌质就是诗歌不同于散文的地方,他说:“如果一个批评家,在诗的肌质方面无话可说,那他就等于在以诗论诗的方面无话可说,那他就只是把诗作为散文而加以论断了。”(46)兰色姆突出了诗的肌质与散文叙述不同的地方,肌质在他看来就是诗的本质、精华部分,批评家只有论肌质时才算得上论诗。当然这里也暴露了他在论述“构架—肌质”理论时的缺点,如对它们的关系他就说得不是很清楚,给我们的理解带来了困难。

此外,作为新批评派中期的杰出代表,兰色姆也继承了艾略特对玄学派的分析,他也从感性与理性的统一来肯定玄学派诗歌的成就,认为为了达到感性与理性的统一,玄学派运用大量的修辞手段,如韵律、虚构、比喻等,通过修辞的运用,从而取得了巨大的艺术效果,这是对玄学派的极高评价。

当然,兰色姆通过“构架—肌质”分析作品,是对文学进行本体论研究的具体表现,类似于传统文学中内容与形式的论述。但他的论述不得力,也不能完全把握它们的关系。他的学生,新批评的中坚人物——退特、布鲁克斯和沃伦尽管力图通过作品的有机整体性来证明老师的观点,但也不能辩证地进行分析。这对新批评来说实为不足之处。但是在兰色姆的努力下,新批评在美国渐渐走向鼎盛,出现了新批评的后期重要代表人物,他们就是以维姆萨特和韦勒克为代表的新批评第三代人物。

(三)维姆萨特与韦勒克

威廉·K·维姆萨特(William K Wimsatt,1907—1975),美国著名文论家、诗人,最博学的新批评理论家之一。雷奈·韦勒克(René Wellek,1903—),美籍捷克裔文论家。他们博学广识,是新批评后期的核心人物,将新批评推向巅峰。

维姆萨特等人提出了意图谬误(intentional fallacy)和感受谬误(affective fallacy)论。从观点的名称来看,它们显然是从作者的意图和读者的感受角度言说的。意图指作家的创造意图,通常的观点,批评家们应该将作家的创作意图作为批判的依据。维姆萨特等对此进行了批判,“就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成功与否来说,作者的构思或意图,既不是一个使用的标准,也不是一个理性的标准。”(47)因此,他们认为文学研究只须研究作品即可,不必考虑作者与读者。意图是一种谬误,因为文学作品本身就是一种独立自主的存在,当创作完成后,如果再去考虑作者的意图,那么就会产生心理谬误,从而仅凭主观论述文学作品。同样,就读者而言,感受也是一种谬误,读者的感受不应该成为文学研究的依据,因为读者的层次、经验是不同的,如果纯粹从读者的感受来批评文学作品,那么势必会导致片面,就会形成印象式或相对主义的批评态度,这是不可取的。意图和感受谬误论在对作品本身研究的领域,是新批评的最高峰,但是如果纯粹从作品本身而忽视作者和读者在文学研究中的地位,就会割裂它们之间本来就有的某种联系,走向绝对化。这是新批评的缺点,对这个缺点的克服,韦勒克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尽管韦勒克不承认他是新批评成员,但他的理论无疑是新批评派的,他的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原理、文学史理论与文学研究方法实际上是对新批评的总结。韦勒克的理论是新批评派的集大成,比如他对创作意图的一段描述,就明显继承维姆萨特等人关于“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的观点,“一件艺术作品的意义,绝不仅仅止于,也不等同于其创作意图;作为体现种种价值的系统,一件艺术品有它独特的生命。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同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也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48)与维姆萨特等人不同的是,他的研究视野更为宽阔。他将文学研究分成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两种方式,因为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在特定的环境中创作的,所以文学研究就必然涉及作家的创作心理、个性、创作过程、所处的环境等因素,如果文学研究从这些方面开始,那么就属于文学的外部研究,这是过去一直流行的文学研究方法。韦勒克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他更强调的是对文学进行内部研究。他认为,艺术是一个由符号和意义组成的多层结构,对作品本身的解释和分析是必不可少的。他分析了作品的存在方式,诗的声律、格律、意象、隐喻、象征,小说的性质和模式、文体和文体学、文学的类型、评价和文学演变史等,认为只有通过对文学内在因素的全面研究,才能真正理解和揭示文学。

韦勒克还接受现象学文论的文学作品分层次理论(49),将作品层次进一步分成八个方面:声音层面,包括谐音、节奏和格律;意义单元;意象和隐喻;存在于象征和象征系统中的诗的特殊“世界”;由叙述性的小说投射出的世界所提出的有关形式和技巧的特殊问题;唯心类型的性质问题;文学作品的评价问题;文学史的性质问题。这已经超出了现象学文论对作品层次研究的范围,比现象学文学研究更为深入,表现出韦勒克自己的特色:第一,突出了意义单元的作用;第二,高度重视意象和隐喻;第三,把作品结构与文学的历史发展紧密结合,企图提供一种新的、“外部性”较少的文学史理论。(50)韦勒克的理论建构同样继承了新批评对语言的重视,他也是通过语义分析的方法进行的,所以他揭示了文学语言与科学语言、日常语言之间的差别与联系,强调文学语言所独具的文学性,比如暗示性、情感性、象征性、虚构性、想象性、创造性等。他的批评明显具有新批评的特色,所不同的是,他比新批评的视野宽阔,接受了除新批评之外众多领域的理论,因而,他不承认他是新批评派的,或不只是新批评派的。

新批评到韦勒克已经发展到高峰,他也被公认为是新批评后期的核心人物。然而韦勒克不赞成把他仅仅归为新批评派,这说明新批评到他已经显示了高峰后衰落的迹象。这也正是现代西方诗学流派的共同的特点,一个流派的诞生总是从对另一个流派的否定开始的。由于新批评过分强调文学文本本身的唯一性,限制了文学研究的思路,因而势必会被其他流派所代替。韦勒克总结了新批评的成就,然而也正是从他开始,新批评的缺点暴露出来,新批评也不断遭受攻击。这其中,加拿大学者弗莱1957年出版的《批评的解剖》更是看到了这一点,他虽然也强调文学形式的研究,但是他更关注文学以外的因素,比如从人类学角度研究文学,打破了新批评唯作品本身研究为是的观点。此外,随着新批评缺点的日益暴露、新流派的产生,新批评在美国也没有了市场,一些美国青年学者甚至称其为“土产形式主义”,这虽是一种蔑称,却也说明了新批评与形式主义的深刻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