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比较诗学史
1.6.1.3.3 三、王国维及其“境界说”

三、王国维及其“境界说”

(一)学贯中西的国学大师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浙江海宁人,他学贯中西,不仅中国古典文学的根底很深,对于西方的文学、哲学理论也有较充分的了解。他立足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广泛地吸收了西方现代文化思潮,吸取了西方哲学家和文艺家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将中西思想沟通起来。王国维研究康德、尼采、叔本华哲学,又运用这批哲人的观点去研究文学作品,《人间词话》就是融中西思想于文学批评的一个新的尝试。虽然就其形式而言,《人间词话》仍承继我国古代诗话词话之传统,但在实质上却是以西方叔氏哲学为视点进行文学批评的理论著作。《人间词话》之核心“境界说”,如将其解构,我们就不难发现,此说是“摄取康德、叔本华的‘审美意象’说与‘艺术理念’说,结合传统诗论中的‘意象’、‘形神’、‘兴趣’、‘自然’,以至笔情、墨趣、文气诸说,加以变通改造,构成了自己的‘境界’说。”(52)其中“境界”说既是王国维文艺思想的中心范畴,也是他的艺术理想论,而文艺理想是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最高标准。王国维的诗学理论是近代较早的中西交融产物,王国维的诗学成就可以说是西学东渐的一座里程碑,对近代中国美学思想发展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

在文学研究中,王国维追求人的审美意识的独立性,强调文学本体的作用,因此,他对儒家知识分子以修齐治平为理想的根深蒂固的单一价值取向进行了深刻独到的反省。他批判的锋芒直指传统社会把哲学、文学沦为“道统”的附庸和仆役的历史。王国维对康德和叔本华哲学美学思想进行了深入研究,并运用了西方的美学文艺理论来研究文学。他吸收了康德美学思想的核心,从而在文学中确定了审美活动的非功利性和独立性。他认为,只有从审美角度看待文学,才能保证文学的独立自主性,否则,文学就沦为工具和附庸。

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又由叔本华之说而论述悲剧。他以叔本华的“生活之欲”指出了人生的本质就是忧患与苦痛。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自1904年面世以来,研究者甚多。在研究所切入的角度、对该文观点的诠释维度和成就高下的评价程度诸方面,概而言之,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1)《〈红楼梦〉评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运用西方哲学、美学的观点和方法研究中国文学作品的批评专著,它建立了一个严谨缜密的批评体系;(2)它试图用叔本华的哲学来解说《红楼梦》的精神,将作品当作叔本华哲学观念的图解和佐证,见解难免有牵强生硬之处;(3)它敏锐指出和高度评价了《红楼梦》的美学价值,认为该作品是“悲剧中之悲剧”,具有中国传统文学作品所从未有过的悲剧精神。(53)《〈红楼梦〉评论》这篇论文第一次站到哲学与美学的高度,对《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作总体考察,肯定《红楼梦》是完全可以进入世界文学名著等级的“绝大著作”,这是中国学者运用西方文论整理我国文学遗产的一次最早的尝试。

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以及《宋元戏曲史》中我们已可看出,他在早期研修文学时,并非囿于国故,而是纳新西学;并非古板地将传统的经学思想作试金石去剖析文学作品,而是以新时代的新思想去分析文章,剖析社会,阐释己见。“王国维在政治上虽然谈不上充当‘社会良心’,他的政治观和伦理观都有着浓厚的士大夫意识,但是他对文学和学术的态度,却是西方近代知识分子式的,以追求真理探索人生为目的。在变革中国传统的政治大一统观念上,在强调艺术与学术有其独立的价值,不受政治左右上,王国维倒是具备了近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算得上是中国第一代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54)

(二)《人间词话》与“境界说”

《人间词话》是王国维的一部独创性的理论著作,它不仅仅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产物,更为重要的和有意义的是,它立足于传统文学理论,融合西方的理性分析、逻辑推理,进行了一种自觉的创造,建构了自己的美学范畴和理论形态。由于深受叔本华生命哲学的影响,王国维认为文艺具有“无利害”的特质,因而,它是人们从悲剧人生中解脱出来的重要途径。

总的来说,王国维对文学价值与功能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几点:(1)文学的任务不是表现儒家之道,文学的价值在于表现人生。(2)文学要表现情感。文学要表现人生,就必须要表现人的情感。(3)文学艺术的根本特质在于它具有审美价值。

“境界说”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个主要理论体系,其对文学创作和审美鉴赏的作用非常重要。但是王国维的“境界说”不仅是一种诗词鉴赏法,“从本质上说,这是王国维基于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根本局限性的深刻思考,对人生境遇的深切同情,精研中外哲学、艺术而凝成的醒世度人之学说”(55)。王国维的“境界说”与中国传统的文学创作思想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他在分析境界时,就继承了古代文论中关于情与景关系的思想。唐代王昌龄就认为诗歌有以写物为主,有以写情为主,有以写意为主,并在《诗格》中提出了物境、情境、意境的三境说。王国维在接受前人观点的基础上,发展了“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从而将景物、感情与境界三者有机地联系了起来。在吸收王夫之的“三形说”和王昌龄的“三境说”成果的基础上,他把境界分为不同的层次——“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并认为后者远胜于和高于前者。同时,“无我之境”的提出,不仅对意境理论作出了突出的贡献,而且与宗白华的“最高灵境的启示”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文艺理论方面,王国维不仅继承了中国传统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思想,还融会了西方有关文学创作的美学思想,因此,《人间词话》是他融会贯通和创新的结果。

我们知道,王国维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受到康德和叔本华哲学美学思想的影响而在美学的视野中研究文学的。他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认为文学就是一种艺术(当时统称美术),并强调“美术之慰藉中,尤以文学为尤大”(56)。他深入研究并运用了西方的美学文艺理论,辨析了艺术与审美的本质同一性。尤其是他提出的“境界说”,将文学的审美特性的论证与人的自由本性的关注联系起来,并以人的个性感性存在否定超绝的伦理理性。这一思想对20世纪中国诗学中的纯文学论产生了深远影响。

王国维的诗学之中,最突出的就是“境界说”,在《人间词话》中有多处说明,如: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总之,王国维对“境界”的阐释分两部分。一是文艺美学上的“境界”;二是哲学美学意义上的“境界”。“唯美之为物,不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而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何则?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57)

王国维认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都要经过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58)。“三境界说”作为文学批评中的瑰宝,使语言与人的生命交融起来,将人的生命入乎其内,融于艺术之中,尔后又出乎其外,成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超越。只要我们研读过尼采的著作,就自然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即“三境界说”与尼采的智意之路:“合群时期,沙漠时期,创造时期”,有似曾相识之感。当然任何学术成果都产生于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哲人的思想和语言生命力仅是有力的外部环境,我们要探索的核心是王国维在这个建构过程之中是如何超越的。王国维“以其艺术天才,形象地、诗意神化般地表明了这种表象世界与意志世界的扩展和收缩,正在于说明艺术的存在实质是人的生命的存在,而人的生命的存在又须依赖艺术而得以有价值地存在。人的降生是走入痛苦的表象世界,人的悲哀就在于意志世界的深入而不断地扩展这种痛苦,而你要活着不觉其苦,就必得走艺术转换之路,以在解脱之中化解意志,迈入新的境界。作为文学批评家的王国维,留给我们后学的,是一种多维视野下的人文精神的求索”(59)。王国维就是在文学批评中阐发他的哲学人生观的,他研究文学批评与理论的潜在背景就是他对人生和这个世界的特殊体验。“三境界说”就是这份特殊体验的艺术的最好的说明。

王国维的“境界说”,表面上好像只是在西方美学思想影响下对诗歌艺术特征的一种新的概括,而实际上,“境界说”还“包含着他对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作用、人的生存处境、人生的悲剧性质、人将何以自处以及人生责任、价值、意义等问题的思考以及他思想上的矛盾。他既主张诗歌表达超功利的审美境界,又主张诗歌表达执着于功利、精力弥漫、充盈着生命力的境界,就是他所追求的两种矛盾的人生境界在诗学中的反映。……更透露了他主张用诗学深化人们对宇宙人生的思考、用诗歌建构悲壮的人格精神的意图”(60)

在王国维最早提出“境界说”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作者就表达了对人类苦痛的强烈关注。人生根本困境的解决成了他提出“境界说”的前提,人的生存状态的最基本的构成之一是人欲的巨大存在。“境界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对道德和政治的超越,对有关人类生存的一些永恒问题的探讨。中外古今哲学的根本问题就是怎样认识宇宙人生,即所谓世界。王国维通过对诗人、诗章和诗论的分析,体验出作者们的生命感悟,超越了前人,能把“忘我”置于境界的深层创构中去考察,视之为最高级的审美境层,并称之为“无我之境”。所谓“无我”,是在相当准确、深刻的意义上揭示了审美本质和根本特征,从而使其“境界论”对于前人的“意境论”既有所继承,又有所突破、创新、发展,令人从中看到王国维诗学理论的精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