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小说简论
李晓鸥[1]
摘要:黄土路是近年来比较活跃的广西中短篇小说家。他的小说以荒诞见长,通过一系列荒诞的意象群,传达出作者对人生的观察所得。作者尤其关注人物的内心世界,以悲悯之笔描写芸芸众生。
关键词:黄土路;小说;荒诞;内心世界;悲悯
黄土路,原名黄焕光,1970年8月生于世界长寿之乡广西巴马县,当过乡村中学教师及报社记者、编辑等,现为《红豆》杂志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作协青年创作委员会委员,为广西第二届签约作家,南宁市第三届签约作家。曾在《作家》《花城》《青年文学》《天涯》《长城》《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作品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06短篇小说》《2005文学中国》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慢了零点一秒的春天》。为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他的小说篇数不多,都是中短篇,但黄土路无疑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
一、荒诞的意象群
黄土路小说最突出的特点是通过荒诞想象传达作者心声。小说情节并不复杂,篇幅也都不长,不像格非、余华那样把你带进叙述圈套之中做智力游戏。他常常用一个单一的故事撑起一篇小说,用荒诞的想象为其小说增色,将要表达的意思意象化,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引人思考。
《垃圾桶》讲述了一个男人被心爱的女人拒绝后,变作垃圾桶,守在她门前,只为每天都能看到她。作者继续联想,城市里那么多垃圾桶,每天消失那么多人,是否痴情的人都变作了垃圾桶?不久后,他的女友也销声匿迹,显然也变作了他身边的垃圾桶。一个小小的短篇,不立深意,像一个小品,只是提醒我们,要留意周围对你好的人,不要忽略爱你的人,甚至善待一个垃圾桶。《洗衣机》写了一个穷作家,负债累累,妻子受不了贫贱的生活,不愿再做家务。于是他们总是穿着脏衣服。终于二人决定,借钱买一台二手洗衣机。搬回家后,这台洗衣机不能运转,于是主人公探头进去修理。谁料一探头进去,机子就自动把他整个卷进去洗过之后又放出来。出来之后,洗干净的不是主人公的身体或衣服,而是他的脑子。他自此忘记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在主人公为已经记不起老婆孩子、家乡父母苦闷的时候,他的老同学老戴前来拜访,出高价,想要借这台洗衣机洗一洗脑,洗去他贪赃枉法的记忆,“干净”地“进去”。接着,一个女子上门也要求被洗脑。她为生活所迫沦为妓女,赚了两年的皮肉钱却被男友席卷而去。主人公为他们一一洗脑,并从自己开始,给他们排名阿A,阿B,阿C……小说结束了,但可以想见,这些字母会永不停止地排列下去。在常态下,失忆是种疾病,使人无法自我确认。当失忆对于很多人来说成了解脱,道德沦丧给人带来的精神苦痛此时彰显无遗。洗衣机成了洗刷苦痛的工具,也是当代人为生活所挤压、苦苦挣扎的意象。
《赶往巴格达》写了一群患有“多心症”的人。这种症状不会对身体有害,反而有益身心健康。患了这种病,你会比别人多长出几颗心脏,见到谁就会爱上谁,从此心中泯灭仇恨。此病症极为容易传染,只要和患者接触过,就能患上这种病。当多心症在城市流行的时候,正值伊拉克战争,于是多心症的患者们突发奇想,赶往美国,希望接触到布什总统或他的家人,让他患上多心症,以制止战争。谁料在美国他们并未能如愿。于是他们赶往巴格达,希望多心症能够使战场上的士兵们化干戈为玉帛。遗憾的是,到达巴格达的时刻,炮声已经响起,这群友爱的人士只能眼看着烽烟炮火,恨叹“我们来晚了”。小说前半部分很精彩,多心症的想象颇为有趣。后半部分稍显仓促,结尾匆忙,“赶往巴格达”的事件虽表达了作者对和平的追求,却使小说有注重时效性之嫌。《梦游症》是黄土路篇幅较长的一篇小说,写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青年的自述。“我”从小有梦游症,可以随时睡着随时神游。因为梦游症,“我”的叙述变得不可信,“我”看到的场景别人看不到,“我”叙述的时间与实际时间不符。“我”身边有喜欢我的女同学,有优秀的局长女儿韦茜兰,而我却执着于自己梦游中见到的女孩韩遥遥。而韩遥遥真的存在,并与我相遇、相恋。即使后来得知她是妓女,“我”还是用生命执着地追寻。
《桂村的田螺姑娘》改编了一个关于田螺姑娘的传说。传说是一个没有分离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小伙子拾得一颗田螺,后来每天耕作回来,发现饭桌上已经摆满可口的饭菜。结局是田螺变作姑娘,与小伙子结为夫妇,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黄土路的文本却是个悲情的故事。田螺姑娘并没有幸福安康,而是在封建的农村中受到丈夫和族老的轮番蹂躏。她寄希望于木匠达牛,希望他带她远走高飞,然而达牛软弱,不敢忤逆族老。于是田螺姑娘独自逃离,避走不及,化作一只田螺,卧在水中。《小李下个月来看你》讲述了小李多年寻访青梅竹马的情人韦铮的故事。他踏破铁鞋,一家一家米粉店地搜寻,漫无目的地问米粉店老板是否雇用过一个身材细长的女孩子。后来他鬼使神差地跟踪妓女阿霞回到住处,并迅速与她成为邻居。渐渐的,小李爱上了阿霞,在一次做爱后发现,阿霞就是韦铮——她整过容的脸已“面目全非”。家乡没人知道韦铮在外面做什么,只知道她赚的钱治好了母亲的病,给哥哥盖上了房子。
垃圾桶、洗衣机、田螺姑娘、多心人、梦游症患者、子宫中的成人、面目全非的人等一些意象构成了黄土路小说的独特意象群,传达着作者对现实的关注与思考。我们很容易发现,在黄土路的笔下,这种癫狂的世界竟然成了他小说的现实,在这貌似不正常的写作逻辑里,其实也正潜藏着他的小说哲学。其实想来,我们的现实世界,不正是有着如此之多的“怪现状”吗?黄土路正是用一种夸张、怪诞的手法把现实世界的怪诞彰显到了极致,成了一种漫画风格。他用极端的方式,呈现给我们一种现实的病态。
二、关注人物命运和内心世界
黄土路的叙述重点不在情节本身,他更注重的是人物的内心世界。《阳光穿透苹果》写一个保安陈克救小朋友反被家长误会是人贩子,遭到毒打的简单的故事,却用了很长的篇幅叙述孩子母亲秋妹的经历。在父母相继离世后,秋妹辍学,接过了母亲在市场卖菜的工作维持生计。起初还边卖菜边学习,后来初恋男友上了大学,与她距离越来越远,终于断了联络。秋妹从此成了一个敏感、缺乏安全感的人,即使成家生子也不能使她的心灵复原。这就不难理解,她看到陈克领着孩子时一口认定他是人贩子,并在保安清白的确凿证据面前仍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作者曾设想过让秋妹奔向楼顶跳楼自杀的结局,可以想见,作者的立意不在于书写当今社会的诚信危机,而在于凸显秋妹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
《谁在深夜戴着墨镜》写一次对前副市长常克己的抓捕行动。小说分为三部分,分别是三个人的叙述:刑警老黄、妓女陈改花、常克己自己。三个人对事件原貌的叙述基本无出入,但每个人讲述中传达出各自不同的身世经历和心理状态。刑警老黄在警队混迹多年却没得到提拔,看着自己当年的同事黄小爽一步步坐到局长的位子,他羡慕嫉妒,同时又难免有阿Q心理,暗笑局长的啤酒肚。妓女陈改花靠皮肉生意赚钱,却也单纯善良。作者最用力刻画的是事件的主人公常克己,他来自红色家庭,从县里的小公务员一直做到马城的副市长。常克己的叙述有意为自己开脱,把一切罪责归咎于秘书老熊,还有“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定律”。事情败露后,常克己远走他乡,投靠当年的兄弟于开树,衣食无忧。然而心灵的漂泊感使他不能安宁,他决定潜回马城。回到马城后,常克己找到了另一个朋友卡巴,却立即被朋友出卖。在一个深夜,常克己找到陈改花,钻进她的子宫,终于获得了安宁。
《他们为什么都很快乐》写村妇江玉兰以为丈夫徐江溺水死亡,穿越城市去李村认尸,路中巧遇同学刘军的事情。随着故事的推进,江玉兰和刘军的心理活动向我们慢慢展开。起初,江玉兰顶着被丈夫揍肿的眼睛,一路哭泣地在城市中行走,貌似夫妻情深,即使天天被毒打也是周瑜打黄盖。撞到了富足的刘军,事件却来了个变奏:江玉兰立刻忘记了认尸,跟着刘军见识了城市物质文明的多姿多彩:上饭店吃了两小时五十分钟的饭,喝了一百二十元一盅的乌鸡水鱼汤和名贵的茅台酒;又跟随刘军去商场选购衣服,沉醉在镜子里自己换了新衣的美丽形象之中,之后又跟刘军回家做爱。这场奔丧去认尸,竟如此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任何矛盾地被中断。这使开篇泪流满面的江玉兰的形象可疑起来。作者顺手交代,徐江和江玉兰并非恩爱夫妻,当年的结合也是草草了事而已。徐江用江玉兰养猪赚的钱去赌博,回家还要打老婆,是个十足的自私鬼。故事通篇还有一个大背景:这天有抽奖活动,整座城市都在为抽奖疯狂,仿佛抽奖是那天人们唯一要做的事情。作者时不时会写到有人获奖,埋藏了一条线索,引爆最终的结局:徐江并没有死,他用身上仅剩的两元钱买了一张彩票,却中了百万元的头奖。中了奖的徐江想起了老婆的种种好处,准备用这笔钱好好补偿江玉兰。然而江玉兰此时却憋出了一句话:徐江,我要和你离婚!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丈夫中了大奖,他们可以摆脱困顿的生活了,江玉兰为什么要提出离婚?不可能是为了刘军——她明知道刘军要去火车站接女友,她刚刚只是被玩弄而已。如果是为了丧失贞洁后的无地自容,她为什么不在初见徐江时提出离婚,而是徐江说出中了一百万元之后呢?那么原因只有一个:见识了珍馐佳肴、华美衣裳之后,江玉兰发现迷人的城市幻想带来的是男女搁置道德的随意放肆。她预见丈夫得了这笔钱后,也会像刘军那样随意地请人吃饭、与人上床。短短的一个下午,种种巧合的碰撞使江玉兰的心情不断波动。从伤心丈夫的死到安享艳遇,再到知道被玩弄、知道丈夫没死且中了一百万元,江玉兰演绎了农村妇女遭到城市文明和混乱男女关系侵袭后的惊喜、失落和彷徨。
虽不以情节曲折见长,黄土路对人物命运和个人内心世界的关注使他的小说富有层次感,耐人咀嚼。文学是人学,怎样把人的生存状态更好地呈现出来,也是文学永远言说不尽的话题。黄土路对现代社会中人生存窘态的刻画与挖掘恰恰反映了他对人性的深层思考,对现代人的终极关怀,这也是一个作家应追求的本质目标。
三、悲悯之笔
黄土路对其笔下的人物有种眷顾。他不忍把悲惨写绝,总是给人物一个获得安宁的可能。
《年夜饭》显然是一场作者给城市行乞者的盛宴。“我”是个被村里人抚养长大的孤儿,在送女友回家过年之后,独自去寻找身世更为可怜的患难兄弟黄小牛。不料黄小牛宁愿乞讨也不愿拖累“我”,我遇到曾与黄小牛一道行乞的“同行”们,到高级的酒店开了两桌,共享华丽的除夕筵席。“我”工作没多久,没有多少钱,却愿意请一帮素不相识的乞丐吃大餐,这无疑也是作者想象的盛宴,为终年无家可归的人们奉上可口的年夜饭。在田螺姑娘面对无法逃离的困境时,作者让她变作一只田螺,摆脱现实的苦难。
黄土路的笔下不仅有田螺姑娘、黄小牛这样连饭都吃不饱的底层人物,更多的是陈改花、韩遥遥、韦铮、老戴、常克己等妓女、贪官这样为世俗所鄙夷的人。叙述这些人物时,黄土路也用悲悯的笔调,发掘其心中善的一面,愿意给他们救赎的机会。黄土路的小说里,男主人公常常和一女子青梅竹马,在女子沦落风尘失踪后,依旧执着地追寻。对于那些贪官污吏,他让老戴顺利地钻进洗衣机洗净自己的愧疚和恐惧,让常克己逃离审判钻进女人的子宫重新做人。
对这些人物命运的处理显示了黄土路对人间苍生的悲悯和他心中善的一面。
总体看来,黄土路小说的亮点在于用荒诞的想象和意象表达对现实的关注与悲悯。作者曾说觉得前面写得太玄,想通过《阳光穿透苹果》来回归现实。事实上,那些张开想象力的作品并没脱离现实,相反,一系列意味深长的意象把现实写得更透彻、更发人深省。显然,这也是作者所擅长的。这些将人物化、对事件的荒诞处理远比老老实实白描生活的《阳光穿透苹果》《再见》《年夜饭》生动得多。
另外,黄土路还从事诗歌、散文创作。他对诗句的感觉绝不亚于他创作小说的天赋。平日的点滴感觉能点滴成诗,写给父母的句子载满深情。相信黄土路今后在诗歌方面会有新的作为。
【注释】
[1]李晓鸥(1985—),女,山东省青岛市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级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