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是怎样变成湖的
1
陈奇扛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家门敞开着,门前的泥地上搁着一个脸盆,脸盆里面的水黑乎乎的,一定是谁用它洗过手了。陈奇本来想洗个脸的,但看那水,眉头皱了一下,也就算了。他蹲在地上,就着那盆水洗自己的手。还好,因为是锄地,他的手还不算太脏,但洗手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变得更粗糙了。那本来是一双嫩葱般细腻的手,上高中时,语文老师杨娜曾说他的这双手是一双画画的手,要么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但经过连年的劳作,他的手与任何一双乡下人的手没有什么分别了。
听到屋外洗手的声音,门里有女人微弱的声音传来:陈奇,你回来了?陈奇不作声,他洗完手,又把那盆水一点点地倒到自己的脚上,用脚把凉鞋在地上又蹭又跺,把积在凉鞋底上的泥跺干净了,然后并不急着进屋,而是拐到旁边茅厕蹲了下来。茅厕紧挨着猪栏,每次陈奇一蹲下来,两只饥饿的小猪就会奔过来,嘴里发出嗯嗯嗯嗯的声音。它们拱着木栏,想把嘴巴伸到茅厕里来,喝他拉出的尿。但今天陈奇觉得有些奇怪,两只小猪在猪栏的另一头舒舒服服地躺着,有一只还发出了呼噜声。陈奇一边蹲着,一边想进屋后先干什么:先烧火,把大铁锅里的猪潲热了,把猪喂了;在猪吃潲的时候,再喂鸡和煮饭。这么想着,感觉身子一阵轻松,他顺手扯过两张软塌塌的白绒叶,擦了擦屁股,一丝快感迅速从肛门传来。陈奇不曾记得自己有过快感了。刚结婚的时候,陈奇和女人有过一段时间快乐的生活,但过了一阵,女人的心脏病就开始发作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严重到两个人再也不能同房,从那以后,陈奇就不再知道女人的滋味了。偶然有一次,也是这样的黄昏,他在使用白绒叶子擦屁股的时候,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种感觉竟让他有些留恋,不禁多擦了两下。
陈奇从茅厕出来,满脑子的邪念,脚差点儿踩在墙角的一个盆子上。盆子里种着一种细小的植物,叶子油油亮亮的,似是谁刚淋过水。陈奇知道这是太阳花,一种乡间女孩子最常种的植物,但现在还不到开花的季节。
屋里已暗下来了。陈奇进屋的时候,女人就躺在门后的躺椅上,整个人灰乎乎的,只有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看来,女人等他回来已是很久了。很多年了,女人眼里对他总是这种感激和内疚。这让他面对她的眼睛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折身走出家门,在门边抱起几根柴禾,准备起火热猪潲。但他一进门,女人就对他说:如花回来了!
啊?陈奇应了一声,脑子却还没拐过弯来。
女人告诉他,如花刚过晌就回来了。回到家,她喂了猪,煮了饭菜,这阵可能去后山找牛去了。
陈奇感到奇怪,女儿星期天挑着米去学校,才两天呢,怎么又打转回来了呢?莫不是没有了生活费?陈奇记得上街日卖了一担枇杷,把钱都给了她的。按理说生活费应该还有。女儿今年上初三了,要不,学校又要买什么复习资料了?
陈奇正胡思乱想,屋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陈奇知道是如花回来了。她还没进门,一只晃着水的桶就急匆匆地撞进来。陈奇急忙让开,泼出来的水把地面溅出一层烟尘。
陈奇的目光一直随着如花走到水缸边,看着她把两只桶放在地上,把扁担挂到扁担钩上,弯腰提起一只水桶,把桶里的水哗地倒到水缸里,又提另一只。陈奇看着如花,觉得如花又长大了不少,显出了成年人的骨架,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成熟。女大不由人啊,这几年,如花很少跟陈奇说话,能不说就尽量不说,如果有什么非要说的,不是通过母亲转话,就是简单地从嘴里蹦出一两个字。陈奇去学校给她送生活费时,他们站在操场边,她一声不吭,只是用冷漠的眼神看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钱,然后一张一张地数给她。她接过后,也是说一声“走了”,就不掉头地走了。陈奇看她拐过前面的那排苦楝树下的黑板报,跨上教室前的那两级台阶,走进教室。陈奇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这时他多希望她回头看他一眼,但她没有,从没有。有一次,陈奇看见她走到教室门口时,头偏了一下,陈奇以为她回过头来了,但他发现,那是她在看走廊那头走来的一个男生。从学校回来,陈奇的心里都是一阵怅然,如花再也不是十年前,每天挂在他脖子上要骑马的那个女孩了。她对他的冷漠和敌意,就是从前几年在茅厕里发生的那件事开始的。陈奇一想起那件事情,心里就一阵愧疚不安,有好几次,陈奇一直想跟她解释,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每次他要开口,她就走开了,眼里满是厌恶的表情。
如花挑着桶又要出门,陈奇急忙殷勤地说,我去挑吧。伸手想把担子从如花的肩上接过来,如花紧走了两步,人和扁担从陈奇的眼前溜了过去,他的手只碰了一下后边的扁担头,挂着桶的扁担就晃了一下,后面的桶磕了一下门。陈奇看着如花担着桶出门,在那棵黄皮果树下左拐,就随着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起消失了。两只母鸡正带着一窝鸡仔在树下觅食,如花的脚步声把母鸡惊得跳起来,一群鸡仔随之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惊叫。陈奇怅然若失,他的目光越过门前菜地的围墙,看到远处的夕阳。就在那一刻,夕阳被远处的石山削去了一块,天空红彤彤的,但山的这边,暮色已弥漫开来了。
如花担完三担水,家里的水缸就满了。饭桌上,陈奇已经把三个人的饭碗和筷子都摆好,碗里都盛了饭,中间是一个大海碗盛着的南瓜苗,这可能是这个季节最后的南瓜苗了吧。如花放下扁担,连看都没往桌子上看一眼,就径直走进自己住的西屋。西屋没门,却有一块家织的蓝靛布帘,上面绣着戏水的鸳鸯,这是以前女人和原来的男人结婚时绣的,到她和陈奇结婚,他们就从原来的西屋搬出来,住到了现在的东屋,西屋就理所当然成了如花的小屋。陈奇听见如花在屋里翻箱倒柜,在忙碌着什么,就不解地望了女人一眼。而女人,也正用迷惑的眼光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又都弹了回去,看着那道垂着的蓝靛布帘。
如花,如花,吃饭咧!女人朝西屋喊,她的声音跟着一阵轻微的喘息。陈奇似是受到女人声音的鼓舞,走向前去,撩开门帘,站在小屋的门口,也轻声地叫了一声,花,吃饭吧!看见如花正在往一个大牛仔袋里装着自己的衣物,他惊讶地问,花,你要去哪儿?
如花没有回答陈奇,却大声说,你们先吃吧!她的声音绕过陈奇,显然是回答屋外母亲的问话。
陈奇放下门帘,走到女人的身边,说,那,吃饭吧。他想把女人从躺椅上扶起来,引到饭桌前。女人挺直着身体,慢慢地起身,她说,你不用扶我,我还能走。于是陈奇放开女人,走到一个被烟熏火燎的碗柜前,从里面又拿出一个空碗。碗柜虽然陈旧不堪,碗却清洁明亮。他回到桌边,女人竟已在桌边坐好了。他把碗放在桌上,女人抄起筷子,往空碗里夹瓜苗,这是给如花留的菜。碗满了,女人正要把碗挪到一边,陈奇急忙又往里夹了一大筷。女人睃了他一眼,眼里有一丝的赞许。
陈奇和女人吃饭,陈奇想把话题引到地里的事情上,玉米已经扬花了,可以在里面种些黄豆了;这个街日,还是要先赶一趟街,买一担化肥,但女人却显得心不在焉。
如花终于出来了,坐到陈奇对面那张为她空着的椅子上,抄起筷条。看见旁边装着菜的小碗,她就拿起来,把碗里的菜都倒回大碗里,埋头吃起饭来。
如花,你这是要干啥?女人重拾起刚才的话题,眼睛看着如花。如花心不在焉,正失神地看着前面的桌子。女人说,你要去哪里,要跟爸妈说的,你一个妹仔家,自己跑出去,被别人拐卖都不知道。女人的语气既关切又有些无奈。
陈奇正扒着饭,却侧着耳朵,等待如花说话。
如花回过神来,不屑地说,什么,哟,想拐我,哪那么容易啊。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说,我出去打工!
去打工?书不读了?陈奇把筷子从菜碗里收回来,抬眼看着如花。去打工怎么不跟家里商量一下,说不读书就不读书?陈奇还想说什么,但一着急,就有什么东西塞住了他的嗓子眼,因此他的话听起来,就显得嘟嘟囔囔的。
如花还是原来的样子,垂着脑袋,看着眼前的桌面。半晌她才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读了,我那边联系好同学了,一到东莞就可以进工厂,是一个电子厂。
女人却突然火了。你这脾气,就像你爸爸,犟得像头牛,两根绳子都拉不回来,怎么大人的话不听一听呢?女人说的爸爸,是指如花的生父。陈奇对如花的生父还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浓眉毛,大脸庞,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的。在如花的身上,最像她生父的,是她的浓眉,像两道剑一般,显得很有精神。如花的脾气犟,但陈奇不知道如花生父的脾气也犟,毕竟,陈奇跟如花的生父只见过一面,而那一面,埋在陈奇的心里,成了一道伤痛。
母亲发火了,如花就不再说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事情,任你怎么说怎么火,也是不会改变的。她用沉默的方式来对抗母亲。
陈奇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饭也吃不下了,他离开饭桌,坐到火灶边,一个人生起闷气来。
2
陈奇是半夜时分走出家门的。女人睡了,如花也睡了,整个家就显得安安静静的了。他走出家门,屋外竟有月光,静静地照着门前的菜地。近处的树、远处的山,灰蒙蒙的,让他感到一种不真实。
陈奇在野地里抽了一根烟,又接着抽第二根。当他抽到第三根时,突然把烟掐了,朝湖边的小路走去。他的身影便像一条鱼,在夜色里奋力地向前游着。湖在前面,闪着一点点的月光。湖水倒映着点点灯火,那是网箱养鱼养虾的人,为鱼和虾点起的,似乎那样的灯火,能刺激鱼和虾生长。白日里,运载着人和货物的机动船来往穿梭,把湖面犁出一道道白浪,在阳光下闪着一道道光亮,钓鱼的小木船便在那光亮里不断地晃动着。现在,大船小船,闪光的水面,都被夜色收藏起来了,只有灯火在灰蒙蒙的月光里,像一朵朵夜花静静地开放着。整个渡口就像睡着了一般。
没有船,陈奇就沿着湖向南,朝三公里外的一座桥走去。那是跨在盘阳湖上的唯一的一座大桥,连接着山外的世界。白日里,桥头的几个商店前总是聚集着许多往返于城乡的“小四轮”,只要花上几块钱,车主就把车发动,把你拉到县城去。陈奇走到桥头,一辆车都没有,就连从代销店门窗里漏出的灯光,也显得孤单落寞。陈奇本来也没指望在这里能搭上车,因此一到桥头,他就掉转方向,向县城的方向走去。陈奇在心里盘算着往返的时间,那也需要四五个小时,那时候天也许就亮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如花的事情。如花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在前三名,将来考高中,考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她决意要去打工,真是一点儿先兆都没有,让他一下没了主意。他本来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他的心思还在把如花供完高中后,怎么把她送进大学呢。多少学费他都不怕,他在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在屋后的山里,多种几棵枇杷树。枇杷果这两年突然值钱起来了,原先一斤两块钱,现在竟到五六块了;同时,再养上两头猪,急需时卖掉,也能挣上千儿八百的,大不了每天早起一个钟头,多摘些猪菜就是了;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加入村里的建房队,到附近的村里帮一些人家建房子,这样一天也能挣上五十块钱。加入村里的建房队有个好处,就是如果离家不远,晚上还可以回家来,照顾患病的女人。现在,许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挣钱回来都要建房子。建房子这样的活,干也干不完。
走一阵,汗水就从陈奇的身上冒出来了,夜风把他的脑子吹得出奇清醒。事实上,很久以来,陈奇从女儿的眼里,就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他没往辍学方面去想。如花今年才十六岁,虽然在家里干活时显得大手大脚、风风火火的,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外面的活,苦,累,她能承受得了吗?想到这儿,陈奇的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了。
现在,大哥应该是睡着了吧。陈奇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苍老而沉闷的脸。才五十岁,大哥就衰老得像个老头了。原先在桐油厂的时候,他的工作倒是不忙,但他心里装着的东西太多太沉了,多得他心烦意乱,沉得腰快直不起来了。他一心要把陈奇送上大学,因为陈奇的成绩在班上是不错的。十年前,临近高考前的那个上午,陈奇对正要出门的大哥说,哥,我能不能借你的大单车一下?大哥回过头来,不解地说,为什么借大单车?因为陈奇也是有一辆小单车的,只是陈奇的单车没有后架。陈奇说,我想用你的单车驮我的东西回家。大哥不解,疑惑地问,还没高考呢,为什么驮你的东西回家?陈奇说,我不参加高考了。大哥没听明白,脸上的表情更迷惑了,于是陈奇就把那句不参加高考的话重复了一遍。这回,大哥听清了,陈奇从他的眼里感到自己的话就像一根木棒,把大哥打晕了。愣了半天,他的眼里突地冒出一团火来。他把拿在手里、准备带去工厂的饭盒蹾在门边的桌子上,一把抓住陈奇胸前的衣服,把陈奇提了起来,吼道,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哆嗦,你告诉我,为什么?陈奇说,不为什么,我只是撑不下去了。大哥说,多少年都撑下来,你为什么不再撑一个月?再撑一个月,你就是大学生了,大学生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你不用像哥那样,整天像牛似的在一个味道呛得让人发疯的车间里忙个不停你知道吗?你就可以当车间主任,甚至厂长。要不你可以像隔壁王勇壮那样,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去县委上班。大哥的目光转向墙壁,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大哥说,你这样做,你对得起我,对得起爸吗?陈奇的目光也转向墙上,墙上父亲的眼里也是一副沉默和无奈的表情。大哥说,你去不去。陈奇说,不去。大哥狠狠地甩了陈奇一巴掌,把他甩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去想找着什么。陈奇想他一定是想找一根扁担或者木棒,但他们的家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大哥怎会明白,陈奇放弃高考,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乡下女人,而爱上这个乡下女人,又与另一个女孩子有关,而那个女孩子死了,因为……陈奇知道自己无法向大哥说明清楚,就躺在地上,任由脸上淌着泪水。大哥转了半天,没找着什么,就把门呯的一声关上,然后去桐油厂上班了。
陈奇后来跑到了乡下,从那以后,兄弟俩就很少说话了。陈奇记得大哥娶亲的那个下午,他从乡下赶回来,大哥的脸上依然找不到笑容,他的目光从新娘——那个在菜市里卖西红柿的姑娘的身边向陈奇投来,陈奇看到的是一种孤独、无助,甚至有些羞耻感。因为陈奇,一个城里的小伙子,竟跟一个乡下的寡妇结婚了,偏偏这事就发生在他家里,发生在他弟弟的身上,这让大哥在那条街上抬不起头来。
两个小时的路程,陈奇一个半小时就走完了。县城的街道上,已没有行人,城中心的夜宵摊,摊主正把桌椅往三轮车的后拖上搬,一边搬着,还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随着他们的哈欠,这个县城沉得像死去一般。陈奇沿着解放街向东走着,眼前的路灯,亮一盏熄一盏,拐到青衣巷,里面的灯竟全熄了。在陈奇的记忆里,青衣巷的路灯是从没有亮过的,月光把树影投到地上,路边就蹲着一团又一团的疑影。小时候,陈奇很害怕这些疑影,因此下晚自习的时候,都叫大哥去巷口接他。转眼,十多年竟过去了。
陈奇轻车熟路,很快找到了家门。大门关着,屋里没有一丝的光亮,陈奇知道,大哥大嫂,还有可爱的小侄儿,现在都睡着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门口,陈奇又抽了一根烟,一边抽,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向哥哥开口。哥哥的日子也过得不好啊,嫂子一直没有工作,大哥也从桐油厂下岗好多年了,下岗后,他盘了辆三轮车,每天在城里开着,搭一个客人,能挣一块钱,如果运气好了,一次能搭上四个人,那么就可以挣上三块钱。陈奇有一次赶集的时候,看见大哥一次竟搭了五个人,三轮车歪歪扭扭地往前开着,看了令人心惊肉跳。因此每次进城,陈奇除了到家里喝一口水,歇歇脚,从没开口向大哥大嫂要过什么。这一次,他实在是想不出其他什么办法了。
3
陈奇没想到大哥很爽快地把钱借给了他,不过大哥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于是他把大嫂也叫醒了。大嫂其实也早醒了,只是躺在床上没下来,听大哥一叫,就披了一件睡衣,头发散乱地出来,脸上是一副焦虑的表情。大哥把陈奇的情况跟她说,她一听,嘟嘟囔囔地说,这孩子,真是的。她说的是如花。大哥说,别嘟囔了,你现有多少现钱?大嫂没吭声,却转身进了里屋。不久,大嫂拿着个布袋来,开始一张张数钱。一张是五十元的,七八张是十元的,剩下的就是五元、一元、两元的了,甚至,有一沓五毛、两毛、一毛的钞票。嫂子的钱总共三百多元。她说,本来,这钱……大哥打断她说,你就不能跟批菜的说,晚两天结账吗?说话时,已把钱从大嫂的手里拿过来了,转身又找一张报纸把钱包了起来。由于都是零钱,报纸里的钱就被包得像一块小砖头。
在大哥包钱的时候,陈奇一直低垂着脑袋,一种尴尬难过的感觉堵在他的心里,沉沉的,像一块石头。当大哥把纸包放在陈奇手里的时候,陈奇的手惊了一下。他抬起头,歉意和感激的目光急忙去看大哥和大嫂,大哥和大嫂的目光却是平静的。他说,那我走了。他连谢谢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出门的时候,他看到大哥的眼睛在合起的门里闪了一下。那眼神就像一道水光,包含着多少内容呀,他的心不禁热了起来。
月亮已下去了,出了县城,眼前就是黑乎乎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陈奇熟悉脚下的路,哪里上坡,哪里下坡,哪里拐弯,哪里临湖,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但在黑地里走着,心里倒是有些谨慎起来。他的眼前不断地闪过大哥眼里的那道水光。那道水光,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大哥。
年轻的时候,大哥的性子并不是沉闷的,他活泼开朗,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闪着亮光。父亲死得早,大哥从小就担当了父亲的角色,他去学校给小陈奇开家长会,眼睛笑眯眯地、骄傲地看着班主任在那里表扬自己的弟弟;他还趴在床上,让弟弟把他当马来骑;他还把弟弟架在脖子上,带着他去盘阳河边看人们唱山歌。大哥不是当大哥,而是当父亲,他担当的是一位父亲的责任。陈奇和女人结婚的时候,陈奇十九岁,如花六岁。大哥怎样当父亲,他就是怎样当父亲的。大哥趴在床上给他当马骑,他也趴着给如花当马骑;大哥把他架在脖子上,他也把如花架在脖子上,和女人一起下地去干活;每天半夜,他把如花从被里抱出来,抱到门前去尿尿。那时如花对他多亲热啊,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有时候,他从山上回来,刚把柴火放下,如花就朝他扑过来,叫爸爸。
女儿总是要长大的,女儿越长大越漂亮,可能,女儿作为女孩的那种身形出来以后,就显得更漂亮了。每次从学校回来,她总是高兴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低头从旁边走过,放下书包,去打猪菜,挑水。陈奇不要她干太多的农活,他最高兴的是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他有过梦想,后来这梦想没有了,他就把梦想寄托在她身上。她读书努力,就像小时候的他,成绩没得说的,人也本本分分。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情,她一定会实现他的梦想的。那件事情把他所有的梦想都打碎了。
那天中午,他刚从集市回来,满身大汗的,一放下肩上的担子,他就急急忙忙地冲进茅厕。本来,在回家的路上,他完全可以钻到野地里去解决的,偏偏那天路上有很多人,钻野地去就不方便了,于是他憋着,反正也快到家了啊。他哪儿想到茅厕里会有人啊,更没想到会有人在那儿洗澡。在农村,茅厕是茅厕,但提一桶水进去,茅厕就变成冲凉房了。他一冲进去,里面的人就尖叫起来。就那半秒钟里,不该看到的,陈奇都看到了,如花正赤身裸体,双手抱肩,遮住了乳房,身上的水正往下淌,甚至,小腹那里,他也看到了一抹暗影。那一声尖叫,让陈奇定在那里,他也是吓坏了。
本来,看到就看到了呗,父亲看到女儿的身体,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小时候,不是他把她抱起来,放进洗澡盆里的吗?那时候她还搂着他的脖子呢。但女儿毕竟长大了,女儿一长大,她的身体对他就只能是秘密了。从那以后,如花就一直避着他,看见他,眼光总是躲躲闪闪的。后来不躲了,她的眼光变得冷淡,麻木,对他爱理不理。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没有谁知道。
天蒙蒙亮了,路在陈奇的眼前一点点地显现。再走半个时辰,路上竟开始有行人了,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青菜,手臂一甩一甩地赶着路。一看到行人,陈奇的心就焦急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又跑了起来。路边青草上的露水,不时拂着他的裤脚,他哪里发现,他的裤脚在奔跑中,被露水打湿了。
远远的,陈奇就看见女人坐在门口了,她一脸焦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见陈奇,女人就嚷,一大早你就去哪儿了?都不送一下如花。女人的声音里,竟带有一种责怪的语气。陈奇的心就凉了,他说,花走了?进到女儿的房间,果然空荡荡的,包不见了,女儿不见了,甚至,床上的毯子、枕头什么的,都不见了。走多久了?陈奇往门外闯。女人说,有半个钟头了吧,走得匆匆忙忙的,连早餐都不愿吃,好像谁赶她走似的。女人还在嘀咕着什么,陈奇已走在通往渡口的路上。一定是在渡口错过了她,陈奇心里想,他走到渡口时,她一定刚好上船到对面去了。
陈奇在渡口焦急地等船。船正带着几个人,划向湖的对岸,此时才划到湖中心。陈奇焦急地看着那船一点点地靠近对岸,看着那几个人一个个把钱递给船夫,然后挑起担子或者扛起自行车下船;又看着对岸两个人把一辆自行车扛上船。船终于掉转头向这边划来了,陈奇觉得那船划得好慢,慢得就像一条虫在湖面上蠕动,好像专门跟他作对似的,他的心里急得窝出一团火来。
陈奇赶到县城车站的时候,还好,开往东莞的大巴还没开出,但已上完客了。验票员还站在门边,看到他急匆匆地赶来,就把手伸到他的面前。陈奇说了声,我找人,找人,就闯了上去。
满头大汗的陈奇一在车头出现,就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的衣服贴在身上,嘴里喘着粗气。停了片刻,陈奇的目光开始在车上寻找,先是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看到了同村的李翠,接着,在第四排的另一头,看到了同村的另一个女孩李冬月,旁边就是如花,她们正说着话呢。看见他,都转过头来。如花脸上是一副错愕的表情,她怎么也想不到,继父会在这时出现,整个人就僵住了。陈奇是如何走向她,如何把一个纸包塞进她手里的,她似乎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车开始发动了,验票的姑娘在车下喊,送人的下来啦,送人的,下来啦。陈奇下车,站在那里看着大巴的车门像一张大嘴巴闭上,然后弓着屁股,一点点地退出站台,朝出站口开去。透过车窗,陈奇看到李冬月正看着他,旁边的如花却始终麻木着一张脸看着前方,那纸包还在她手里拿着呢,没有打开。车拐个弯,李冬月和如花消失了,陈奇怅然地站在站台上,觉得心里空空的,一种孤独的感觉漫上心头。
他最后的一点儿力气,也被那辆开走的大巴抽走了。
4
女儿就像风筝,从家里飘走了,就没有信息了。
生活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了。
陈奇仍旧忙着田里地里的活,女人竟能撑起身子来,给陈奇做饭了。有时,竟还拄着柺子,给鸡撒一把米,给猪喂一勺食。夜里,女人痛苦的低吟总是把陈奇弄醒,他推一把她,她还是没醒过来,他就抓她肩膀,把她摇了摇,叫着她的名字。她醒过来了,嘴里还一连声地叫,如花,如花,花……我又梦见如花了。陈奇就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后背轻轻地拍着。
到了禾黄米熟的季节,秋风一吹,一股清新的香气一阵阵地飘来。女人的鼻子能从稻子的清香里闻到另一种气息,她喊道,陈奇,我闻到沙田柚的香气了,你去摘一个来,看它是不是熟了。
如花家屋后,有四棵沙田柚树,它们站成一排,就像一堵墙,守护着三间老屋。沉甸甸的柚子从树枝上压下来,把树枝压得很低,压到瓦上,压到屋檐,甚至低过屋檐。陈奇放下手中正修理的犁头,起身找了张凳子,放到树下,站上去摘了两个柚子。柚子在他的手里,沉甸甸的,他把它们放在门边,进屋拿出一把菜刀,破起柚子来。陈奇破柚子有一手,他先把柚子小的那头削掉,然后顺着旁边划拉几刀,把里面的柚子肉挖出来,剩下的皮就成了一顶柚子帽。小时候,如花总爱顶着陈奇做的柚子帽满村地跑着,一群孩子跟在她的身后,叫叫嚷嚷道,如花,如花,让我也戴戴,让我也戴一下嘛。陈奇在旁边看着,开心地笑了。
一刀切下去,陈奇突然想起什么,刀就不听话了。它顺着一个方向一个劲地走着,最后,被削出来的柚子皮就成了一卷皮带。他是成心做不成柚子帽呢。由于使的力过了,还带到了里面的果肉。陈奇把柚子的那层白絮皮一点点地扯干净,从中间把抽子掰开,把一半的柚子送到女人的手里。陈奇发现,女人的脸瘦了好多,眼睛深陷进去,眼神黯淡。还有,她的胸前也没有以前那样鼓鼓囊囊了,而是在衣服里耷拉着。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她虽然蓬头垢面,满脸沮丧,但脸上却有着一层属于少妇的那种光泽,还有,至少她的身体是健壮的,胸部也是鼓鼓囊囊的,全身掩饰不住一股热气。是病痛,还有如花的突然外出打工,把她打垮了吗?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怜惜,从心里,他是深深地爱着她的,带着一种深深的歉意,深深地爱着她。
十年前的那个罕见的大热天,他在她家门前晕倒了。那时她刚好拿着一个泥箕和一把小铲子准备出门,去铲门前的一坨牛粪。看到地上的人,她发出了一声惊叫,那声音就像一根尖锐的针,深深地扎到了他的心里。
她不知道,那次晕倒其实是他装出来的。自从在盘阳河边看到她们母女俩时,他就一直试图走近她们。她们过得好吗?那个男人的不幸遇难,给她们带来了多大的伤痛?走近那间破败的老屋,他知道那个家已垮了,土墙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门一边永远关着,另一边却怎么也合不上。他远远地看她在那里关门,关半天没半上,干脆就不关了。她扛着一把锄头,没精打采地走向门前的田埂,六岁的女儿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追在后面,哭腔哭调地喊,妈妈,妈妈!但妈妈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走着。看着母女俩一个失魂落魄,一个哭哭嘀嘀,他的心里陡然生起要照顾她们一辈子的念头。
回到县城,陈奇翻箱倒柜,翻找他收藏的十多本小说。凡是描写晕倒的细节,他都一一折起来。大哥进屋,看到他面前摆着十几本小说,批评道,快要高考了啊,你还看这么多小说。大哥那时三十多岁了,他骗大哥:老师布置作文,我写不出来,所以翻翻,找些好词好句。晚上,睡在床上,他在脑子里把那些细节一一比较,反复斟酌,最后选择了一个红军女战士晕倒在老百姓家门口的细节。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其实很简单,先借口功课忙,住到了学校里,接着开始不吃不喝。三天过后,他的嘴唇干涩,脸色黯淡,整个人变成了病恹恹的样子。然后,他骑单车到盘阳河边,把单车停在供销社的门前,沿盘阳河走到了那个村庄。
惊叫过后,她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蹲下来,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脸。受到触动,他的嘴唇动了一下。看到他还活着,她就扯了扯他的衣服,急切地叫着,喂,喂。见他没有动静,她伏下来,抱住他的肩膀,一点点地往屋檐下的阴影里拖。他就这样第一次躺在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的怀里,她的乳房柔软,滚烫,还有一股稻草的清香呢。
她把他靠墙放好,拿一个瓷碗给他喂水。水渗过他微张的嘴唇,流进他冒烟的喉咙,一点点地往下浸,就像流过一片干旱的土地。那水是那么甘甜,他从没喝过这么甘甜的水。
就像他设计的那样,他在那时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他显得很虚弱的样子,弱弱地问。
女人说,你晕倒了,是饿的吧?她一边拿袖子当扇子给他散热,一边拿袖子擦脸上的汗。
他点点头,说,我迷路了。
他给她编了个故事,他去乡下走亲戚,回来时走岔路了,骑的单车也坏了,他走了差不多两天的路程。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住了下来。她给他清理出一个没人住的小房间,在屋里拍打床铺,抖着床单,床铺和床单看样子很久没睡过人了,她站在那又拍又抖,折腾了半天。
下个周末,他一大早就出现在她家门前,一放下书包,他就下地帮她干活。其实他哪会干什么农活啊,连锄地都不会,她就教他怎么使力才能锄掉杂草,同时又不伤到庄稼。一回到家里,女人要去挑水,他就抢过女人肩上的水桶,要帮女人去挑水。女人就让女儿如花带他穿过整个村庄,到村边的水井打水。第一担水回来,一路走一路洒,到家里就只有半桶水了。
如花跟他渐渐熟了,却还不敢靠前,总是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偷偷地看着他。他就伸出手去,摸摸她的小脑袋,她的小脑袋赶忙缩回去。她的头发好久没洗了,打着结。他说,过来过来,叔叔给你洗头,她立即躲到了母亲的身后。母亲把她推出来,他拉住她的小手,把她往有阳光的地方引,过来,过来,他说。她一步一挪,在她的眼里,他看到满心的欢喜,他知道他跟这个小女孩有缘呢。坐在阳光里,他用一把小梳子给她梳头,把她的头皮梳痒了,她把头缩起来,说道,痒!然后笑了。他端来一盆水,放在她面前的凳子上,让她偏着脸,把头发浸到水里。这时他才想起没有洗发水呢,他高声喊道,喂,用什么洗头发?屋里的女人说,用肥皂嘛,你等一下。她拿着肥皂出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们。头发洗好了,如花的小脑袋湿漉漉的,但感觉还是不柔顺。又下个周末,他给她买了一小瓶的洗发水,从此以后如花的头发就变得很柔顺了。一起玩的小孩们摸着如花的头发,羡慕地说,你的头发真好看,真香。如花得意地说,是我陈叔叔给我洗的。
好几个星期后,他对女人说,干脆我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吧。那时他们正坐在桌前吃饭,她没听明白,说,你不读大学吗?你现在都快要高考了,而且,现在也不是农忙季节。不是,他说,我的意思是,我来跟你,跟你们一起生活。女人说,好啊,你有空就来,家里三间屋,你就住你那间,想哪时来就哪时来。他知道她没听明白,就说,我想做如花的爸爸。她一直把他当弟弟的,所以他的话让她有些诧异,她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你瞎想什么啊,她焦急了,你回去好好读书,以后不用每个星期都跑姐这儿了,人家看到了,会笑话咱们呢。这回,她话里强调了个姐字,她是要告诉这个男孩,他们的关系就是姐弟,不要胡思乱想。
是啊,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呢,他十九岁,还是个学生呢,而她二十八岁了,还有一个六岁的孩子。
傍晚的时候,她是把他推出门的。她一脸严厉地说,以后你不用再来了。你整天跑这里来,哪有时间学习啊。
下个周末,他又准时出现了。他的影子穿过门前的空地,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她正在筛米,他的影子把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想起身关门,但迟了,他已走进来,站到门里了。她装着不认识似的,挑起一对箩筐就出门,朝村前的玉米地走去。正是玉米黄熟的季节,地里的玉米沉甸甸的,耷拉着脑袋。他捡起一把镰刀,就跟在她的身后。路上没有人,她就回过头来,低声说,你不要跟着我,不要跟,快回学校去。他哪里听?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她不敢在路上跟他拉拉扯扯,就加快了脚步,于是,他也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玉米有人般高,一般是挎着个箩筐,在玉米垅间一路走,一路掰玉米,掰满两箩筐后,再回头把掰过的玉米秆砍了。此时,没砍倒的玉米秆,就是一道掩人耳目的屏障,掩盖着地里的一切。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朝她凑过去。见他过来,她赶紧躲开。两个人就像捉迷藏一样在地里转了半天,却没掰满两筐玉米。她生气了,说,陈奇,你不要欺负我,你这么小年纪,就学会欺负女人啊。陈奇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怎么着。他一脸赖皮的样子。女人被气得无话,丢下地里的活,一个人走了。陈奇不慌不忙,一个人在玉米地里继续掰玉米。两只箩筐都装满了,他才把玉米挑回家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没上他的碗和筷条,看来是狠心不让他吃饭,要赶他走的。他才不客气呢,自己取了碗筷,舀了饭,在她对面吃了起来。如花小手拿着筷条,小脸却一会儿转向陈奇,一会儿转向母亲。女人喝道,如花,快吃饭。如花赶紧把头埋到饭碗里,用勺子舀了一大口玉米糊塞到嘴里,舀的玉米糊太多了,她的嘴边立即沾满了玉米糊,他扑哧地笑了起来。
吃过饭,女人给如花洗脚,抹脸,抱着如花上床睡觉去了,把他一个人晾在火灶边。他在火灶边坐了很久,然后用火灰把明火埋了,起身却不进那间自己的小屋,而是钻到女人和如花的屋里。屋都没有门,只挂着一张门帘,因此没什么能把他挡住。
女人已经睡着了。其实,并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因此当他爬上床的时候,她一伸脚,就把他踹到地上去了。她是狠了心的。他怎么会气馁?不到片刻就又爬起来,存心让她踹似的。他掉到地上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沉闷,似是布袋掉到地上。有一次,他竟哎哟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打到了她的心里,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再踹,伸出去的脚竟没力气了。屋里一阵的宁静。女人感觉陈奇的身体就像黑夜里的蛇,带着一股地气,软软地爬过来,匍匐在她胸口。她没有动弹,他伏在胸口的姿势竟像一个孩子。平静了片刻,她突然搂住他,哭道,你怎么这么傻啊,眼泪哗哗的。他的嘴唇慢慢地找过来,当触到她冰冷的唇时,他感到她的嘴唇已经张开了。
5
秋阳暖洋洋的。陈奇顶着一顶草帽,挑着一担沙田柚,埋头走在县城的路上。刚下小四轮,他觉得那风还是挺凉快的,走了片刻,浑身就燥热起来,衣服很快就贴在身上,黏黏糊糊的。走到县委大院门口时,有一个人拦住了他,问,喂,沙田柚怎么卖?他一抬头,看到那人穿着件白褂子,戴着副眼镜,手里摇着扇子,竟是他高中同学韦宝松。韦宝松的眼睛还盯在柚子上,见卖柚子的不说话,才抬起头来,发现草帽下那张红彤彤的挂着汗水的脸,原来是他的高中同学。
陈奇?他惊讶地说。
陈奇用手擦了一把汗,对他傻笑。
看得出宝松一脸的兴奋。他一把扯住陈奇,说,走走走,我们喝酒去。你的柚子我全买了。
原来快中秋了,韦宝松正忙着帮单位采购柚子,但早上到农贸市场转了一圈,发现柚子竟然脱销了,于是他就守住县城的入口,拦住进城卖柚子的人。
韦宝松现在在县委宣传部上班,负责编辑县报,因此每周只上班两天,另外三天在外边东跑西跑,寻找新闻线索。在宣传部里,韦宝松算是个闲人了,其他人,不是今天接待报社电视台的记者,就是明天接待上头宣传部的来人,整天脚不点地似的,因此采购柚子的任务就落在了韦宝松的身上。
韦宝松让陈奇把柚子送到单位,在办公室里放好,两人又向县委大院外边的大榕树酒家走去。一路上,陈奇挑着担子,韦宝松抓着他的胳膊,两个人并排走着,陈奇的心里暖乎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和韦宝松,两人曾是班里最要好的同学呢。那时候,每天晚饭后,他们都拿着书本,爬到学校对面的小山上去,看书,玩耍。山上有一片草地,草地上三三两两地坐满了同学。
告诉我,过得怎么样?韦宝松问。
还好吧?陈奇说,漫不经心。
还好?我看你晒得这么黑,能好到哪里去?
晒不黑?种地怎么会晒不黑,你当我还是原来那个学生啊?我现在就是一个农民。
农民,是啊,是农民。韦宝松念叨道,忽然就不说话了。
韦宝松点菜。猪肝炒大肠,青椒五花肉,西红柿蛋花汤,这是最家常的菜了。边点菜,宝松边由衷地说,这菜啊,吃来吃去,还是以前的那几样好。就像朋友,处来处去,还是以前的同学好。你不知道,现在啊,为了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平时好得都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的人,关键时刻恨不得对你动刀子。停了片刻,又说,我刚毕业回来的那阵,我心里就念叨着要去乡下看你,念叨来念叨去,你看,老婆也娶了,娃仔也生了,还是没去成。岁月不饶人啊,转眼我毕业就有六年了。怎么样?你娃仔现在多大了?
娃仔?有十六岁了。陈奇说。
我知道是十六岁,韦宝松说。我是说,后来你们就没再生一个?
没生,我觉得有个女儿就挺好的了,陈奇说。他没告诉韦宝松,因为女人有严重的心脏病,她不可能再生了。
说话间,菜很快上来了,韦宝松又叫了一瓶桂林三花酒。
你啊,我就是很难理解你,韦宝松边倒酒边说。你看,那年眼看就要高考了吧,你怎么说不参加就不参加了呢?我们班,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就是你了。你还记得杨娜老师说的话吗?她说,老天有眼啊,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终于有一个可能考上重点了。那说的就是你啊!你告诉我,你那时怎么突然不上学了,突然就跑到乡下去了,突然嫁给,哦,不对,是娶了个农村女人,而且,人家还带着个娃仔呢。
他的眼睛盯着陈奇,同是三十岁,陈奇看上去显得比他老多了。
陈奇只是笑笑,他拿起眼前的茶杯,一口把杯里的水喝了,却不说话。
我猜着了,你不上学,跟黄季花的死有关吧?我早就猜出来了,除了我,你跟黄季花的关系就是很不一般。是的,黄季花死了,我们都难过,但黄季花溺水,跟你并没有直接关系啊,你内疚什么?而且,黄季花死了,她死了,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平白无故的,你怎么就娶了她?
在韦宝松絮叨的时候,陈奇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圆脸盘、短头发的女孩,她就是黄季花。那天他刚走出教室,黄季花拦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陈奇,星期天我们去盘阳河游泳好不好?那时候,盘阳河的下游还未建岩滩电站,水还没被拦起来,形成盘阳湖。陈奇习惯地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看到没其他同学,才说,我不会游泳呢。黄季花说,学嘛,我教你,说定了。没等他回头,她抱着书风一样地走远了。
那才是高一的时候呀。
陈奇说,你问了那么多问题,就像问一个人,河是怎么变成湖的一样。你说,河是怎么变成湖的?就是下游建电站,把河拦起来了呗。我这个人啊,挺喜欢水的,就选个水边的地方落户了,用你的话说,就嫁过去了。你对这个答案满意了吧。
得了吧,韦宝松说,把筷条伸向了那盘青椒五花肉。你这个答案蒙三岁的娃仔还行,蒙我,哼!吃菜吃菜。
陈奇吃菜,坚决不喝酒,但韦宝松还是给他倒了一杯。就这杯,韦宝松说,我不会强迫你喝酒的,吃菜吃菜。
今天,真是谢谢你!陈奇突然感慨地说,要不是你,我得在日头下晒上几个小时呢。
韦宝松拍着他的肩膀说,这算什么呀,以后卖柚子,卖梨子、西瓜什么的,直接拿到我这,我把它当单位福利买了。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没有一官半职的,你知道不,我们单位的小金库就是我管的,什么卖废报纸、废杂志的钱啊,订报纸的回扣啊,我们小报的发行啊什么的,也有好几千元呢。
真的?那以后我不用那么辛苦啰。我要敬老同学一杯,这一杯我干了。陈奇主动端起酒杯,竟一口把那杯酒干了。酒下喉咙,被呛了一下,陈奇端起水杯,把水喝下去,才止住没咳出来。
从小酒馆出来,已是下午时分了。韦宝松拍拍陈奇的肩膀,说,我还要回去加班写稿,下次过来,记得找我。陈奇说,记得。韦宝松说,那拜拜啦。他的手挥了一下,人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陈奇也感到晕晕乎乎的,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也喝了快十小杯咧。他掂了掂肩上的扁担,摇摇晃晃地朝新兴街的方向走去。走了一阵,竟走到二中的校门口来了,学生正在上课,教室里传来学生读书的声音,还有老师讲课的声音,操场边的苦楝树上,秋蝉也在吱吱地鸣叫,这让校园反而显得安安静静的。陈奇习惯地摸摸口袋,碰到刚才韦宝松给的二百块柚子钱,才突然想起如花已不在学校上学了。
恰在这时,铃声骤然响起,是下课的时间了,学生们拥出教室,有的直奔旁边的小卖部,有的奔向篮球场,很快,砰砰砰的拍球的声音响了起来。
陈奇在学生的吵闹声中呆呆地站着,阳光照得他一阵燥热,他的嘴巴张成了个“O”字,酒气不断地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站半天,感到无趣,感到失落,遂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商场走去。
6
陈奇走进家门,脚没有那么晃了。那时女人正往火塘里添火,火把女人的脸映得红彤彤的,锅里正冒着丝丝热气,玉米糊快要熟了,正冒着泡泡。
陈奇把箩筐沿墙放好,从里面取了个塑料袋,拿到女人身边,坐了下来。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陈奇打开塑料袋,让女人看里面的东西。
衣服?你哪有钱给我买衣服?女人惊讶地说,她放下手里的锅勺,拍拍沾着玉米粉的双手,把塑料袋接了过去。
陈奇说,卖柚子的钱啊,本来卖柚子的钱打算留给如花买校服的,现在她不用了。她不穿,你穿啊,有钱买衣服,还怕没有人穿啊。
女人听出陈奇的话里有一股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陈奇,你喝酒了?陈奇说,跟同学喝了两杯。陈奇一说起同学,她就不说话了,她从塑料袋里取出衣服,把衣服摊开,这是一件鲜艳的红色外衣。天气很快转凉了,其实她很需要这样一件衣服,但嘴里却说,我整天待在这屋子里,需要什么新衣服啊。
女人抚着衣服的面料,眼里满是感动和喜悦,但她抚着衣服面料的手却忽然停住了,眼睛失神地望着摇晃的火苗。
陈奇说,怎么啦?
女人摇摇头,过半晌,突然想起什么,说,哦,对啦,听恩天叔说,今天冬月家收到一封信,好像是从广东来的,吃过饭你去看看,是不是也有如花的消息。
陈奇说,我现在就去,回来再吃饭吧。
李冬月一家住在东边的那个斜坡上,陈奇从家门出来,一直斜着往上走。远远的,就听到冬月家的碓在发出一阵阵闷响,冬月家正在舂着什么呢。
冬月家的门敞开着,屋中挂着一个五十瓦的大灯泡,光线都溢出门外了。陈奇一进屋,看到冬月的母亲和冬月的弟弟冬日正在配合着舂糯米粑,冬月的母亲每舂一下,冬日就拿着木铲在石臼里捣一下。李冬月的父亲则坐在旁边,面前的盆前,已放着一大坨舂好的糯米粑了。他一只手抓着一把用红糖和花生做成的馅,正往另一只手里已捏成窝状的一团糍粑里塞,然后把馅包起来。盆边一只撒着白粉的簸箕上,已放着几个做好的糍粑了。看见陈奇进来,李冬月的父亲李恩天赶快说,陈奇,快坐快坐,我们正在打糍粑呢,来得刚好是时候。说着用手背挪了一张凳子,叫陈奇坐下。陈奇边坐下边说,呀,家里有什么喜事呀?李冬月的父亲说,没什么喜事,刚打下新米,做几个糍粑尝尝鲜。说着把手中的糍粑团放在簸箕的白粉上,这边压一下,那边按一下,一个糍粑就做成了,他把它递给陈奇,热情地说,来,尝一个。陈奇还在犹豫,手里已多了个糍粑。陈奇急忙解释道,听说你们今天收到了冬月的信,我过来看看,看是不是有冬月、如花她们的消息。
冬月的父亲就叫道,冬日,去拿信来。
冬日放下手中的木铲,起身去里屋拿信,舂糯米的声音也就停了。
陈奇把信拿在手中,舂糯米的声音又响起。陈奇先看一眼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果然是广东东莞的。他把信抽出来,信就一页纸,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瘦瘦小小,却一笔一画的,清清楚楚。
爸、妈、弟:
我来广东三个月了,今天才发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们进厂的时候,交了两百块钱押金,原来说给一个月七百块钱的,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却说,第一个月是技术培训,每人扣五百块的培训费,剩下的两百块,刚好当伙食费。第二个月,他们说到第三个月才能发啊,要错开一个月。今天我终于领了五百块钱,我想给自己买一套衣服,我现在生活在城市里了,不能穿得像在村里一样。再过两个月,我就可以给弟弟寄学费了。我的工作虽然苦些,总是睡眠不够,但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我会保重自己的。
冬月
信虽然只字不提如花和李翠,但她们三个人是一起出去的,她们的情况应该跟冬月一样吧?看完信,陈奇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回到家里,陈奇把信的内容跟女人说了一遍,女人说,如花也是的,也不给家里来一封信。我看啊,她早就把这个家忘了,这孩子真是一点儿事都不懂,我算是白养她了。女人越是这样说,陈奇的心里越感到内疚,他说,我再去冬月家一趟,叫他们给冬月回信时,顺便捎上一句话吧,叫如花给家里写写信。
女人没说话,看来她还是有些伤心了。
7
如花的信还是没有来,但冬月家的信还是来了。
冬月的信带来不好的消息:她们三个进东莞的那个电子厂不久,因为伙食太差了,菜里都是虫子,还有,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到每天半夜十二点才收工,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又要起床,许多新员工受不了,就起来罢工。如花就是领头罢工的人之一。厂里迫于压力,最终改善了伙食,还把上班时间减少了两个小时,但如花等几个领头闹事的,都被工厂辞退了。如花后来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因为她谁也没有告诉。
看到信,陈奇猛地咳嗽了一下,然后拼命地吞咽着口水,好像这样气才会顺过来。自己是怎么从李冬月家走出来的,他浑然不觉,他只知道脚在走路,走着,走着,有人喊,如花他爸,你去哪儿?陈奇看着空空的两手,突然苦笑了一下。他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眼前突然传来一道亮光,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走到盘阳湖边了。湖水正把太阳光线,反射到了他的眼里。
每次心里难过的时候,陈奇总是不自觉地走到这湖边来。自从来到这个小村后,心里有多少难过,有多少伤心,陈奇尽量不去想,伤心算什么,难过算什么,挺一挺就过去了。看看这湖水,看看那晃着的船,想想那些埋在心里的事情,陈奇就想起,他是欠着这家人的。比起这种亏欠,这点儿伤心,这点儿难过,又算得了什么!
村里人也习惯了陈奇在湖边发呆,他们说,如花的后爸,还保持着城里人的习惯,一看就知道是有文化的人。村里的人,除了下湖打鱼,除了到湖边洗洗脚,除了要在湖边的草丛里谈谈情、说说爱,除了要到湖对面去,没有人想到一个人到湖边去发呆!他们还在怀念从前的那条河呢。
陈奇也怀念从前的那条河:河清清冽冽地流着,没日没夜。河流过浅滩时,水清清亮亮的,在卵石上欢快地流淌。许多小孩子拿着小渔叉,在阳光下猫着腰,分辨着卵石上的小鱼,然后把渔叉举起来;河水流得缓慢的地方,水便深了,深成一种幽幽的颜色,倒映着河边的芦苇、竹子,还有土坡,还有土坡上长长的茅草,还有小树。这一带的河湾,便成了一处美丽的风景,每年春天,许多城里的学生便会骑着单车,来看这片风景。尚是天气暖和,那些学生也不忌讳,就在乡下人的眼光里,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尽情地游泳。而村里的小孩子,即便再野,此时就静静地躲在一边,看着河里的男孩、女孩,脸上满是羡慕的表情。羡慕什么?或许是他们停在岸边的单车,或许,就羡慕城里孩子的那种异乎寻常的热闹,或许,是羡慕他们尾音独特的桂柳方言,而村里的孩子,说的都是土得掉渣的壮话。
现在,那条小河不再是那条小河了,它变成了一个湖,水还是清洌洌的,但深不见底,即便上游发洪水,洪水流到这里,不出二里地,就都变得清了,深了。人们还记得电站蓄水时,水一点点地往上漫延的情景,河滩不见了,河边稻田不见了,竹林不见了,柏油路也不见了,河水埋住了一切,埋住了整条河的记忆。刚开始的时候,面前的湖,宽阔得让搬往高处的人们心里感到恐慌,记得当年水漫过老村头那棵高高的枫树的时候,竟有人哭了,但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了柏油路,湖边尘土飞扬的黄土路,走着走着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了来来往往的大客车,那么,坐上一个小时的小四轮,也是能到县城去的。只是,日子突然就慢下来了,慢得让人觉得心慌。
陈奇差不多用了十年的时间,才习惯了湖边的这种慢节奏的生活。每次走到湖边,他的目光总是悠悠地扫视着湖面。有时候,他在心里竟揣摩着当年那个河湾的位置来,应该是,顺着那棵樟树,向着湖面,大约五十米,或者再多一点儿,六十米,那应该是当年河湾的位置了。揣摩到那河湾的位置,陈奇的心里就怦怦地一阵乱跳,呼吸就变得沉重困难起来,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把自己呛住了。于是他就尽力把自己从记忆里画开,拉进现实的生活中。
但在现实的生活中,这条船却沉重得像塞满石头,都是因为如花。
如花,你这个性格倔强的孩子,你现在在哪里?你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告知一声平安?陈奇的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跟在女人的身后,一声声叫妈妈;画面更迭,他的眼前出现她打结的头发,听到她坐在他脖子上时咯咯笑着的声音,那时候,她的眼光总是清澈的,清澈得像盘阳河的水。十年,她长成一个大姑娘了,眼光变得躲闪了,变得痛苦了,从心里,她不想认他这个爸了。
想起如花,他心里就一阵的疼。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她的身体,不是,不是……是什么,他只能埋在心里,不让第二个人知道。
他甚至想好了,如果过了春节,还没有如花的消息,他就要去广东寻找女儿。
这么想着,陈奇就从湖边的石头上站起来,向家的方向走去。
陈奇装着一脸高兴的样子,对女人说,冬月信里说了,如花她工作实在太忙了,忙得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每次下工,倒在床上就睡着啦。
女人说,那冬月又有时间写信?
陈奇说,人家是人家,如花是如花,难道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不知道吗?
女人听罢,叹了口气。
8
转眼,地里的庄稼都被收拾干净了,天气一天天变凉,山上的树,像枫树,像桐果树,像板栗树,先是变黄变红,然后一片片地往下飘树叶。从远处看,整个后山的树林就红一阵,黄一阵,绿一阵,变得斑斑驳驳的,一阵的苍凉。
日子突然变得清闲起来,有人闲不住,开始犁门前的地,准备在地里种上油菜,种上冬萝卜,种上大白菜,冬天本来闲置的地被人们利用起来,还有一些意外的收成。
陈奇突然觉得好累,从心里,到身体,都累得沉沉的,整个人变得慵懒起来。陈奇坐在屋外晒着太阳,女人从箱底倒出了搁在箱底的棉被,准备拿到菜地的围墙上晒。陈奇懒洋洋地起身,接过女人手中的被子,懒洋洋地对女人说,今年油菜我不想种了,冬萝卜和大白菜我不想种了。女人看陈奇,在他的脸上看到一脸的疲惫,就说,你不是病了吧?陈奇摇摇头,女人就说,不种就不种呗。
女人的腰,却一天天疼了起来。
半夜里,陈奇被女人的一阵呻吟惊醒。他一骨碌地爬起来,拉亮电灯,用手抚着女人的额头,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女人皱着眉头,说,不知道,我腰痛,一阵一阵的。
陈奇就让女人翻过身来,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地揉着女人的腰。是不是这里?他关切地问,女人说,再往上一点儿,陈奇就往上一点儿。是不是这里?陈奇又问,女人说,再往左一点儿,陈奇就往左。是这里吗?陈奇再问,女人说,好像是,哎哟,好像又不是,反正是隐隐的痛,就是痛在那一带,但又不知痛在哪里。最后一句,女人是咬着牙说的。陈奇看痛的位置,在脊椎骨的两侧,肾的位置,心里不由得一惊,肾炎?尿毒症?他急忙说,我拿热毛巾给你敷敷。
热毛巾拿来了,敷在女人的腰上,热乎乎的,让女人的眉头舒展了,她舒了一口气,轻声说,好多了。陈奇就继续给女人敷,边敷边揉,毛巾凉了,又泡到盆里。大约一个小时,女人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陈奇却再也睡不着了,在床上小心地翻滚着,怕惊醒女人,干脆就睁着眼睛,先是看着女人,看她那熟睡的脸,虽然多了些皱纹,还有着当年的美呢。他不禁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唇。女人也许感觉到了,嘴唇动了一下,又沉沉地睡去。陈奇关了灯,整个屋里就沉到黑暗里。他在黑暗里坐着,目光望着黑乎乎的屋顶。屋顶为了透光,放着两片玻璃瓦片,透过两片相连的瓦片,陈奇看到三颗微弱的星星一眨一眨的,就像天上的一家人。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瓦上的天变灰,变白了,星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陈奇悄悄起身,煮早饭。其实不过是把昨天剩的玉米糊放到锅里热一下,加点儿油和盐罢了。两碗玉米糊盛在碗里,陈奇感觉还少了什么,就揭开旁边的瓦缸,点了点里面的鸡蛋。鸡蛋一共五只,再过半个月,母鸡下的蛋够十二只,就可以孵一窝小鸡了。犹豫了片刻,陈奇还是拿起了两只鸡蛋,打了,又到菜园里摘了两根蒜苗。当两只鸡蛋被倒入热烘烘的油锅的时候,一股吵闹的声音和香味就在屋里弥漫开了。
女人这时醒过来了,她好像是被锅里那一阵吵闹的声音弄醒的,或者,是被煎鸡蛋的香味香醒的。她起身,一边摸索着穿衣服,一边问,陈奇,你在煮什么啊。等她穿完衣服挪出里屋,看到锅里的鸡蛋,就责怪地说,陈奇,你怎么把准备孵鸡仔的鸡蛋拿来煎了?陈奇问,你还疼吗?女人说,好像不疼了。陈奇看着女人,她的脸上已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反而有了点儿红晕,就笑着说,我想吃鸡蛋了,就煎两只呗,反正鸡还是要下蛋的,我们多等两天就行了。
两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吃着早餐,陈奇说,你换一下衣服,我们去医院看看。女人说,我不疼啦,还去医院干什么,浪费钱罢了。陈奇说,不疼也要去照一下,看看是什么病?有病不能随便拖的。也不管女人答应不答应,他进屋把上个月给女人买的红色外衣翻了出来,给她套上。
两人出门后向西,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山上出来了,融了银般耀眼。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路上,一个快,一个慢。快的停下来,等慢的,过了一阵,慢的又慢下来了,于是快的蹲下去,说,来,我背你吧。慢的说,给人家看了笑话。快的就说,笑话怕什么,我们是夫妻。但慢的还是绕过去,继续慢慢地往前走,她说,我能走。走到渡口,太阳升得好高好高了,比东边最高的凤凰山还要高一个扁担。正是街日,等船的人多,但船一来,大家都让他们俩先上,他们也不客气了。
两人来到县城时,已十一点多。陈奇把女人扶到医院的一张长椅上坐下,然后去挂号。对这个医院,陈奇真是熟门熟路。
刚记事时,父亲就住在这个医院里,一住就是半年。每天,大哥煮好饭,就带着饭去幼儿园接他,让他骑在他的脖子上,两个人去医院给父亲送饭。父亲躺在病床上,笑眯眯地看着兄弟俩进来。大哥习惯地问一声,好些吗?父亲习惯地答,感觉好多了。于是大哥就打开饭盒,上面一层是青菜,偶有些肉片;下层是白米饭,有时候是粥。在父亲吃饭的时候,大哥就带着陈奇在医院里转,让他认每个门牌上的字,这是“妇产科”,这是“内科”,这是“耳鼻喉科”,这是“外科”,这是“皮肤和性病专科”。说“耳鼻喉科”时,大哥就问,耳朵在哪里?陈奇已经五岁了,他怎会不知道耳朵在哪里?于是他故意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哥说,你就用它听声音呀。陈奇说,是呀,我就是用它来听声音的,我与别人不一样。大哥说,我看看我弟弟哪里跟别人不一样,我看看我弟弟哪里跟别人不一样。他用手指挠陈奇的脚板,陈奇就抱住他的脑袋,咯咯地笑起来。有一次,陈奇问大哥,什么是性病?大哥突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回去看爸爸,看他吃完饭了没有。
陈奇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去医院的情景。大哥把他从脖子上放下来,然后推门,但病床上空空荡荡的。他们来晚了一步,父亲刚被推去抢救,都还来不及通知他们。当他们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躺在殡仪馆的玻璃罩里了,他的嘴边,竟还挂着一抹微笑。
很多年了,陈奇一直不明白,父亲的嘴边为什么永远都挂着微笑。
挂好号,陈奇和女人坐在内科门外的长椅上等。两人不说话,陈奇突然把女人的一只手抓过来,握在自己的手里。女人先是吓一大跳,急忙四处望了一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才放心地回过头来。她想把手从陈奇的手里抽出来,但陈奇的手握得紧,她的手在里边暖乎乎的,于是她就任由陈奇握着。
医生说,可能是肾结石。陈奇说,怎么说可能呢?不确定?医生说,还要去照一照才能确定。
于是陈奇带着女人上楼去照X光。女人背对着他们站着,陈奇伏在医生的旁边,两人看着显示器。医生说,你看,左肾这个位置,有一、二、三,三块东西,应该是结石。陈奇说,应该还不确定?医生就说,确定,应该可以确定。
陈奇扶着女人走出医院。从看病到拿药,总共花了一百四十六元,女人心疼得要命。她说,一百多块钱,一头小猪仔的钱呢。陈奇就说,一头小猪仔啊?一头牛也要看。肾结石,幸亏发现得早啊,你没听见医生讲,如果不发现得早,它堵住尿管,尿长期排不出来,会把肾泡坏的,泡坏了就得尿毒症,尿毒症的后果是什么你晓得不?尿毒症的后果就要死人,你开玩笑啊,我父亲就是……陈奇突然想起父亲就是得尿毒症死的。生活真是奇怪,总是重复着重复,先是他辍学不参加高考,然后女儿突然也不读了,先是父亲得了尿毒症很早就死了,后是他女人得了肾结石,肾结石治不好,就会得尿毒症。陈奇突然想起父亲为什么一直微笑着了,他微笑着,是想告诉他和大哥,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信心,还有,他走得也是放心的,他相信大哥能照顾好陈奇。
听陈奇这么一说,女人就不说话了。以前的男人死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死过一回了。后来她去地里烧荒,火蔓延到了旁边的杉木林,火随风势,越烧越猛,她一个人疯狂地扑着那火,怎么能扑得了?火就像一头猛兽,随风肆虐着,一种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这么多的杉木,如果烧光了,她一辈子都赔不完啊,她的胸口被恐惧塞满了,呼吸困难。那一次,她觉得自己又死了一回,好在,全村男女老少闻讯赶来,帮她把大火一起扑灭了。她又活过来了,却落下了个心脏病的病根。好不容易,眼前这个男人(现在她终觉得他是个男人了,以前,她心里一直把他当弟弟)让她觉得生活其实挺好的,现在肾结石又来了。她今天才知道世上有一种病叫肾结石呢!
肾结石也能死人?她要活着!她要好好地活着!这么想着,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9
回到家里,安顿好女人,离天黑还有好长时间,陈奇就拿了把柴刀准备出门。这时村长来了,他满脸的酒气和喜气,一看就是刚从哪吃酒回来。村长问,要上山?陈奇说,这不,快到春节了,家里还没备下柴火呢。村长说,你等一下,有你们家的一封信,说着他的手在西装的几个口袋里摸了起来。最后他把手伸进胸口,从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信封雪白雪白的,不过沾了好些人的指印。信封的左下角,竟印着一朵漂亮的花。陈奇当然看不出那是太阳花,但后来知道了。信封上写的是女人的名字:陈乜花。其实,女人哪有自己的名字?做姑娘的时候,人们叫她“的沙”,“沙”是她的小名,“的”是对姑娘专门的称呼。下乡的工作队员见她漂亮,叫她陈的沙,她才意识到她也有一个汉化的名字。后来,她嫁过来了,生了个女儿,取名如花,人们就改叫她“乜花”,“乜”,壮话是母亲的意思,乜花,就是花的母亲,这名字还沾了女儿的光呢。
拿到信,陈奇就知道,女儿还生他的气呢,明明知道母亲是不识字的,偏偏就把信写给她。但毕竟,女儿终于有消息了,陈奇心里一阵高兴。他转身进屋,走到女人身边,把女人摇醒,说,你看,如花有信了。女人睁开眼睛,看到一封信在她的面前晃,就说,快拆开,看看信里写的什么。陈奇就当着她的面,一下把信撕了道口子。
妈:
你好吗?
我现在在珠海的一家工厂里做工,虽然做工很苦很累,但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有一天工休(我们一个月有一天工休),我跟工友坐车去拱北海关,我们的对面一幢幢林立的楼,就是澳门。你想不到我离澳门那么近吧?等我挣够了钱,我一定要去澳门看看。
家里情况怎么样?我之前一直不给你写信,是因为我的工作一直没有定下来,有一天在广州火车站……哎,我还是不说了,好在还有你们给我的,舍不得用的那五百块钱!
哦,对了,我种的那盆太阳花现在还好吗?你有空的时候就帮帮我淋淋水吧,你就把那盆花当你的女儿,看到花,你就像看到我了!
妈妈,我想你了,但春节我不一定得回家了,我们这两个月挣的钱,连路费都还不够。
祝妈妈身体健康!
如花
念完信,女人早已是泪流满面。陈奇说,我早就说了吗,女儿不会有事的。你的女儿,难道你还不知道?
看过信,女人就睡不着了,她要挣扎着起身,准备煮晚饭。陈奇指着门前树梢上的日头说,你看,时候还早呢,快躺下。女人看看日头,还明明晃晃的,就又躺下。陈奇给她盖了毯子,自己拿了信又看了一遍,整篇都不提他一个字,心里便有点儿堵。这个女儿!陈奇拿起柴刀,又出门。出到门外,突然想起什么,就转到墙角去。女儿说的那盆花还在那里,只是被几根柴火压住了。陈奇搬开柴火,把那盆花端了出来。花盆里,泥巴干裂,花茎倒伏在盆里,不少已经枯萎了,还有一两枝根茎还是青的,还活着呢,花生子一样大小的叶片上,覆着厚厚的尘土,蔫蔫的,没精打采。陈奇暗自懊恼以前自己为什么没留意这盆花呢?以前女儿把它从学校带回来,栽在了盆里,就一直放在墙角。有时候路过,一不小心就会碰着,他曾想过把它挪到踩不着的地方呢。
陈奇急忙拿来水瓢,一点点地给花淋水,淋过水,随手拿起旁边的树枝松土,又把土压实。再看看淋过的花茎,稀疏的叶子,竟有了一丝绿意,陈奇就把它端起来,放在门前的矮墙上。矮墙有半个人高,路过的牛马伸个脖子,就能吃到,陈奇就在盆下垫了两块砖头。陈奇退两步,从远处再看看那盆花,脸上满是欢喜的神情。
10
还活着的那两棵太阳花好像沉睡得太久,突然清醒过来,在盆里伸展着腰肢,才半个月,竟爬满了脸盆,满眼绿莹莹的。
然而,再过了半个月,却不见一朵花开出来。
冬日家高高的晒台上,也种着几盆太阳花,盛开的太阳花从盆里溢出来,挂在盆边,好像随时要掉到地上。陈奇每次走过,都忍不住抬起头多看几眼。有一天,陈奇在路上截住了刚放学回来的冬日,问他太阳花怎样才会开花。
冬日说,这花好活得很,也很有脾气,你不理它,不给它淋水,它怎么都不会开,但只要你用心给它淋水,过一阵,它就会自己开了。
陈奇就继续给太阳花淋水。淋水时,太阳花的枝叶就摇晃着脑袋,好像很调皮的样子,陈奇便想起如花小时候,他给她洗头的情景,那时,她歪着脑袋,眼睛欢喜地看着他。这时陈奇再看那枝那叶,青青翠翠的,油油亮亮的,就觉得真的像女儿了。
陈奇给如花写信,告诉她太阳花长得很好,陈奇甚至动用了以前写作文时的那些词汇。当然,这些信都是以女人的名义寄出去的。
虽然以女人的名义寄出去,但如花一定知道信是他写的,因为如花也知道,母亲是不识字的。甚至陈奇还认为,如花一定能认出他的笔迹,因为她小时候,他曾手把着手教她练字、识字呢。
如花在回信里对女人说,妈,你抽空去荷塘挖点儿泥,培在太阳花的根部,太阳花就长得更好了。陈奇明白,女儿明里是叫妈妈去,暗里是叫他去呢,因为母亲的身体她是知道的,女儿心疼妈妈,她怎会是叫妈妈去呢?陈奇一丢下信,就往水塘跑。
水塘在村东,水一年四季清清亮亮的,但到中午的时候,水总是被放出来的牛搅浑,它们把那里当成了游泳池。夏天的时候,陈奇走过塘边,满眼翠绿鲜艳,满塘的香气,那是荷花在开。这时,水塘里就只剩下些残荷了。残荷也美,一茎两茎的,倒映在水里,就像一幅简洁的水墨画。现在,还没到中午,陈奇透过清澈的水,看到水下面的淤泥,黑乎乎的。这是一种很好的泥肥,以前陈奇竟没有发现。陈奇把手探进水里,水冰凉冰凉的,这已是深冬的时节了。
施了泥肥后,太阳花铆足的劲终于释放出来了。枝叶在花盆里欢快地爬着,甚至,有的抬起了头,长得傲慢,长得骄人。陈奇想,这才是我女儿的样子呢。
但花还是没有开出来,连花蕾都还没有。如花的信却多起来了,由最初的两个月一封,到半个月一封,到十天一封,到现在,竟几天一封信了。陈奇就猜测,女儿在外面,一定是遇到了好多好多的困难;人一遇到困难,就会分外地想家;一想家,就爱写信了。陈奇心里既难过又有一点儿高兴,这就是他看到未开的太阳花,想起女儿的那种心情。
陈奇去修水渠。虽然,田里地里都没种有冬菜,但一开春,就要引水。水渠被牛踩过,被犁犁过,被人走过,塌的塌,长草的长草。草长了一年,都长得老高了,虽然现在也枯萎得差不多了。
陈奇修水渠的时候,满脑子的太阳花,满脑的女儿。女儿又有信来了,女儿的信里,竟第一次问到陈奇,“爸爸的身体还好吗?”陈奇记得看到这句话时,眼睛一下就模糊了。女人在旁边问,你怎么啦,陈奇说,我的眼里好像进虫子了。女人就俯过身来给他吹,吹了半天,也不见虫子在哪儿,陈奇眨眨眼睛,眼前就清晰了。陈奇说,好像,虫子出来了。
春天来了。别人的田里地里,长满了好看的油菜花,黄澄澄的一片,一直延伸到盘阳湖边去,一直延伸到凤凰山的山脚,像一匹华丽高贵的绸缎,但陈奇家的田里地里,却只长着几茎草,草叶上,有虫子在跳来跳去。远远看去,如花家的两块田、一块地,就像这匹绸缎上的三块难看的补丁。陈奇坐在晒坪上,看着远处自家的田地,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没种冬菜了。后悔有什么用呢?陈奇打定主意,把田和地犁了,早早种上玉米,插上秧。
花蕾就是在陈奇犁地回来的那个中午发现的。犁了一上午的地,陈奇感到累坏了,腰酸背疼的,于是他就坐在门口,让女人给他捶背。女人的身体虚弱,但手还是挺有劲的,捶半天,陈奇感到全身的经络被打通似的,浑身舒泰,就起身去给太阳花淋水。这时他发现花盆里竟已长出好多花蕾了。太阳花要开了!陈奇一激动,就对着女人喊。女人也挪过来,那花蕾只有米粒般大小,但那毕竟是花蕾,花真的要开了。
陈奇便和女人在那里数花蕾,陈奇数出了七个,女人竟数出了八个,原来,女人眼尖,竟看出一个比针尖大的刚长出的花蕾。
第二天,太阳花还是没有开,但原先的花蕾长大了,有黄豆那么大,同时又有新的花蕾长出来了。
第三天,太阳花还是没有开,但有两个花蕾,竟已微微裂开嘴唇了,一个是黄的,一个是粉红色的。
晚上陈奇就趴在饭桌上给如花写信。陈奇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种的太阳花,也许明天就要开了。
第四天,陈奇在犁地的时候,心想无论如何,今天太阳花是会开的了,也许中午回去,把犁头一放下,就能看到了。陈奇一边犁地,一边想象着花开的样子,一朵粉红,一朵嫩黄,它们相映着,十分好看。
春天阳光明媚,把油菜花照得黄澄澄的,把田埂照得弯弯曲曲的。陈奇赶着牛,在往家里赶。牛在油菜花间走着,不时地停下脚步,想偷吃嘴边的油菜,但它的嘴被陈奇用一个竹笼套住了。它边走边扭着,明显是在闹情绪。牛的速度让陈奇感到不耐烦了,他扬起牛绳,不时地抽打着牛。牛的速度还是那么慢,牛也有弯腰吃草的权利,陈奇理解牛的心情。
那天,人们看到陈奇牵着牛,肩着犁,满心欢喜地走着,就跟陈打奇打招呼,陈奇,捡到金子了?陈奇看着他们,满心的欢喜溢到脸上了,却不说话。
远远的看见家门了,还有门前的那堵矮墙,还有矮墙上的那盆花。还有,邻家的一个男孩,垫了张凳子站在花盆前。还有,一个女孩,踮着脚站在男孩身边。
男孩说,我喜欢红色的。
女孩说,我也喜欢红色的。
陈奇知道,太阳花真的开了,他欢喜地把牛拴在门前的黄皮果树上,把犁靠墙放好,迫不及待地想去看太阳花。却听见女孩奶声奶气地说:给我红色的。
男孩说,就是不给。
陈奇定睛一看,一朵红色的,一朵黄色的,两朵太阳花竟都在男孩的手里了,女孩正要去抢他手里的那朵红色的太阳花,但她的手怎么也够不着。
陈奇感到一股血往脑子里涌,他突然扑过去,挥手就给那男孩一巴掌。那把掌打在孩子的脸上,孩子那么小,只有七八岁,他一巴掌就把他打得摔下凳子,向后倒去。地上,一块微凸的石头正迎着他的后脑勺,他顿时晕了过去……
旁边的那个女孩,突然哇地大哭起来。
那阵哭声,像一把利剑,刺穿陈奇的耳膜,陈奇感到一阵疼痛突然穿过他的身体,眼前阳光飞舞,树叶和天空一起旋转。然后,他在一阵惊悸中,也陷入了一阵迷乱。
11
有一个声音说,陈奇,下来呀。
十多年前,河还没有变成湖,陈奇站在河岸上,一个女孩就那样站在水里,向他招手。
那是他的同学黄季花。
陈奇,快下来,下来!黄季花是命令的口气。
陈奇还是犹豫了,他环顾四周,不远处的一块地里,一个男人正埋头在犁地,偶尔也抬头看他。陈奇还是摇头,他不会游泳。他害怕水。
黄季花便一个人在水里百无聊赖地游着,她一会儿仰泳,一会儿狗爬式,一会儿扎个猛子,钻到水里,不一会儿就在另一个地方钻出来,还不时地朝岸上的陈奇泼水。陈奇,胆小鬼!陈奇,胆小鬼!胆小鬼,陈奇!黄季花一边游,一边嚷嚷着。她想把陈奇惹火,跳下水来追她呢。但陈奇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胆小鬼就胆小鬼呗,他心里嘀咕着。他的眼睛欢喜地看着黄季花。
黄季花是他们班里发育得早的女孩子了,水里湿淋淋的黄季花,凹凸有致,陈奇看得面红耳赤,就转过头去看那个犁地的男人。那个男人低着头,裤脚上沾满了泥巴,他才二十多岁吧?反正还不满三十岁,大脸盘上,两道浓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充满勃勃生机。他就是如花的爸爸,很多年以后,他的形象在陈奇的心里抹也抹不去。
陈奇回过头来,看到黄季花正在水里扑腾着。黄季花扑腾的样子真是有趣,她手忙脚乱地划着水,做出一副想让自己浮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淘气的孩子。陈奇被黄季花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在水里,黄季花大声喊道,陈奇,救我,陈奇,陈奇……她喊了一阵,整个人就开始往下沉了,她的声音被水堵住,在咕噜几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陈奇觉得这一定是她的恶作剧,她不过是在骗他下水罢了。
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十分钟……四周很静,只有那个男人吆喝着牛的声音。陈奇突然意识到,黄季花不可能在水里待上十分钟。黄季花真的出事了!黄季花,黄季花!陈奇歇斯底里地喊着,扑通一声跳到水里。陈奇奋力地想向前划,但他手忙脚乱,只在原处扑腾着。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也开始往下沉了。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胸腔被一股强大的力气挤压着,感觉就要爆炸……好长一段时间后,有一只手突然从哪里伸过来,抓住了下沉的陈奇。陈奇并没意识到,他一把抱住那个男人。那个被他抱住的男人也开始挣扎了。挣扎中,两个人一起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陈奇哗地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他看到的是一个颠倒了的世界,一个女人的哭声,正处远处颠倒的村庄向河岸传来。河岸上站满了人,有几个男人正把他倒提着,上下地颠簸,还有一个在他后背拍着。见他醒过来了,他们把他放下来。陈奇想自己一定出现幻觉了,整个身体像被施了魔法,全身动弹不得。几个人过来,把他抬上了担架。有人低声说,走!他就被人们抬起来,抬下河堤,向远处已发动了的农用车走去。
陈奇听到那哭声也来到了河岸,但农用车带着他,离河岸越来越远了。
两年后,下游的电站下匣蓄水,河水淹过了那个出事的河湾。
12
眼前的东西清晰过来的时候,陈奇蹲在看守所的房间里。一扇小窗在后边高高的墙上。一束光透过窗户,在黑乎乎的地上,照出一个四方形。
身后传来一连串开锁的声音,有人打开铁门,喊道,陈奇,出来。陈奇站起来,机械地跟在那人的身后,铁门在他身后咣地合上,还有一连串上锁的声音。
他被带到看守所的办公室,所长是个小胖子,他正坐在对着门的桌子后,叼着一支烟,在毕恭毕敬地跟门后沙发上的什么人聊着天。看见陈奇,所长的脑袋朝门转过来。对面那人看见所长朝门看,也跟着转过脑袋,他们一齐看着陈奇。原来所长对面那人,是陈奇的同学韦宝松。
韦宝松站起来说,陈奇啊,你搞什么鬼啊!
韦宝松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陈奇一脸木然,像一个没有了感觉的人。韦宝松说,还好,现在没事了。
陈奇:没事了?什么没事了。
韦宝松说,那个男孩醒过来了,他不过是晕了过去。
男孩?哪个男孩?陈奇迷惑地问。他突然清醒过来,想起太阳花,想起女儿如花,想起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挥出的那巴掌。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干涸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就像干旱多年的湖,水漫过湖边的水草,向外溢出。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脸,蹲到地上去,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哆嗦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韦宝松诧异地看着他,又转过头去看所长,无奈地笑了一下。过了一阵,他蹲下来,拍拍陈奇的肩膀说,没事了,我们走吧。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韦宝松扶着陈奇站起来,陈奇的步子有些踉跄,出门的时候,他的右手还重重地磕了一下门框,手指关节发出叭嗒的一声脆响。听那声音,陈奇感觉自己的指关节好像断了,但他竟没有一丝感觉,好像,他的手指失去了痛感。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张纸,轻轻地朝着门外飘着。
陈奇不知道,此时,千里之外,在珠海一家制衣厂充满着咔嚓咔嚓声的车间里,一根缝轫针在如花愣神的当儿,正狠狠地在她的右手中指头,结结实实地扎了一下。
如花啊的一声惨叫起来。
一滴殷红的血,慢慢地渗出了她痛得颤抖的指头。
2008.4.6完稿于赐福老家
2008.6.10改于邕城临水居
2010.4.2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