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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了杯茶走到他的对面，在桌子前坐下来，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他蓄意留长的头发蓬乱不堪，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在抬头看我的时候，他目光躲闪，脸上现出害羞的表情。看得出，他是一个诚实，却并不坚定的写作者。

这个人我认识有四十多年了。小时候放牛，跟在刚从水塘里爬出来的牛的后面，被牛尾巴甩了一身污泥，因此显得有些愚笨；下河摸鱼，上山打柴，扶犁干最重的农活，对繁重的劳动他总是不胜厌烦。唯一喜欢的就是爬树，站在村边那棵高高的枫树上，他脚踩着风，目光总能越过村庄，看着那条越拐越远的道路，在那里，他的目光总是被石山和路树阻断，反弹，回到繁重的现实。

小时候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听母亲讲形形色色的故事。从前……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比如南瓜兄弟，比如田螺姑娘，后来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喝一口茶，放下杯子，目光却看着窗外一棵树，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我的想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培养的，那时候觉得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富裕，自由，相亲相爱。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带着这种追寻的愿望想逃离乡村，到想象的现实中去的。现在身在城里，却又不甘被城市改变成另一种人。心里总是别扭来着。想回去，却又回不去了。”在他的心目中，城市就像一把手术刀，不断地修改着进城的乡下人。就像他的小说处女作《小李下个月来看你》中的小李，他进城寻找女朋友，当历尽艰辛找到时，却认不出她来了——城市已把她改变成一个他再也认不出的人，只是在她内心最深处，还保持着乡下人的纯朴。

有时候，文字就像是为了还愿。小时候听母亲讲田螺姑娘，长大了就想着把田螺姑娘写下来，成为一个故事。可是一待动笔，田螺姑娘却在笔下变成了另一个人：嫁了人的田螺姑娘，在夫权、村老等几种权力的压制下，才发现做人是痛苦的，做田螺才是幸福的，于是她在逃跑的过程中变回一只田螺。“愿望总是很美好，现实却满目疮痍……”他自顾自地说。我打断他，你说的满目疮痍的那个现实，是指？他说，眼睛看到的，像变成污水的河流，越来越破败的老屋，雾霾，PM2.5，贪官，有毒的奶粉，地沟油，看得更远的还有战争和贫困，眼睛看不到的，如人性的沦落，爱情的远去，你不觉得“满目疮痍”吗？我说，生活总有那美好的一面。是的，这谁也不否认，他说，但作为一个写作者，当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个人感到幸福时，你还是要跟那个不幸福的人站在一起，和他一起去经历，去爱和恨。

这让我想起他小说中流浪的小牛（《年夜饭》）；经历着不幸，幻想着有一台洗衣机可以洗去不幸的人们（《洗衣机》）；以及那个因抱孩子过马路，被暴打一顿的保安……可他的小说，更多的是荒诞不经：变成垃圾桶的失恋的男人；逃到小姐子宫里想再生的副市长；一辈子都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梦游症患者；可以洗去人们不幸和经历的洗衣机……或许这些扭曲变形的故事，正寄托了他对现实的看法。

他喜欢摄影。“我喜欢拍地上人影，墙上晃动的树影，大树上的白云。你不觉得那些虚幻之物与我们生活的现实，刚好构成一种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吗？这是一种美。”

最早引起他对影子的兴趣的是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有一个女孩，她小时候的哭声很大，人们都说她长大以后会成为一名歌唱家。可是长大以后，她没有成为歌唱家，却成为一名剧场的工作人员。她的工作是躲在幕布的后面，当演员忘词的时候，她就给他们提词。由于受到电影和电视的影响，有一天剧场终于关门了。当所有人都离去的时候，女孩一个人呆呆地在剧场坐着。这时候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原来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影子。他的名字叫流浪。后来在生活中，女孩又发现了许多被人们遗忘的影子，他们有的叫绝望，有的叫长夜，有的叫怕黑，有的叫孤独……女孩让这些影子躲在她的影子里，藏在她的裙子或者背包里，带回家一起生活。这些影子没有重量，不需要吃饭和穿衣服，和女孩一起生活没有问题。但他们却会吵架，每天吵个不停。女孩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教他们莎士比亚的台词，让他们组成了一个影子剧团在一块白色的床单上演出。影子剧团开始在欧洲巡回演出，他们受到了人们的欢迎，人们为他们欢笑为他们流泪，他们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但有一天女孩老了，她躺在床上，即将离开人世。影子们围在她周围，哭泣，手足无措。如果女孩死了，他们怎么办呢？这时天堂的门打开，女孩带着影子们走进了天堂。

我说，我是黄土路，我喜欢你贩卖的这个影子的故事，但我更喜欢写诗。喜欢明亮自由的生活，爱着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每件物体，就像你的小说《赶往巴格达》中的那个多心人，可是你呢？

他说，我是另外一个黄土路。我希望自己像那个故事里的女孩，通过自己的文字，收拾那些在生活中被人们遗忘的影子，和他们一起经历他们的命运，然后带着他们到一个明亮的、温暖的地方去。

那么在现实生活中，那光亮和温暖的地方又在哪里？我问。

那也许是一个想象中的小说的世界，那个世界也许并不完美，它甚至可能是假的，但你却心甘情愿去相信它，向往它。它或许先是在作家的心里存在，然后才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