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苹果
那个小孩要过马路。那么小的孩子,他一个人怎么过得了马路呢?陈克从停车场望出去,看见马路上的那个小孩往前走两步,又被汹涌的车流吓得退了回来。他至多三岁,也许两岁才多一点儿呢,从他迈步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了。他穿着藏青色的牛仔吊带裤,里面胡乱地扎着一件黄色的短袖,怎么看都有些不协调。那些来来往往的司机大佬,有的看到小孩那件扎眼的黄色衣服了,就刷地偏转一下方向盘,速度不减地就从他身边拐了过去;有的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减了速度,也偏一下方向,从他身边绕过;还有的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小孩,正气势汹汹地踩着油门向他冲来呢。陈克捏了把汗,眼光扫了一下孩子周围的人们,想确定谁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的前面,有两个男人正向马路中间走去,他们回过头来,似乎呵斥了一下孩子,然后回过头去,跨过马路中间的绿化带,向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对面的候车亭有几个人在候车,一个老头、两个中学生,还有一对小情侣——他们也许是附近民族中学的学生。孩子似乎是想跟在那两个男人的后面,走到对面的马路去。他是那两个男人丢弃的孩子吗?陈克看见那两个男人走过对面人行道上时,还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只剩下那个孩子还站在马路边上,欲行又止,最后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从陈克的角度看,他就像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来来往往的汽车刮起的旋风吹走。
一辆绿色的泥头车这时正从旁边的岔道驶上这条马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司机,他可能四十多岁了,也可能才二十多岁,总之他黑着一张脸,正吹着口哨,把汽车开得呼呼地响着,灌进车窗的风,把他敞开的衬衣吹得飘了起来。绿色泥头车开到离男孩还有三十米时,陈克就坐不住了,那时他正在给一辆正开进停车场的红色宝马司机发停车牌。陈克的工作就是给开进这个停车场的每辆车发停车牌,然后向每辆驶出这个停车场的车辆收五元或者十元钱的停车费。一般是五元,过夜才收十元。陈克一边把五元钱找给开宝马的姑娘,一边扭过头看着那孩子。这时他也看见那辆泥头车了。那呼呼冲来的泥头车,好像要把眼前的世界碾得粉碎。在没看到泥头车之前,陈克觉得那孩子即使危险,看了让人捏一把汗,但也还没危险到马上出什么事来,但那泥头车开来了,陈克就知道要坏事了,那个开宝马的女孩还没接过找回的钱,陈克就使劲地把钱往她手里塞,然后向马路跑去。陈克的速度真快,在中学时,陈克的速度在全班就是最快的。他三步两步就蹿到那小孩的身后,一把把小孩抱起来,向后退了半步,泥头车就在那时呼地从他身边碾过去的。在擦身而过的刹那,泥头车却突然打转了个方向,向马路中间的隔离带冲去,快要冲上隔离带时,竟奇迹般扭住了车头,稳稳地停在快车道上。车上满满的泥巴刹不住,撒了一地。明眼的人应该看出,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司机,一定是快冲到孩子眼前时,才看见了那个孩子的,于是他踩了急刹,并打了个方向盘。现在,他从车头里探出个脑袋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看到陈克和小孩都安然无恙,他骂骂咧咧地缩回车里,一顿一顿地发动了车子,走了。
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紧紧地贴在额头上,他的眼里满是汪汪的泪水,脸上挂着鼻涕,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陈奇用手给他擦了擦鼻涕、汗水和泪水,然后问他: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小孩似乎没有听见陈克的话,只是哭着,一个劲地哭,嘴巴咧得大大的,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门牙。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陈克的口气尽量亲切,似是怕自己的声音吓坏孩子。孩子眼里的泪水被陈克擦干净了,他也许看清了抱着他的叔叔,他看清了叔叔眼里的关切。这种关切,让他显得不那么紧张了。他用手指了指对面。对面,就在那个候车亭的后边,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再往后是棉纺厂的宿舍区。陈克想,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的父母在农贸市场,那么就是他的家在棉纺厂的宿舍。陈克不能确定孩子的父母是在农贸市场呢,还是就住在棉纺厂。他对孩子说,来,叔叔送你回家吧,好不好?孩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的眼里又浸出了一层泪水。
快到下班的时间了,路上的车比刚才显得还要多,而且速度还是那么快。陈克抱着孩子,过马路的速度是那么慢,在隔离带他甚至停了下来,等着一长串的车辆过去。这时一辆公交车驶过来了,它挡住了对面的候车亭。当公交车开走的时候,陈克发现,对面的候车亭里只剩下了那个老头。那个老头也许并不是在候车,他坐在候车亭的那张由一根粗大的不锈钢做成的椅子上,像是在候车亭里休息罢了。他的身边放着一篮子的青菜。一把瓜苗像一只手,正拼命地想从篮子里伸出来,青翠欲滴的样子。很快,又一路车开过来了,当车开走的时候,陈克发现那个拿着菜篮的老头也不见了,候车亭里顿时没了人。陈克的目光追着刚驶动的公交车,在拥挤的人群里,他果然看到了扶着扶手的老人,他的目光正越过人群和车窗看着陈克,但他手里的青菜蓝,被人群吞没了。
车还是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速度飞快。陈克便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有几缕白云,一动不动的,闷热的空气让人有些窒息。白云的下面,是棉纺厂灰扑扑的宿舍楼。那楼耷拉着,没精打采的,远看反而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陈克的目光从白云落到棉纺厂的宿舍楼,又飘到对面农贸市场的大门。那是一个拱形的门,门楣上脏兮兮的破败不堪的“马城农贸市场”几个字,遮遮掩掩地躲在一棵大樟树的后面,隐隐约约的,而此时樟树也是一动不动的。要是有点儿风就好了,陈克想,他的目光经过一番流浪,最后落回到马路上,此时马路上的车竟然少了,也许是上个路口的红灯把它们都拦住了。陈克待最后一辆的士冲过去,就抱着孩子,快步地通过了马路,走到没人的候车亭。在候车亭,陈克把孩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看一眼候车亭广告牌上打着手机的美女一眼。陈克就在对面上班,却第一次发现这广告牌上的广告换了,原先这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的背后是几排整齐簇新的楼——这是一个楼盘的广告。陈克一边想着广告牌上的事情,一边抱着孩子绕过候车亭,走到后面的人行道上来。在那里,陈克把孩子放了下来,才第一次端详着这孩子,这孩子有个宽大的额头,眼睛大大的,眉毛细小清淡,可惜长得太瘦了,不然真是一个很好看的小孩。陈克感到身上黏糊糊的,衣服前面一片,后面一片,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捏住胸前的衣服往外扯,还扇了扇,才俯下身子,面对着那个已止住哭泣的孩子。小朋友,你告诉叔叔,你家在哪里,叔叔带你回家。那孩子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目光越过他的腋窝,向着陈克的背后张望,嘴巴撇着,似是要大哭的样子。随着孩子的目光,陈克转过去看看自己的身后。在他的身后,有几个人提着青菜慢悠悠地走着,却有一男一女,向着他们快步奔来。那个男的,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着一个什么人的名字:少凡,少凡……他跑到陈克的旁边,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护着,生怕他被别人夺走似的。那个女的,披头散发,嘴里叽里咕噜地吼着,抓着了,可让我抓住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惊恐和愤怒。说话间,女人一只手已死死地抓住了陈克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地抓陈克的脸。她的指甲黑乎乎的,陈克的脸很快被她抓出一道血痕。陈克说,喂,你干什么啊?他拼命地伸手,想挡住扑上来的女人。女人整个人都扑上来了,嘴里呼呼地喘着气,两只手死死地抱住了陈克,陈克感觉女人就像一个麻袋,沉沉地挂在了他的身上,他不由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女人说,看你还往哪里跑,看你还往哪里跑?女人说的是夹带着郊区农村壮话的普通话,含含糊糊的,陈克感到很惊诧,他一边用手掰女人的手,一边申辩道,我没跑啊,我干吗要跑?你们要干吗?
正在这时,小孩哗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用眼睛观察着四周,哭声里满是委屈,也是倾诉。男人俯身去安慰小孩,这时一种琅琅琅的声音从他裤袋里响了起来。他急忙把护着孩子的一只手腾出来,急急忙忙地伸进裤袋去,顺着一根绳子掏出一个响个不停的小灵通来。由于绳子不够长,男人只能侧着身子接听电话,他急匆匆地说,喂,找着了,找着了,就在菜市的门口,我们还抓住人了,你们快点儿过来。他的急切和发抖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激动。陈克看着那男人,他长得瘦黑,还穿着黑裤子黑T恤,不过领子却是红色的,像脖子突然系了条红领巾。他的上唇有几根稀疏的胡子,在他拿小灵通打电话的时候,几根胡子像秋风中的草,抖个不停。陈克注意到,他拿着小灵通的手臂上,还带着块镀了金的手表。
陈克说,不是呀,我只是想送你的小孩回家,不信你问你小孩。在阳光下,申辩让他的脸变得更红了。
女人看看孩子,孩子在男人的怀里,正哭得死去活来,他的鼻涕和泪水沾了男人一身。女人抱住陈克手臂的双手就更使劲了,仿佛怕他跑掉似的,她说,孩子小,他不会说话。
陈克看那孩子,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他当然不会说什么。陈克说,我是个保安,你看,这就是我的保安证。陈克说着边用没被女人抱住的那只手去掏保安证,边无辜地看着女人,女人的眼里,有着一种惊恐和愤怒的表情。在他掏保安证的时候,几个人从不同的方向抄上来了,他们好像原来就在菜市门口的附近,男人的电话一挂,他们就赶过来了。他们赶到的时候,刚好看见陈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保安证来。陈克说,你们听我解释啊,我是保安!女人说,别听他的,他还想冒充警察呢。女人的话还没说完,陈克的脸上就挨上了重重的一拳。好在,这一拳只打在鼻梁边上,不然陈克的鼻子就被打扁了。陈克就转过脸去看那向他挥拳的男人,还没看清,下巴又挨了一拳。这是一个勾拳,打得陈克的下巴叭嗒地发出了响声。本来,陈克看见那拳飞来,想用手去挡那拳头,可惜他的一只手被女人紧紧地抱住了,拿着证件的手还在迟疑,下巴就挨了这重拳。挨了这一勾拳后,陈克才看清了向他挥拳的人,那是一个粗胖的男人,有四十来岁了,敞开着胸口,浑身的蛮力。陈克喘道,喂,你们讲不讲道理,我没……他的胸口又挨了拳。那个女人说,你们别听他的,别听他的狡辩!于是另外两个旁边的人也围上来了,一个帮女人抱住了陈克,另一个一脚踹在陈克的肚子上。陈克感到肚皮一紧,整个人向前弯了一下,但他没有倒下。他又喊道,你们快帮我报警,我不是人贩子!这次陈克是对围观的人喊的。已有很多人围上来了,他们听女人说抓住了人贩子,就跟着叫嚣道,打死他,打死他!有的还边说边伸着手臂,晃动。拐卖孩子?旁边一位老伯伯嘴里喃喃地说,然后,他咬牙切齿地挤上前,对弓着身体抱着头的陈克的屁股就是一脚。陈克踉跄了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旁边还是有人报警了。报警的是一个骑着摩托车路过的男人,他穿着白色的衬衣,衬衣扎在一条黑色的裤子里,锃亮的皮鞋,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帽盔。看见马路边围着一圈人,几个人正对一个男人拳打脚踢,就停下摩托车,从挎在身上的黑包里掏出手机,拨了110。旁边一个放学路过的中学生还听到了他的报警:110吗?农贸市场的门口,有几个人在打架,你们快过来!
两个警察赶到时,陈克倒在地上差不多不能动弹了。两个警察一个戴着墨镜,一个拿着警棍。他们拨开人群,看到两个中年人在你一脚我一脚地踢倒在地上的一个年轻人,就呵斥住他们:住手!住手!警察喊了几声,两个人才看到是警察来了。但他们还是不想住手,其中一个还狠狠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年轻人,拿着警棍的警察只好用警棍格开了他们。
戴着墨镜的警察蹲下来,透着墨镜看着躺在地下的陈克,陈克的嘴唇肿起老高,嘴角流出了一丝血,眼睛四周紫了一大块,眼睛眯缝着。他的衣服扣子被扯脱了两颗,露出了胸膛,还有肚脐。警察就帮他扯了扯衣服,然后抬起头,似乎想弄明白为什么几个人在殴打一个小伙子。
怎么回事?他问,眼睛紧紧地盯着陈克,然后又去看那两个男人,神情忧郁。
陈克拼命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但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还能清楚地看见警察;之前,他的耳朵有一阵嗡嗡地响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也被打坏了,没想到他还能听到警察说话。一切都还好,他松了口气。
我是——保安,陈克吃力地说,明显地感到了脸上的疼痛,因此深吸了口气,整个人看上去显得龇牙咧嘴的。他费力地收回手,但他看到自己的手里是空的。保安证呢?陈克扭头去看周围的地上,地上竖着许多腿。还有灰蒙蒙的皮鞋,脏兮兮的拖鞋,还有三两双颜色鲜艳的、显得异常突兀的高跟鞋。戴墨镜的警察的目光就随着他的脑袋一起转着,在地上寻找着什么。警察看见一双拖鞋下踩着一个小本子,就抬头看那双拖鞋的主人。那是一个抱着手臂的胖子,看见警察看着他,他也就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的脚踩着的东西。警察扬扬下巴,示意胖子把小本子捡起来,递过他。
警察从那胖子手里接过那个小本子,翻了一下,那确实是一本保安证。警察看看保安证上的照片,又看看地上的陈克,陈克虽然龇牙咧嘴,但警察还是看得出,照片上的人就是陈克。
陈克说,我看见那孩子……在马路上危险,就把他抱过来,正准备把他送回家,他们就……陈克挣扎着,想自己爬起来,但他感到筋骨一阵的疼痛,他啊的一声,轻声地叫了起来。
他不是保安,他是个人贩子!那个女人突然插话过来,原来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戴墨镜的警察和陈克,听着他们说话。她的眼里还带着怨恨和愤怒。
戴墨镜的警察说,没问你!他的目光威严地在女人的脸上扫一圈,然后又看了一眼皮肤黝黑的孩子的父亲,还有那几个还在吵吵嚷嚷着的打人者。都带回去,协助调查,戴墨镜的对拿着警棍的说。待那几个吵吵嚷嚷的人静了下来,他又转过头,对躺在地上的陈克说,你等一下,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是黄秋妹。
从很小的时候起,黄秋妹就梦见自己是一只小鸟,一直奋力地往前飞着,翅膀碰撞着树枝,掠过草地和小河,后来有人告诉秋妹,一个人做的梦,很可能就是她前世的生活,于是秋妹就想,或许我的前世就是一只鸟呢,一只想挣脱着什么的鸟儿。
挣脱什么呢?也许就是为了挣脱那个沉闷无望的生活吧。
秋妹的父亲是个卖水果的。放学的时候,秋妹从学校拐出来,过两条老街,远远的就可以看见街头那棵樟树下的父亲的板车了。板车上堆着花花绿绿的西瓜,在西瓜的后面,就是父亲光光的脑袋。秋妹不知父亲为什么爱留着个光头,这使他的脑袋看上去也像一个大板车上的白西瓜。有买瓜的来了,父亲便手捧个西瓜,在来人的耳边砰砰地拍着,说,你听听这声音,听听!这个瓜,不熟不要钱,不甜不要钱。父亲卖出去的西瓜当然少不了有不熟的,有不甜的,但西瓜卖出去了,就少有人打转回来跟卖瓜的理论了,父亲深知这个道理。
看见秋妹过来,父亲会拿起一片已切开的西瓜,递给秋妹,说快吃吧。他满眼喜悦地看着女儿,女儿前额宽大,几缕青丝挂在女儿晒黑的脸上,显得楚楚动人。父亲相信,女儿是个有福相的人。
秋妹捧着那片西瓜,它的颜色开始变暗了。也许是切开得久了,天气又热,秋妹刚咬一口,就感到一股馊味窜进喉咙。每当这时候,秋妹就抬起头,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诉父亲西瓜已经馊了。她看见父亲脸上喜悦和关切的表情,就把要说的话,连同变馊的西瓜一起,嚼碎了吞下肚子里。
看着秋妹吃完西瓜,父亲才从板车上的一块塑料布下,拿出一把青菜来,递给秋妹。有时候是豆角,有时候是空心菜,有时候是瓜苗,有的时候则是棵大白菜。这是母亲留下的。什么都不用说,秋妹知道,她该回家做饭了。
回到家,淘完米,秋妹把高压锅往炉上一放,点着火,就连忙不停歇地把青菜泡在水龙头下的水桶里。放了大半天的青菜,在水里泡上十多分钟,或半个时辰,就又恢复它绿莹莹的颜色了。忙完这些,秋妹就拖一张椅子,一把四脚凳,坐在门外的亮光处做作业。一边做作业,一边跑回屋里照看火炉上的饭,看水是不是开了。如果是水开了,就把炉火关小。然后拖着另外一张小凳子,坐到水龙头下择青菜。青菜水淋淋的,春天的瓜苗,夏天绿莹莹的上海青,都让秋妹满心欢喜,唯独大白菜是秋妹心里不喜欢的。大白菜白白的,嫩嫩的,让人想起班里没晒过太阳的几张女生的脸。纵是这样,秋妹在做菜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唱起歌来。唱着唱着,天就黑了,父亲就拉着板车回来了。再过片刻,母亲也挑着箩筐回家来了。这时,秋妹的作业也该做完了,饭菜也就煮好了。
父亲和母亲回家,总会在门口扑扑扑地拍打着衣服,好像要把外面的灰尘拍在外面,才干干净净地进屋,端碗吃饭。
这天,秋妹做好了饭菜,母亲却先回来了。母亲一边在水盆里洗手,一边问秋妹,你老头呢?秋妹说,还没回来呢。秋妹也很奇怪,往时都是父亲先回来的,今天怎么母亲先回来了?她把菜从锅里盛出来,在桌上摆上三个空碗,三双筷子。但等了半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吃饭的时候,母女俩心里总是忐忑着,母亲突然丢下筷子,说,不行,得去看看。是啊,男人不赌,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别的爱好,这么晚不回家,这是第一次啊。
母亲出门,女儿也跟出来了,两个人朝着大街走。她们住的这地方,是这个城市的郊区,出门右边是稻田,左边是一排破旧的老房子,走一阵子,等右边也出现一排矮房子,就快到街口的那棵樟树了。
没有路灯,不过月亮出来了,眼前灰蒙蒙的,竟起雾了。秋妹远远地就看见了父亲的板车静静地、孤独地浮在白雾里,却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走近板车,她们才看到父亲扑倒在地上,背后插着那把明晃晃的西瓜刀。秋妹听到母亲尖叫一声,那声音像一把尖刀从平地上抛起,直插上天空,然后再没有落回来。待那叫声由云霄里消失之后,秋妹发现母亲已瘫倒在地上,而她,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地抱着母亲……
这就是那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过后秋天来了,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母亲撑着起床了,她的脸色苍白,衣服散发着一股馊味,走路颤巍巍的。
那是一个早晨,秋妹还在熟睡,母亲已起床把冷饭热好了,秋妹起床时母亲正埋头伏在桌前吃着饭。见她起来,母亲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平淡,冷漠,让秋妹觉得百般的辛酸。秋妹漱口、洗脸毕,坐到桌前,母亲已吃完早餐了。只见她挑起箩筐,默默无声地走出家门。秋妹叫了一声,妈!母亲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又无声无息地挑着那对大大的空空的箩筐,朝门外那条冷冷清清的路上走去了。天还没有完全亮,母亲的背影在灰暗的空气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落寞。秋妹感觉有什么东西有脸颊上爬,是泪!
秋妹去上学时,太阳刚好投在屋后的那座青鸟山上。
上学不免要经过那个街口,那棵樟树。每次走到那里,她的胸口就没来由地疼,仿佛有一把刀一直插在自己的心上,她的耳朵里就响起母亲那直插云霄的尖叫,眼前晃动着父亲背后那把明晃晃的刀。于是,她加快脚步,甚至,跑了起来。
隔几天,秋妹就会去一趟派出所。派出所在一幢很狭窄的小楼里,楼面上爬满了爬山虎,整幢楼就显得绿油油的,也显得有些阴森。进了大门,一楼是户籍室和值班室。走上狭窄的楼梯,二楼最里间的那间办公室里,坐着一位脸膛通红的警官,他负责调查秋妹父亲的案子。第一次,他瞪着细小明亮的眼睛,用充满了同情的口气,慢吞吞地说,秋妹,秋妹你放心,案子我们一定要破的。他的一双大手在裤袋里摸索着,竟摸出一个钱包来。他打开钱包,从里面掏出五十元钱,塞给秋妹,说,你回去吧,等消息,有什么进展我们会通知你的。他几乎是推着秋妹出门的,秋妹的手里还捏着那张五十元钱。在走廊上,他安抚秋妹说,我们走访了附近的人家,希望能找到目击证人,但目前还没找到,没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是谁下的手,但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破案。他把秋妹送到楼梯口,就急匆匆地转过身跑回办公室了,因为办公室的电话那时响了起来。
后来,秋妹又去了几次派出所,每次去,红脸警官总显得局促不安,去得多了,他竟不耐烦了。他朝秋妹挥挥手,说,你们不用每天都跑来,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们的。再后来秋妹再去,竟找不到那个红脸警察了。秋妹不知道,他就躲在派出所的那个爬满爬山虎的楼顶上。
从派出所出来,秋妹才知道什么是绝望,她的心里一阵的灰暗。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整天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谁会对这样一个和蔼的老实人动刀呢?秋妹看着街上的男人,竟觉得每个人的脸上都隐藏着凶相,显得可疑起来。谁会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呢?秋妹在心里猜来猜去,从此看每个人,就渐渐地有了一些敌意。
到冬天的时候,在马城农贸市场卖菜的租户们发现,那个枯瘦的卖青菜的女人一直在不停地咳着,一阵一阵的,不断地吐着痰。旁边卖西红柿的女人发现,她吐出的痰里,竟有着一缕缕的血丝。她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卖西红柿的女人知道卖青菜的女人前几个月刚死了男人,就紧张地问,妹子,你没事吧?卖青菜的女人一边咳着,一边摇着头,艰难地说,没事。
但卖青菜的女人的咳嗽却越来越厉害了,她吐出的痰里,鲜红的血丝令人毛骨悚然。买菜的人走进菜市,即使是那些老客户,走到卖青菜的地方,看到卖菜的女人伏着腰,咳咳咳地咳着,带着血丝的痰吐了一地,心里就嘀咕,是不是得了肺结核?赶快都躲开了。到后来,就连旁边卖西红柿的,卖胡萝卜的,卖茄子的,卖豆腐的,卖鸡蛋的,卖活鸡的,都开始远远地躲着卖青菜的女人了。每天清晨,卖青菜的女人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菜摆在案板上,一边咳嗽着,一边等待着早上买菜的人们,但直到晚上,人们看见她,总是绕得远远的。挨了几天,一根青菜都卖不出去,卖青菜的女人突然才明白人们在想什么,就干脆收了摊,从此再也不见踪影了。
卖青菜的位置空着,卖西红柿的,卖胡萝卜的,就往中间挪了挪,占了卖青菜的原来的位置。过了一阵,卖西红柿的,甚至也稍带卖了点儿青菜,生意竟比起以前好了很多。
一天,也许是第二年的夏天吧,卖西红柿的女人挑着一担西红柿,提着一箩筐的青菜,摇摇晃晃却有节奏地扭着身子,朝着自己的摊位走去时,看见自己的摊位与卖胡萝卜的中间,竟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还有一担青菜。女孩正笨手笨脚地往案板上摆青菜。青菜水灵灵的,一棵一棵地摆在案板上,青青翠翠的,像一幅画。见卖西红柿的过来,女孩子把自己的箩筐往里挪了挪,然后继续往案板上摆青菜。卖西红柿的因为自己的摊位平白无故被占了,正要发作,却突然发现这个女孩的眉宇间像一个人。像谁?卖青菜的女人!她就疑惑地问,你是秋妹?秋妹咬着嘴唇,怯生生地对卖西红柿的说,阿姨好。
秋妹,你老妈呢?她怎样了?卖西红柿的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直接问了。秋妹咬着嘴唇,却不说什么话。卖西红柿的就明白,卖青菜的女人也许已经死了,于是就摇摇头,开始往自己的西红柿上洒水。
好些年以后,卖西红柿的女人还记得秋妹到菜市来卖菜的第一天的情景,她刚往西红柿上洒完水,卖活鸡的男人和两个卖猪肉的屠户就突突地开着摩托车冲进市场里来了,卖活鸡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戴着副眼镜。他把几笼鸡分别打开,把鸡一只只地捉住,搬往另一个大笼里,一群鸡就在那叽叽喳喳地闹开了。卖猪肉的呢?一个矮矮胖胖的,长得却很结实,另一个是黑乎乎的小伙子,光着膀子,一身的精肉。他们把摩托车后捆着的几扇红嘟嘟的、盖满了紫色的印的猪肉,噼噼啪啪地往案板上甩,然后拿起砍刀就咣当咣当地砍起猪肉来。先是把四只猪脚卸了,然后,后腿肉,前胛肉,五花肉,一一分开来。他们咣当咣当地忙着,却没发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多了一个卖青菜的女孩,她正捂住耳朵,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们手中的刀。倒是卖西红柿的女人最先发现了女孩的异样,她说,秋妹,秋妹,你怎么啦?她叫了几声,秋妹才回过神来,但她眼里的惊恐令人揪心。卖西红柿的女人顺着秋妹的目光,看到他们手中起起落落的刀,突然明白了什么,就站起来,对两个卖猪肉的男人说,你们轻点儿,你们轻点儿,听见没?两个男人听见了,他们停下手中的刀,狐疑地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齐看着卖西红柿的女人,这时他们才发现卖西红柿的女人旁边的卖青菜的女孩,那女孩虽然已经不捂着耳朵了,但眼里仍是惊恐的样子。两个卖猪肉的男人就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轻点儿?轻点儿怎么砍得脱猪肉啊?他们不明白,但他们的视线都转移到秋妹的身上了。
新来的啊?矮胖的屠户把圆下巴往卖西红柿的女人递了递,关心地问。
这是秋妹啊?你看看。卖西红柿的女人说。
秋妹,都这么大了?你妈呢?矮胖屠户说,才突然发现卖西红柿的女人在拼命地朝自己眨眼睛,就打住了话头,嘿嘿地傻笑着。他回过头来,看到年轻的那个屠夫正愣愣地看着女孩,就叫了他一声:韦柏,怎么啦?
韦柏吓一大跳,回过神来,黑乎乎的脸竟红了。他低下头,挥起刀砍着一只猪脚,发出的声音没刚才那么响了。
秋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习惯了菜市场里砍肉的声音。开始的时候,韦柏砍着猪肉,眼睛却瞟着秋妹,秋妹侧对着他坐着,他砍一下猪肉,她的身体就颤了一下。怎样才能让秋妹注意到自己呢?韦柏拿着砍刀,啪的一声,使劲地砍在一只猪前腿上,连接的骨头应声而断,韦柏看见秋妹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果然回过头来,不过,她的脸上却是惊恐和恼怒的神情,于是韦柏尴尬地朝她笑笑,改砍为切,一刀一刀地,把猪腿上的肉切了下来。
中午过后有一段清闲的时光,菜市里变得冷冷清清的,有时候,会有几个人聚在一起,玩一会儿扑克,一般是卖西红柿的、矮胖的屠户、卖水果的、卖豆腐的,然后旁边再围上几个人,就变成热热闹闹的一堆人了。还有的甚至把摊位交给隔壁的人帮照看一下,然后人就不见了。年轻的或许约会去了,逛商场去了,老的呢?甚至跑回家去睡一大觉,睡到四点多了,然后才神清气爽地回来。
秋妹呢?韦柏从自己的摊位看过去,看见秋妹的侧影,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呢。什么书?韦柏仔细观察,发现今天是一本高中语文课本,明天是一本数学,后天呢,甚至是一本韦柏一看就头疼的物理。韦柏心想,这个女孩子,心眼高着呢,还想着读书,也许她在这个菜市场就待不久了。这么想,心里突然有些堵,韦柏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卖青菜的女孩。
本来,下午的那段时光,韦柏也是爱跟大家凑到一起,打打扑克什么的,自从秋妹来了,他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每天下午,如果没有什么客人,他就去菜市门口买一张早报,在那里看起来,他边看边把报纸翻得哗啦啦响,他的眼睛的余光却瞟着秋妹。秋妹还是那么闷闷不乐,苦大仇深。韦柏心里就跟着很难受,他恨不得变成一个玩具,逗逗秋妹,让她变得开心。
秋妹当然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是因为碰上前来买菜的同学了。如果来的是女同学,秋妹就扯住她,问起班里的某个同学,甚至还有某个老师。如果是个男同学呢?两个人说的话便不着边际了,东一句西一句的。
渐渐的,韦柏发现,来买菜的秋妹的同学里,有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来的次数最多,来了后呢,待的时间也最长。每到下午五点多,秋妹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学生放学了,那个男孩就会来了。如果他还没有来,她的目光总是往菜市门口飘着,但当那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一出现,她的目光就飞快地收回来,装着很专心卖菜的样子,跟来买菜的人讨价还价,称青菜。男生也不会马上冲着秋妹的摊子来,而是先到矮胖屠户或者韦柏的摊前,称上一斤猪肉,然后才到秋妹摊前,跟秋妹买上两把青菜,两个人站在那说话。仿佛那男生到菜市里来,买上一斤猪肉,买上两把青菜,就是为了站在那儿跟秋妹说话。在菜市嘈杂的声音里,韦柏总是能捕捉到他们谈话的声音。他们谈些什么呢?一般是,男生给秋妹解一个题目,讲解一段课文,或者,两人就聊聊学校的情况,聊聊他们的同学,还有,秋妹有时也会谈起今天卖菜的情况,或者某个有趣的买菜人。说着说着,秋妹的脸上竟漾起了笑意。从两个人的眼神里,韦柏感到了两个人春情萌动。这么着,韦柏觉得一切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但那男孩一走,秋妹总会飞快地瞟上韦柏一眼,这让韦柏感到,她是知道他在关注着她呢,于是,她的眼里就有了一种羞怯和歉意。
就这么两年过去,接下来是那年的秋天,那男生却突然消失了。后来韦柏才知道,原来那个男生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上学去了。闲暇下来,秋妹也抱着一本书,目光却失神地望着某处,脸上洋溢着一种憧憬和向往。有时候,她突然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脸竟然红了。
一个穿着绿色邮政制服的男人穿过菜市门前的阳光走进菜市时,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跟靠近大门口的卖粽子的黄叔说着什么,黄叔摇了摇头,用手指着菜市,似乎是叫他自己去打听。于是那个穿绿衣的男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这回停在了一个年纪跟秋妹相仿的女孩子面前。那女孩子直起腰,手里还拿着一把红薯粉丝呢,她听着穿绿衣的男人说着什么,然后,用手指朝秋妹的方向指了指。于是,穿绿衣的男人直直地就朝秋妹走过来了,走到跟前,他一边弯着腰从侧身的包里掏着什么,一边问,你是秋妹?秋妹疑惑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绿衣人从包里掏出的是一封黄皮的信,说,你的信。秋妹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华中师范大学”的字很是显眼,脸腾地一下红了。她还没说谢谢,绿衣人就走了。她目送着绿衣人走出菜市,然后去推他停在菜市门口的同样是绿色的自行车,偏一下脚,就熟练地跨了上去,最后消失了。秋妹收回目光,环顾四周,发现菜市里的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她就急忙把信藏到口袋里,装得若无其事,去整理菜摊上的青菜。
整整一个上午,秋妹一直不安地揣着那封信,直到下午的那段空闲时光,大家睡觉的睡觉,打扑克的打扑克,感觉没人注意到她了,她才掏出那封信,小心地揭开信封的封口,抽出两页写满了字的信笺来。看完信,目光傻傻地看着眼前一个不存在的点,眼睛里一层亮亮的光。这一切,没逃过韦柏的眼睛,他知道这是那个男孩的来信,不会有错。
自此以后,秋妹的信两天一封,甚至,一天一封,大家渐渐都习惯了。大家都是过来人,知道谈恋爱的人就是这样,就没有谁揪住她,要了解信的内容。甚至,三天两天的,秋妹没有收到信,也没有谁注意到。但韦柏注意到,韦柏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长得远点儿,看到她每封信上的内容。
又过了一个学期。这个学期对于菜市里的每个人来说,并没什么两样,他们得每天早起,卖菜的呢,天还没亮,他们就得早早赶到一个名叫五里亭的地方,等待着十几辆从乡下拉来各种蔬菜的手扶拖拉机,而卖猪肉的呢?则赶到屠宰场,在那里,刚宰好的猪挂在那里,水淋淋的,等待着他们的挑选。天冷了,他们穿上厚厚的衣服,以遮挡刀似的锋利的风;天热了,他们有的甚至光着个膀子。只有秋妹,她心里的时序里,除了春夏秋冬,还有开学、寒假、暑假。这跟一个她心里的那个还没有熄灭的大学梦有关,也跟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有关。
这个假期,那个男孩并没有回来,韦柏留意了几十天,也没有看到那个男孩的影子。也没有他的信,那个穿绿衣的男人,已经很少到这个菜市来了。秋妹呢,她坐在那里,择菜,卖菜,一副麻木的样子,也没看到她再捧着一本书看了。甚至,韦柏发现她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带课本来菜市了,她整个人更瘦了,眼睛显得大大的,没有神采。
春节很快到了,秋妹来跟韦柏称两斤猪肉,韦柏趁秋妹不注意,多称了半斤。秋妹的目光暗淡。韦柏关切地问,秋妹,你怎么啦?秋妹浅浅地笑着,摇摇头,韦柏在她的浅笑里,看到的却是一种苦楚。临近春节的前两天,卖西红柿的女人开始游说秋妹去跟她过年,秋妹孤身一人的,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呢?但秋妹还是摇着头,她说,我一个人过着也习惯了。韦柏感到一阵揪心的痛,他也想叫秋妹去跟自己过年,但他哪好意思开口呢?从小的时候起,他就跟一个哥哥生活在一起,哥哥每天开着辆摩托车拉客,每天挣上二三十块钱,而他,每天在这个市场里卖猪肉,两个人过年,也是冷冷清清的。
大年三十的下午,菜市基本就没有什么买菜的人了,卖菜的也就早早收了摊,回家去准备年夜饭。秋妹呢?她的菜摊上还有两把青菜,她就守着那两把青菜,呆呆地坐着,似乎是不着急着回家去。韦柏就傻傻地坐在她的身后,他的肉中午的时候已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只猪脚,几斤猪脖子肉,带回家去,用热水过一下,留起来,两兄弟过年把它们吃掉就可以了。她一动不动,他也就静静地坐着,心想,不管怎样,今天要豁出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外面的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韦柏说,秋妹,我们回家吧。韦柏看见秋妹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韦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走过去,把两把青菜放到秋妹的箩筐里,把秋妹扶起来。然后,他去推自己的摩托车。秋妹想去推自己的自行车,韦柏说,先留在那吧,我送你。
那天晚上的情形是:秋妹肩上挑着一对空箩筐,坐在韦柏的摩托车后座,韦柏则慢慢地开着摩托车,慢慢地在街上行驶着。烟花和鞭炮不时在他们的身边炸响……
两年以后,韦柏和黄秋妹结婚。
再过两年,他们的儿子韦少凡出生。
结婚以后,韦柏才发现,秋妹其实是一个敏感脆弱的女人,她时常从梦里惊醒,然后呆呆地坐在床上。韦柏伸手碰碰她,也能把她惊得差不多跳起来。韦柏知道,秋妹的心里还笼罩着噩梦呢。生了儿子后,秋妹时常梦见儿子像鸟一样飞走。她追着那只飞走的鸟,跑得满头大汗。有时,她在梦里还拍打着韦柏,自己却浑然未觉。韦柏醒过来了,他拉亮电灯,把秋妹抱在怀里,轻轻地叫醒她。看到秋妹醒来后惊魂未定的样子,韦柏感到一阵揪心的疼。她先是愣愣地瞪着韦柏,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身边,看见儿子粉嘟嘟的小脸上,正露出睡梦里一抹浅浅的笑,她脸上的表情才松了下来。
儿子半岁的时候,他们就把儿子带到菜市去了。市场吵吵嚷嚷的,他们让儿子坐在铺着一床小被窝的箩筐里。秋妹一边卖着菜,一边照看着小孩。小孩总是挥舞着胖乎乎的双手,一双大眼睛朝四周好奇地转着,眼前红红的西红柿,白色的大萝卜,绿油油的青菜,让他高兴得哇哇地叫着……秋妹见儿子喜欢,就教他认识那些蔬菜。卖西红柿的女人呢,就挑一个大大的西红柿,让少凡拿在手里,当玩具玩。有时候,西红柿掉在地上,滚得好远,少凡就会哇哇地叫着,似乎是提醒秋妹,西红柿掉了;有时候,少凡竟把西红柿放进嘴里,咬半天,竟咬破了皮,西红柿的酸味让他缩了脖子,闭了眼睛,嘴里不断地吐着口水泡沫,逗得周围卖活鸡的,卖萝卜的,卖大蒜的,都哈哈哈大笑起来。下午不忙的时候,菜市里的摊主们,闲着的就跑过来,逗逗少凡,逗得他咯咯地笑着。
少凡爱笑,却很晚了还不会说话,只是啊啊地叫着。但在秋妹看来,啊啊就是说话了。啊啊,这是儿子叫爸爸,还是叫妈妈呢?秋妹听不清,韦柏也听不清。但他们心里感觉那是在叫着爸爸、妈妈。
但少凡不叫爸爸,也不叫妈妈。他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突然叫两声:啊啊,啊,啊!似乎这几声就可以完整地表达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了。
少凡终于可以扶着箩筐站起来了,他们把他抱到通道上,让他在那里站着。少凡摇摇晃晃地站着,却还不敢迈步。韦柏就两手牵着少凡在菜市里学步,有韦柏牵着,少凡总是兴奋地笨拙地一步一步走着,但当韦柏一松手,他就站住了,不管韦柏如何鼓励,他就那样站着。有时候,韦柏故意不去扶他,他就哇地大哭起来。
转眼少凡两岁多了,竟还不敢走路,韦柏和秋妹也没留意。他们知道儿子要学会走路,就差一点儿胆气,等胆气长出来了,就好了。但等待少凡这点儿胆气长出来,时间还是长了点儿,长得让做父母的有些揪心。有一天,秋妹一边把青菜放到一个老头的菜篮里,一边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说,现在青菜贵了,都抵得上以前的半斤猪肉了,这时卖西红柿的女人突然叫了起来,秋妹,秋妹,你看你们家的少凡!
秋妹顺着卖西红柿的女人的叫声看去,看见儿子不知何时已松开扶着的箩筐,穿过摆着青菜的案板,正在外面的走道上兴奋地走着。他走得快,两条腿颤颤巍巍的,也许走路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冒险呢。他一边走,一边啊啊地叫着。
少凡,少凡,韦柏你看少凡,秋妹大声喊着。她的声音里竟带着点儿哭腔,只是她在拼命地克制住自己,她的声音听起来变形了。
哎呀,少凡会走路了,少凡!韦柏也兴奋地叫着,他丢下了正在给客人称的猪大肠,跑到少凡的后边,兴奋地把少凡搂在怀里,把他举过了头顶。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未洗手呢,他的手上沾着一层黏手的油……
少凡学会走路了,秋妹和韦柏的兴奋劲还没过,秋妹就发现,其实少凡学会走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总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走到过道上去,然后像个买菜的客人那样,在每个菜摊前走过,蹲下来,伸手拿起青椒、洋葱或者马铃薯。这时卖青椒的,卖洋葱的,卖马铃薯的,就叫道,秋妹,秋妹,你看你的仔。这时秋妹才发现儿子走开了,于是她惊叫一声少凡,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窜出去,把儿子抱回来。被抱在怀里的少凡,总是挣扎着,把手伸向他喜欢的蔬菜、水果……这个孩子对蔬菜、水果的惊人的好奇总是令人惊心。秋妹从此总是神经兮兮的,如果她没来由地惊叫起来,准是她儿子又跑去哪儿,不在她身边了。
那个夏天的下午她再次惊叫起来的时候,人们只是习惯地随着她的惊叫用目光去寻找少凡,以为他会蹲在某个令他惊奇的摊前。然而,人们的目光扫遍了市场的每个角落,仍没有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的孩子。临下班了,这是一天最忙的时候,菜市里的人多起来了,人来人往的菜市里,哪里还有少凡的影子?秋妹和韦柏在菜市场里转了两圈,没有少凡的影子,秋妹焦急得一声声地叫着,少凡,少凡……秋妹的心里想,一定是让人贩子给抱走了,这孩子还不会说话,别人抱他,也不会叫喊一声,就会啊啊地叫着,这在嘈杂的市场里,这声音显得多么渺小啊。
市场里的租户们都安慰秋妹和韦柏,少凡不见,也就十多分钟呢,应该走得不远,应该就在附近。卖豆腐的,卖鸡蛋的,卖活鸡的,还有矮胖的屠户,几个人自发放下了他们手中的活,帮秋妹和韦柏找少凡。
出了菜市,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向右,沿路往棉纺厂宿舍大门寻找。秋妹和韦柏往左,大约走了五分钟,走到了路口。这个路口通往四个方向,夫妇俩就傻眼了。韦柏说,如果是少凡自己走,应该没走得这么快的,就怕……一想到人贩子,秋妹就急得要哭了。两个人从原路找回来,想找得仔细些。回到菜市门口,他们看见一个青年正把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孩从怀里放到地上。他们一看那小孩那藏青色的牛仔吊带裤,黄色的短衣,秋妹就尖叫了一声,少凡,人早已扑了上去……
保安陈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头部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手臂上也缠着一个,最要命的是,他一动弹,筋骨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戴墨镜的警察正坐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看着一本什么书,见陈克醒来,就笑眯眯地对陈克说,嘿,医生说了,你死不了。透过窗户,陈克看见天空还有一抹余晖。
警察说,你先休息一下。翻了两页书,警察突然问道:你方便说话吗?
陈克说,方……便。陈克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阵牵扯的疼,他不由得龇着牙。
那我们做个笔录吧,警察放下手中的书,从随身的一个黑包里,掏出一沓纸,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把笔旋开。姓名,年龄,在哪里工作,事情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告诉我。警察说。
陈克一一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年龄、在哪里工作,然后就从那个男孩过马路开始,讲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好在,我的脑子还没被打坏,陈克想,要是被打坏了,就没有人可以证明我不是个人贩子了。
由于嘴巴疼,陈克说话显得喃喃的,像是在低语。好在病房里很安静,警察也很有耐心,碰上听不明白的,他会打断陈克,仔细地盘问。说是做笔录,两个人倒像是很亲切地聊天。天渐渐暗下去了,病房里的灯还没打开,警察突然站起来,说,好了,就这些吧,你看看有无出入,然后在上面签字。他把几页纸递给陈克。
陈克签好字,警察把笔录和书塞进黑包里,说,好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有什么,我再来。
陈克问,警察同志,你相信我不是人贩子?
警察说,相信!我干吗不相信啊?隔了一下,警察又说,不过,我得去找几个证人,只有他们证明你不是人贩子,你才不是人贩子。你要我通知什么人来照顾你吗?
陈克说,没什么人可通知的,老家那边,太远了,不用通知了,我自己能行。
警察说,那你等一下。他夹着包出门了。
过一会儿,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这是护士进门前,按了一下开关。陈克看着进来的护士,细高的个子,戴着护士帽,帽子下压着两绺秀发,一双大眼睛,一个笔直小巧的鼻子,一张浅笑着的嘴,心想,这个护士,称得上是个美人呢。护士瞟了陈克一眼,叫道,十七床的,你看通知谁去交一下住院费?陈克说,这……护士说,你没有亲人陪护吗?陈克说,没有。护士还要说什么,这时警察就推门进来了,他一边手夹着包,一边手里提着一个盒饭。他把盒饭放在陈克的床头,交代道,等下你想办法把饭吃了。转过身,他又对护士说,他的住院费,我签个字,先缓两天。
那天晚上,孩子的父亲,还有母亲,从派出所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
他们先是回了趟菜市。菜市已收摊了,卖西红柿的,还有卖烧鸡的,他们主动留下来,守着几个去寻找孩子的租户的摊子。卖西红柿的女人还帮着把秋妹的青菜卖出去了好几把呢。看见孩子找见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卖西红柿的走向前来,摸摸孩子的脸,佯装着责备地地说,少凡,今天可不乖哦。然后收摊,都走了。
秋妹抱着少凡,坐在韦柏的摩托车后座上,她的背后还绑着一个箩筐,没卖出去的青菜和猪肉就放在箩筐里。风把开摩托车的韦柏的黑T恤吹得一阵阵地抖动。自从有了少凡后,韦柏每天早起跑两趟,揽下了进猪肉和青菜的活,秋妹呢,只管在家煮好饭菜,在开市后带饭菜和少凡到市场即可。每天收摊后,一家三口就搭着一辆摩托车回家。
但今天,秋妹感到今天的回家跟以往的回家不一样了。她一手紧紧地抱着少凡,另一只手还破天荒地伸到前边,揽住了韦柏的腰,好像害怕失去他们似的。挤在两个人中间的少凡被挤得不舒服了,他伸手拼命地扯着秋妹的手,似乎要挣脱她。少凡越想挣扎,秋妹把他抱得更紧。是她亲手把少凡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的,她不会让他再像只小鸟一样飞走了。
晚饭是韦柏做的。韦柏用青椒和西红柿炒了个猪杂,又特意炒了一碟花生,一碟小白菜,屋里就溢满饭菜的香味。直到韦柏把饭菜摆好,把筷子放好,秋妹都在逗着少凡,让他坐在腿上坐车车。吃饭了,吃饭吃饭,韦柏叫了半天,秋妹和少凡还是自顾自地玩着,韦柏于是打开了瓶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吃过饭,一家三口像往常那样,早早就上床了。窗户开着,没有风吹进来,屋里就显得很闷热。都快十一月了,天气还这么闷热,这天气真是见鬼了,秋妹翻了个身,面对着窗户,好像期待着会有一股风从窗户吹来似的。奇怪的是,睡了半天,竟然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不由得又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在她的面前,韦柏一动不动地躺着,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儿子呢,睡在中间,借着屋外漏进来的灯光,秋妹看见他脸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笑。他的嘴唇微张着,绽开得像一朵花儿。
睡在那边的韦柏这时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拍打着一只蚊子。秋妹问,你没睡着?
我在想……韦柏说,却没有后话。
秋妹于是就在黑暗里等着,经历了白天的事,两个人的心里都不平静。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错怪那个小伙子了。韦柏说。
错怪?秋妹突然撑起身子,怎会错怪?我明明看着他抱着我们少凡的。
他说他是帮我们把少凡从马路那边带过来的。韦柏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呢?而且警察说了,他真的是对面停车场的保安!
是保安,就不能偷孩子?反正我看见他偷了我们的少凡!秋妹很固执地说。这句话她在派出所也说过几遍了。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呢?韦柏说。
我不相信!秋妹气鼓鼓的。
我说是如果。韦柏说。如果他是一个好人,好心地帮我们把孩子带过马路来,反而被我们痛打了一顿,打得动都动不了……
秋妹说,打他活该,谁让他抱着我的孩子?秋妹愤愤的,但口气没刚才那么硬了。
韦柏说,秋妹,我们不该不讲理,我认真看了,那个小伙子不像是个坏人。就算这个世界上都是坏人,也会有好人啊。警察说了,有好几个人可以证明孩子不是他偷的,明天或许就可以找到他们。
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秋妹突然就哭了起来,她的确感到害怕了,如果那个小伙子真的是个好人该怎么办?她想起自己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矮胖的屠户和卖活鸡的上去就对他拳打脚踢。
秋妹心里想,我宁愿小伙子真的是个人贩子,但愿他真的是一个人贩子。
第二天一大早,韦柏和秋妹破天荒地睡了个懒觉,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好高了,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床前那块不大的水泥地上印了个大大的方框,方框的一角还伸到了床上。两个人心照不宣,懒懒地没有起床,儿子呢,也在中间睡得安安静静的。今天谁也没有心情去菜市了,而且,韦柏也没有早起去进青菜和猪肉……
韦柏先起了床,开火把昨天的剩菜热了一遍,又把剩饭加了水,熬粥。
韦柏说,吃过早饭,我们去趟医院。
秋妹说,不去!
韦柏说,昨晚都说好了。
韦柏说,秋妹你就听我一次。
秋妹不情愿地抱着少凡跟在韦柏后面,来到医院的大门前。在那里,有人在摆摊卖苹果、梨、西瓜。秋妹看见西瓜摊,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就背过身去。这时韦柏已跟卖果的胖女人讨价还价了。苹果竟然卖到一斤三块五了,贵得一点儿都没有道理。韦柏说,菜市里才卖两块五、三块呢,这不是坑人吗?卖水果的女人说,菜市是菜市,菜市卖的水果跟这是能比的吗?你看这苹果,颜色这么好看。韦柏说,好看有什么用?好吃才有用。卖水果的女人说,不好吃?你吃一个看看,很脆很甜的。秋妹这时扭过头来,她数了数,看到韦柏已往塑料袋里装了五个大苹果,就蹲下来,把一个拿出来。
韦柏抱着少凡,秋妹手提着四个苹果来到陈克的病房门口,看到陈克的床前挤满了人。一个戴着眼镜,留着板寸头的小伙子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往本子里记着什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正手持话筒,把话筒伸到了陈克的嘴边。在他们的身后,架着两台摄像机,还围着几个拿照相机的人。韦柏和秋妹都怔住了。好在屋里的人都在专注地工作着,没有人发现他们!
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很委屈?持话筒的姑娘说。秋妹仔细一看,那女孩子不正是电视台《新闻在线》的主持人吗?
陈克的神态似乎比昨天好多了,脑袋上扎满了绷带,脸上却没有了昨天龇牙咧嘴的痛苦。他的嘴唇动着,韦柏和秋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那么,你心里是不是恨他们?你感到后悔吗?持话筒的姑娘又说,她的话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韦柏转过身看着秋妹,这时他看见秋妹的眼神里,有一种恐慌在扩散。她突然转身,整个人往外冲去,韦柏这时伸手抓住了她,拼命地扯住她!
秋妹!韦柏低声地喊着。
屋里的人听到声音,这时都回过头来。他们看到一个瘦黑的男人,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另一只手正拼命地扯住一个似乎是想逃跑的女人。那女人的手里提着一个粉红的塑料袋,阳光正穿透塑料袋,照见里面四个亮晶晶的苹果……
那个装着苹果的塑料袋在两个人的争扯中,不断地晃动着。
2008.10.11于临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