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年夜饭

年夜饭

小叶要走了,我送她去火车站。我们在站台上接吻,风吹着她的刘海,一飘一飘的。我不知道“刘海”这个词从哪里来,谁最早用它来形容女人额前的那绺头发?但小叶的刘海真是很漂亮,它遮住了小叶略高的光洁的额头。小叶的脑袋略长,她的刘海就像一幅美丽的帘子。帘子的后面,是小叶长长的睫毛和闪亮的眼睛。我吻了她的唇,把嘴往上一抬,想吻她的睫毛和眼睛,她把脑袋低了下来,整个身子往我怀里拱,避开了我的嘴唇。我知道她怕痒,每次我想亲她的睫毛和眼睛的时候,她总是这样避开。她拱在我的怀里,我的心就显得柔软和温暖起来。她说,你要想着我。她的声音低低的,说“想着我”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像一声喘息或呻吟。我说我会想你的,我会天天想着你,直到你从老家回来,你回来后我还想着你!她就笑了,一抹幸福的红晕写在脸颊上。

原先,经过几次犹豫和反复之后,小叶答应我留下来,陪我在这个城市过年。我们还讨论了年夜饭要吃什么,大年初一要到哪里去放鞭炮。因此,还列了一份长长的采购单。我还答应她给她买件羊毛衫,作为她留下来陪我过年的奖赏。那件羊毛衫是她在一次逛梦之岛的时候看上的,棕色。小叶充满憧憬地说,再配上她那紫色的长裙,戴上黑色的木戒指,那感觉一定很有明星的效果。小叶说着,在镜前扭了一下身体,好像那羊毛衫已经穿在她身上了。

然而,当我们乐滋滋地拿着采购单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在门后一边系着鞋带,一边犹豫地说,要不,你陪我回去吧。我停住向外迈的脚,回过头来看她,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而她的睫毛像一排栅栏,拼命地阻拦着她的泪水,不让它欢快地往下落。她有点儿像哽咽地说,我想家了,想爸爸妈妈。小叶出来打工,有五年没回过家了,她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的,把我的心都融化了。我把她拉起来,揽在怀里,她的身子柔软得要往下掉,我一手抱紧了她,一手抬起,去擦着她的眼泪。那你就回去吧,我说,我就不陪你回去了。我不陪小叶回家,是因为怕见到她父母时,我会想起我自己的父母。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们是如何去世的,至今还是个谜。老村长李书童抚着我的脑袋说,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但老村长也已经死了。前年春天,他带着村里的青壮男人去开炮修路,他点炮,正想顺着山路撤退到安全点时,脚踩在路边的一颗碎石上,一个趔趄,跌下路边的悬崖,接着几声爆炸,满天的碎石天雨般朝他坠崖的地方砸下去,后来,人们在山崖下挖了两天,才扒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来……

小叶要回去,我执意要她坐飞机走。因为再过三天就到除夕了,几乎所有的火车卧铺票都已卖光,连硬座票也很难买到。小叶皱着鼻子,不断地摇头,她拒绝的样子也显得很可爱。我知道,她心疼钱,是因为心疼我。我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摊在我们的小圆木饭桌上,当着她的面清点了一下。我说,现在我们有五千多元,我留下一千元,你回去孝敬你父母,给几个侄儿侄女压岁钱,剩下的买个往返的机票是没有问题的。小叶还是拼命地摇着头,她把桌上的钱都拢在手里,从中数了二十张,把剩下的都塞进了我的包里,然后调皮地说,就这样了,OK?小叶的样子,使我心里跳了一下。

小叶是花高价买了张硬座票走的。我们在火车站逛了半天,终于找见一个票贩子,他吊着眉,斜着眼睛警惕地看着我。看到我手里提着一个大布袋,他才放心地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说了去成都的车票的价钱,它竟比卧铺票还要贵。我说,你这是抢钱哪,抢钱也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我本来是想开个玩笑的,也许是因为我苦着脸,票贩子把它理解成了挑衅。他瘦长的手在我胸口推了一下,低吼道,说谁呢?你不想活了不是?他的身后突然长出两个挥舞着拳头的人来。小叶急忙把我拉开,把我推到售票厅的门外,然后才转过身去找那几个人。小叶是不是跟那几个恶人说了一大堆好话?距离太远,我只看见她朝那几个人比画着什么,然后掏钱,从他们的手中拿了票。我们买了张站台票,刚进候车室,火车已经进站了。验票口栏杆刚打开,我和小叶便被前呼后拥的人们推搡着,拥到站台上。很快,在每个车厢门口,人们和肩上扛的、背上背的、手里提的大包小包,熙熙攘攘地排起了上车的队伍。人们脸上的焦躁,和即将回家过节的激动交集在一起。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互相傻愣愣地看着,她的眼里又有泪水在打转了。忽然,她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吻着她,她的嘴唇有一股咸咸的味道……直到火车就要开动了,小叶才匆匆跳上车厢。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出现在车厢中部那排窗口后面的人堆里,一个胖子挡住了她,但她仍从胖子后面拼命地探出身来,朝我挥着手。车子启动了,越来越快的火车就把她带远了,她挥动的手和脸上的泪水,却留在了我的视线里……

小叶走后,我又去了几趟火车站,送走了我的几个要好的朋友。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登上了火车,像小鸟一样向着故乡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伤感,但我早已习惯这种离别的伤感了。

送走他们后,我突然觉得这个城市变得空空荡荡的。在路上走走停停,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在街边花园的长椅上,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灵通,看着上面的信息。小叶已经走了两天,我们约好,她一回到那个名叫丹巴的县城就给我打电话,但此时手机还在沉默着,只有上面的小灯还在一闪一闪的,表明此时的信号并没有中断。我起身往民主路的方向走。走到新民路口,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一个人来,他就是我的弟弟黄小牛。

我最后一次见到黄小牛,是在新民路边的人行道上。他跪在地上,头几乎垂到胸前挂着的一张硬纸上,硬纸上写着:家乡受到水灾,父母在水灾中双亡,耕牛和粮食被冲走,无奈只好自己出来挣学费。纸壳的下方,还写着几个大大的字:我要读书!他垂到膝上的手里,一边攥着几张零钱,一边拿着一本打开的学生证。

趁着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我走过去,在小牛的身边蹲下来,扯了扯他的衣服:小牛,你怎会在这里?你不在煤气店干了?

听到我的声音,小牛扭过乌黑的脸,眼里闪过一丝喜悦,但很快又变得冷漠了。他说,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说我怎么不管,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会不管?他说,你别一厢情愿了,我根本不是你的弟弟,我不过是个野仔。我说,我知道你是野仔,是野仔也是我的弟弟,我一定要管!他说,好,就算我是你的弟弟,你怎么管?你连自己的学费都挣不到,你怎么管?我说,我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你就跟着我,我管你吃,管你住。他说,那我这两个月吃什么,住哪里?我跟你住学生宿舍,还捧着一本书跟你去上课?你不要开玩笑了。说着他站起来,甩掉我拉住他的手,在人行道上奔跑起来。小牛!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喊,但他没有回过头来,而是很快就从人群里消失了。

黄小牛从新民路的人行道上跑掉之后,我去青衣巷那个煤气店找他,但那个设在二楼的煤气店早已不存在了。邻居告诉我,这个煤气店半年前就被封了。

其实,黄小牛并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那次到煤气店暗访时认识并认的弟弟。也是因为那次暗访,我认识了小叶。

那个夏天,在《商报》一间闷热的办公室里,一位名叫关大海的社会新闻版编辑在我面前唾沫横飞,他挥舞着一支红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笨的记者是等着新闻发生,而聪明的记者策划新闻,让新闻发生,所以要策划。他一路把我往调查和暗访上引。他说,我们今天的生活,有不少阴暗的东西,揭露它们,让它们曝光在太阳下,是每一位社会新闻记者的职责。他几乎忘了我只不过是一名实习生。那几天,我脑子里被他塞满暗访的念头,我甚至想过像一名警察一样,去贩毒集团做卧底。不过,这些离我的生活实在太远了,暗访发廊,暗访赌场,暗访黑医,同城的另一家报纸刚做过一轮,现在做不过是跟风罢了。我每天绞尽脑汁,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却想不出要暗访什么。一天,当我穿过青衣巷走路回民族学院时,一个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的少年挡住了我的去路,他有一张乌黑的脸,身上穿着一套灰溜溜、皱巴巴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很暗淡,只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小巷太小了,我靠到路边给他让路,而他也停下来,等着我过去。看着他驮着两个煤气罐摇摇晃晃地远去,我想起不久前在我们这个城市发生的一起煤气罐爆炸事件。发生爆炸的煤气罐就是这种既没有生产厂家、也没有安全保障的黑乎乎的黑气罐。我像猎狗找到了猎物,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

顺着青衣巷往里走,拐几个弯,果然看见一家很隐蔽的煤气店。煤气店在二楼,只是在楼门前放了块牌子:送煤气。我敲开二楼的门,一个露着肚皮的大汉打开了门。他弯着腰,朝门外张望了一下,才瞪着一双黄牛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他有着歌手火风那样的胡子,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一只随时投入战斗的猎狗。一看到他的眼睛,我就胆怯了,但我还是壮着胆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我的来意。我是大学生,假期想出来打份工,挣学费。也许是我的胆怯使他放松了警惕,他吁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表情也就放松了。他指着屋子左边靠墙的那排煤气罐说,看看,能不能抬得动。那排煤气罐黑溜溜的,我走过去,一手提起一个,在屋里走了个来回。他挥挥手,说好了。我被他留了下来。

第二天,我骑着一辆后面绑着一个简单的铁架,铁架的两边挂着两个笨重的煤气罐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出青衣巷,开始了我的送气生涯。从青衣巷出来,直走,朝左或朝右,可去到三个不同的小区。我把自行车停在小区的绿化带里,然后把油腻笨重的煤气罐扛到不同的楼层。那个名叫关大海的编辑告诉我,只要把气源弄清楚,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但每天在几个小区之间来来回回地奔走,我怎能弄清气源?一连二十多天,我一进到店里,看到头晚排在屋子右边的空罐都被送走了,而左边则摆满了充过气的罐,我的心里一片沮丧。我想,这一切,一定是在三更半夜完成的。要想弄清气源,得在店里住下来。

店里送气的,除了我,还有那个看上去灰溜溜的暗淡的少年,他就是黄小牛。虽然在老板威严的目光下,我们整天耷拉着脑袋不敢多说一句话,但从他的眼睛里,我感到了一种期待。后来我才知道,如果你在街上流浪过,挨家挨户乞讨过,你看着谁,就会是这种期待和卑微的目光,一辈子都是难以改变的。

小牛每晚就住在店里,一则是他没有住处,二则是晚上也正好帮老板守店。那天晚上,我送气回来得晚了,推开二楼的门,看到在黑乎乎的屋里,有个火星在一闪一闪的,心里吓了一跳。我说,小牛,在这里抽烟很危险,爆炸起来,我们这一带的房子可能变成平地。小牛赶忙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狠劲地踩了几下,火星就灭了。他说,乱抽抽,解解闷,其实我也不会抽烟。我把煤气罐沿墙放好,看到黑暗中那双眼睛正巴巴地望着我,就说,走,我们喝酒去吧。

在巷口的啤酒摊上,我们点了一碟炒花生,一碟炒田螺,一瓶桂林三花酒。我们的酒量都不好,才两杯下肚,话就多起来了。小牛的脸在路灯下显得越发乌黑,糊成一片,只有眼睛向我一眨一眨的,显得很生动。我想这眼睛里面一定有着许多动人的故事,果然,再喝了几杯,小牛就向我说起了他的故事。

小牛是一个流浪儿。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哪时开始流浪的,因为从懂事的时候起,他就跟一个让他叫叔的人,在一个名叫镇远的县城流浪。他们白天掏垃圾桶,晚上就用一块遮雨布盖着,在街边或露天里睡觉。

那年冬天,镇远竟下起了一场百年不遇的雪,他们躺在屋檐下冻得瑟瑟发抖。躺到半夜,两人都躺不住了,就站起来跺着脚。跺过脚之后,还是觉得冷,叔就把他紧紧地搂到怀里,他一边搓着小牛冻僵的手,一边说,明天叔带你去南城吧,南城在南边,即使在冬天树也不会落叶,天气也很暖和。一听说天气暖和,小牛就对南城向往起来。下半夜,雪停了,天气变得更冷了,两人都忍不住咳嗽起来。叔说,不行,这样站着会被冻死的,我们还是跑步吧。于是,两个人就在雪地上跑了起来。叔张开双手,像只鸟一样在前面跑,边跑边喊,来呀来呀,有本事你就追上叔。小牛于是便奋力地追上去。追到供销社门前时,叔拐着弯往回跑。这真是抓住叔的好机会,但他只差一点儿抓住叔的衣角。当他们跑到电影院门口时,他终于抓住叔的衣角了,两个人倒在雪地上喘着白气。叔问,热了吗?小牛说,热了。叔说那我们歇一歇吧,总跑着,肚子容易饿,等感到冷了我们再跑。

躺在雪地里,叔又跟小牛说起了南城。南城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怎么大呢?可能有十多二十个镇远那么大。只是,那里的人不讲壮话,不讲桂柳话,就讲一种我们听不懂的白话和好听的普通话,所以在到那儿之前,我要先教你普通话。我们壮话里的“蒙内”,普通话就是“你好”的意思,你记住了吗?小牛反复地说了几次“蒙内、你好”“蒙内、你好”,然后说记住了。叔说,好,等天亮了我们就走。

他们在雪地上又跑了几圈,天就蒙蒙亮了。开始有人起来扫雪,把雪沫扫得飞飞扬扬的。叔和小牛回到原先睡觉的屋檐下,把放在那里的那块遮雨布折好,放到一个脏乎乎的布袋里,两人就朝城外走去。布袋里还有两只钢碗,走路的时候发出了叮叮当当的碰撞的声音。这声音伴着他们走到南城门,叔停下来对小牛说,我来这个地方有十多年了,我们这次离开,估计以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跟它告个别吧。叔说着跪下来,招呼小牛,来,你也跪下,这是你的家乡,我们给它磕个头。小牛第一次听到家乡这个词,家乡就是家的意思吗?他心里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打小起就是别人骂的野仔。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每天找到点儿吃的,有个地方躺下去就行了。他不明白叔为什么要他给这个小城磕头。叔在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感谢的话,感谢垃圾桶,感谢城北的陈嫂,李子巷的李婆,行武街的张飞叔,感谢这些施舍过他们的好人,祝他们长寿。叔的嘀咕,在小牛听来就像一个巫师在念着咒语,听得他稀里糊涂的。

然后他们就从南门走出去了。那真是一次漫长的跋涉啊,头三天,他们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走着,雪地上渺无人烟,不时可看到一些冻死的鸟。饿了,他们扒一把雪吃。小时候,小牛偶尔能吃到叔给买的五分钱一根的雪条,在炎热的夏日,凉丝丝的雪条带着一丝甜味,在舌尖上滚来滚去,那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但雪团含在嘴里,却有着一股刺骨的冷,且索然无味。吃多了,舌头就冻得麻木了,像一根木棍。这时说起话来,就显得支支吾吾的了。

走出雪地,眼前便是喀斯特地貌的石山。石山光秃秃的,不长一根青草,不长一棵长着绿叶的树,两人饿着肚子走得头晕眼花。终于,石缝与石缝之间有些泥土了;石山与石山之间,渐渐地也有些平地了。有的是玉米地,有的是红薯地。玉米已被砍得光光的了,只有一排排二指高的玉米秆像一把把短剑刺出地面;红薯地里有不少已经枯萎的红薯藤,但大都已被开挖过了,大的红薯早已被挖走,只有一些小的,主人挖起后,又把它埋到地里,待第二年它自己长出青苗来。他们发疯般钻进红薯地,用木棍像老鼠打洞那样挖了起来。每挖到一只红薯,他们用手擦一下就啃了起来,很快,一块地就被他们挖得一片狼藉,不过收获还不错,两个人共挖了十多只红薯……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叔教小牛说普通话。小牛平时都很少说话,更何况要学一种陌生的语言?不过他很快就可以磕磕巴巴地说一些日常用语了。走了十多天后,他们已从云贵高原上走下来了,眼前山势平缓,都是些低矮的丘陵。叔说,看来,我们离南城已不远了。

那天天色已晚,他们尾随一只暮归的老牛走进了一个村庄,一股饭菜的香味远远地飘来,小牛的胃就感到隐隐作疼了。走到村前,村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榕树下有一间小小的磨房。试着推门,门竟没上锁。进了小磨房,叔抚着小牛的脑袋说,饿吧?小牛点点头,饿得说不出话来了。叔又说困吧?小牛又点点头,他困得脚差不多动弹不了啦,只要叔说躺下吧,他立马就能睡着了。叔在石磨边铺了雨布,从布袋里拿出铁饭碗对小牛说,你先睡下,叔去找些吃的。小牛就躺下,一躺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才睡了一会儿,村里的狗突然都乱了起来,汪汪汪地叫着,里面掺杂着一个人哇哇的叫声。很快,门被叭地撞开了,叔发疯似的冲了进来,拉起小牛便往外跑。原来,叔刚进村,在村头一户人家的门前站定,屋里便响起一串狗叫,接着,两条狗像子弹般射了出来,一只扑到叔的背上,一只咬住了叔的大腿。叔一阵拳打脚踢,才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两人跑到大路上,才发现狗并没有追来。它们也许被谁叫住了,只是在村头汪汪汪地叫着。

叔一瘸一拐的,带着小牛又走了几天,就走不动了。他被狗咬过的脚肿得老高,伤口开始往外流脓。叔坐在一块石头上挤脓水,好像永远也挤不完。到了晚上,叔就发了高烧,全身缩成一只刺猬,还不断地说着胡话,一会儿叫小牛儿子,一会叫着一个名叫晓金的女人的名字,一会儿说人不是我杀的……第二天,小牛发现叔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用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他受刺激般动了一下,又无声无息。傍晚时分,叔睁开眼睛,像刚从一个悠悠的梦里醒来,脑子出奇的清醒。他把小牛叫到跟前,嘴里吐出微弱的声音: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小牛摇头,这两天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叔一倒下,他就失去了依靠,整个人垮了下来。叔说,今天是年三十了,叔本来要带你到南城过节的……叔还想过,到南城……带你到中山路吃一碗老友粉。十几年前,叔在那里吃过老友粉,那种又酸又辣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看来这个愿望不能实现了,叔这狗命,过不了这道坎了……叔刚说完,气喘得厉害,小牛就哇地哭了起来。叔摸着他的脑袋说,牛,你不要哭,十二年前,叔在医院门口捡了你,就希望你有一天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不是遇事就哭鼻子的孬种。哭鼻子,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隔了一会儿,叔用手指了指大路,说,如果叔没有记错,这个地方就叫武鸣,你沿着大路朝南再走上两天,就该到南城了……到南城后,你去找份工,哪怕给人家刷刷碗,抹抹桌子,有口饭吃就行了……以后,你就是一个城里人了……叔死后,你一个人埋不了叔,就把这瓜棚和叔一起烧了吧。叔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小牛哭得快要断气了,他边流泪边摇着头。他怎舍得叔死去?他怎舍得把叔烧了?

睡到半夜,小牛醒来,才发现叔冷了,硬了。全世界就只剩下小牛,和瓜棚外呼呼刮过的北风……

小牛的故事就像一部长篇小说,他拉拉杂杂地说,我脸上已湿了。小牛后来是否把瓜棚烧了?他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个城市的?小牛没有说,我就没再问。那时他已经喝多了,眼里的泪光一闪一闪的。我用手擦自己的脸,又去擦小牛的。小牛的泪竟是冰凉的。也许,是天气变凉的原因吧?初秋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从面前的巷口吹过,扬起细细的灰尘,我们的眼前便一片迷蒙。我拿起酒,猛灌了自己一杯,感觉流下肚里的酒又咸又苦,像谁的泪水。

小牛喃喃地说,叔死了后,我就是个真正的野仔了,没人管,没人顾。我说,我也是野仔啊,就像墙边的一棵野草,自生自灭,没人疼,没人爱。小牛说,虽都是野仔,但我们还是不一样的,你是大学生,还是有将来的,像我,就一辈子这样了。小牛的话说得我心里凄凄惶惶的。我喷着酒气说,牛,从今往后咱就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牛说,好好,是兄弟。然后他端起酒杯,和我干了最后一杯酒。

那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楼下传来一阵汽车的喇叭声。小牛推推我,说老板来了。那时我们正挤在一张折叠床上,床太小了,我们挤成了一团。

小牛把门打开,搬两个空罐就下楼去了,我见状,也提了两个空罐跟出去。老板站在一辆小货车前,已在等着,他点着烟,红烟头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看见我,老板也不惊奇,只说一声,快搬吧。待我们来来回回跑几趟,把空罐都搬上货车后,老板发动了汽车。看到我还在犹豫,老板说,还愣着干吗?上车,等下还有活要干的。

我上车,三个人挤坐在驾驶室里,还没坐稳,车就开出去了。车顺着黄州路开出郊外,拐上一条泥巴路,大约颠簸了半个小时,才在一个农家大院门前停下来。老板没熄火,让车灯探照灯般照着大院的铁门。老板按了两下喇叭,就有人把铁门咣地打开了。进到院子我吓了一大跳,里面摆了整整一个院子的煤气罐,它们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埋在黑夜里,看得我心惊肉跳。我们把空罐搬下来,开门的那人只问了一句,多少?老板说,三十二个。那人便把空罐点了一遍,然后指着旁边的煤气罐,叫我们点了同样的数搬上车。不到半个时辰,车子又从原路返回了,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如此顺利。

回到店里,我辗转反侧,而小牛很快就睡着了。小牛对床有一种天然的依恋,他曾说过,煤气店里的这张床,就是他的家。在以前的流浪生涯中,他只睡过一次床,那是在一个瑶族小村里,一对小夫妻给他和叔安排的。床上铺了厚厚的稻草,身上盖着的是那对小夫妻的新婚被子,躺上去软绵绵的,暖烘烘的,就像躺在母亲的怀里。小牛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他觉得,那温暖的床,就像母亲的怀抱。

后来,小牛在城里找过很多的工,但看着小牛破烂的衣服,脏兮兮的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黑脸蛋,连餐馆洗碗的活人家都不愿让他干,更不用说其他工作了。他只好每天翻垃圾桶找吃的,睡在大桥的桥洞里。两年后,他走进了这家煤气店。老板对他倒不挑剔,让他试了一下力气,就把他留下来了。老板给了他一张折叠床,白天折起来,晚上打开,就睡在店里。刚拿到床的那天,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乐滋滋的,干活的时候有着使不完的力气。晚上,躺在床上,海绵垫的柔软使他体会到了一种平安和幸福,在心里,他早就把给他折叠床的煤气店老板,当作自己的父亲了。

两天后,我还是去跟老板辞了工。本来,把稿子交给关大海后,我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我在煤气店干了三十多天,应该拿到自己的报酬。我太需要那笔钱了,这是我新学期的学费,除此之外我几乎没有一分钱了。大学四年,没有谁给过我生活费!父母?他们躺在地下多年,我考上大学他们固然会高兴,但他们不会从地下伸出一只手来,递给我生活费。把我养大,送我到村口,朝着我不断地挥手的二大爷、李书童村长、小牛婶、菊花嫂?他们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每年种的粮食都不够糊口,哪来的钱?

老板戴着副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报纸。在阳光下,他的脸就像一张被人弄脏了的大脸盆,正泛着阵阵青光。我支支吾吾地说我的理由,学校要开学了,我要回学校去上课了,希望老板把工钱结了。听了我的话,老板把报纸摆在我面前的桌上,指着一篇文章问我,上面的文章是你写的吧?我一看就懵了。文章是昨天趁送气的间隙送给关大海的,我以为还要几天才能见报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来了。虽然用了化名,但里面探访的内容写得清清楚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写的是青衣巷煤气店。

老板的目光像两把冷冷的刀,狠狠地刺向我。我急忙争辩,不是我,我是学数学的,怎么会写文章呢?老板端详了我片刻,眼里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你等一下,我给你拿钱去,然后就一个人下楼去了。

屋里很静,只有吊扇在呼呼地转。我端起老板为我倒的开水,才喝了一口,就隐隐感到不对劲:平时脾气暴躁,只要我把煤气罐放得稍重一点儿,就被他呵斥甚至打骂的老板,怎会忽然对我这么客气,还给我倒了开水?我从窗户望出去,果然看见老板领着五个人向这里走来,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木棍,走路的样子显得气势汹汹的。我知道大事不好,想从前门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推开后窗,窗子的对面,正好有一棵长得郁郁葱葱的苦楝树,距离不到两米。我爬到窗台上,奋力地朝苦楝树飞扑过去。我摔在树干上,肚皮擦着树干狠狠地往下掉。一落地,一阵疼痛从脚踝传来。我顾不得什么了,拖着受伤的腿顺着小巷一瘸一拐地往外跑。才跑了几步,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后面追来。我知道,只要跑到大街上,我就安全了。但这条小巷竟是那么漫长,巷口那棵高高的细叶桉树还在那排楼房的后面,但我已看到他们追上来的身影了。要是被他们追上,我知道自己的下场是什么,不是被打断一条腿,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他们是什么事都会干得出来的。刚好,小巷拐了一个弯,在拐弯的地方,有个铁门开着。我钻进铁门,躲到围墙的后面,就听见他们吵吵嚷嚷地从门外跑了过去。

院子里是一幢红砖楼,那是20世纪50年代建的苏式建筑,二楼长长的走廊上,挂满了女孩子的衣服,风吹着它们,摇摇晃晃的,这使这幢楼看上去就像一个女大学生宿舍。我一瘸一拐地上了二楼,沿着一排宿舍一路走过去,但门都是关着的,只有东头那间的门虚掩着。我顾不得什么了,推开门就闯了进去。屋里有一个女孩正在洗衣服,她吓了一大跳,洗衣服的手停住了,刘海后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对她拼命地摆摆手,叫她不作声,然后用手指了指门外。看到我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她的眼睛由惊恐变成迷惑。我把她拉到走廊上,指着在巷子里跑过去的几个人说,你看,就是那几个人,他们正在追杀我。正说着,奔跑的那几个人回过头来了,前边没有人,他们又折回来,向这个院子走来。我们急忙把门关了起来,女孩子把我藏到了窗前的书桌下,隔了一阵,她也躲到书桌下来了。

二楼的每个宿舍轮番响起了敲门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我和女孩躲在桌下,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吸会被他们听到。走廊上的人,用铁棍把每一间房的门都敲过几遍之后,终于骂骂咧咧地下楼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无意中撞进了成衣厂的女工宿舍,那个把我藏起来的女孩,就是小叶。那几个人走后,小叶就问我,你不是被公安局通缉的逃犯吧?我笑了,问她,你看我像吗?小叶认真地看着我:我戴着眼镜,穿着印有民族学院字样的T恤,脚上穿着学生爱穿的运动鞋,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通缉犯。小叶就笑了,露出两颗好看的牙齿,长长的刘海后面,两颗晶莹的眼珠在闪动着。那一刻,我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动人的女孩。

几天之后,我去成衣厂的门口等小叶,我们俩去学校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片名叫《功夫》,当那个长着龅牙的人在警察局里喊“还有谁?还有没有王法”的时候,我悄悄地拉住了小叶的一根小指。小叶犹豫了一下,把手指从我的手里抽出来,并很严正地看了我一眼。我读得懂她眼里的内容,那就是拒绝!她拒绝我,因为我是一名大学生,而她,一个打工妹,她从未想过会与一个大学生谈恋爱。

南江边有一片茂盛的草地,太阳西下的时候,江面粼光闪闪,当太阳收敛了最后的光线,变成一个橘红色的车轮,驶到楼群的后面时,红霞便映红了江面。这是恋人们常去的地方。下午没有课,我便常去江边坐着。小叶下班后,也从新阳路赶来。我们坐在草地上,面对着江水,东拉西扯地说着话。这时,她脸上已没有我们在校园里走着的局促,而是挂着纯真的笑。但我们的距离总是保持在半米以上,这距离是我难以逾越的。小叶说,我们是朋友,仅仅是朋友。那时,江面上停靠着许多渔船,这可能是最后一批生活在水上的渔民了。船上自有船上的生活,他们在船边淘米,在船上煮饭。他们喂养的鸡,则在岸边的草丛里,觅食着跳来跳去的小虫。眼前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生活图景。这时,我倒希望发生点儿什么,哪怕是从草丛里跳出几个强盗,挥舞着刀对小叶欲行非礼,这时我一定会挺身而出,即使自己会倒在血泊中。不过,这样的事情似乎永远也不会发生。江边总是平静的,草丛里偶尔传来吱吱的虫鸣,这时夜晚便开始了。

有一天,我们从江边回来,走在南江桥上,小叶突然停下来,望着在两岸灯火中默默流淌的江水出神。她幽幽地说,要是我和你妈掉到江里,你先救谁?我说,我没有妈妈,所以我先救你。她说,如果我和你爸掉在江里,你先救谁?我说,我也没有爸,所以我还是先救你。小叶诧异地看着我,有点儿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你不说,我真记不起我有过爸爸、妈妈,嘿嘿嘿……我装着没心没肺的样子,无辜地笑着,手却突然被握住了。她的手,小巧,温热。我看她,她的眼帘低垂着,脑袋已靠在我的胸前了。

一年后,我大学毕业,在一家网站找到了做网络管理的工作。发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我花了两百块钱在美舞巷的一个老院里租了一个一居室。搬进去的那天,我在成衣厂的门口等小叶,说带她去看一个地方。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民族大道的绿荫里,感到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在那个草木森森的院子角落,有着一排红砖平房。小叶说,我猜猜,哪个是我们的家。她像小狗一样皱着鼻子,从这个门嗅到那个门,然后在一个贴着“福”字的门边停下来。她得意地敲了敲门,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点点头,心里感到热乎乎的。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心原来贴得这么近。

那天晚上,我和小叶第一次住到了一起,做起了男女之间该做的事情。说实话,不怎么美好,没有经验,两人都很疼。但有了这次经历,我们俩原先飘飘忽忽的情感,好像找到了避风的屋檐。以前,我甚至怀疑小叶对我的爱里,有很多是母爱的成分。而她则怀疑我的爱,是对她救命之恩的报答。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就像其他男男女女之间的爱一样,简单,热烈,就像那个夜晚之后的每个夜晚,我和小叶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身体。

天气预报说,川西正在下雪,该不是道路中断,她没回到家?我这么想着,心忽然冷起来了。这时,我刚好从新民路拐到民族大道上来,眼前一棵光秃秃的木棉树,竟零零散散地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来了。在灰蒙蒙的天气里,这些花倒是令人为之一振。天气暖和起来了,春天很快就到来。这样想着,我的心里好受了些。我想,也许真是大雪埋住了道路,小叶在路上多耽搁了几个小时;也许她急着赶路,在转车的时候,找不到一个打电话的地方;也许,还有许许多多的也许,我相信小叶会平平安安地回到老家的。

走到百货大楼的门前,我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找找黄小牛。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如果能找到他,我们兄弟俩可以找个小饭馆,好好地吃顿年夜饭。

百货大楼前的过街天桥上,以往有不少贩卖小饰品、手机套、打火机等小商品的小贩在那儿摆着小摊;还有长得气质非凡的青年,在为行人画像或搞签名设计;也有一些手脚不全的人,他们坐在地上,把脏兮兮的碗伸向路过的人;偶尔还会听到盲人在拉着二胡,二胡的声音在天桥上回响着,像一种召唤,一声声地撕扯着行人的心。今天的天桥就显得冷清多了,但还可以找到两个行乞的。一个是戴眼镜的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他面前的纸上写着:找不到工作,饿!还有一个是个瘸子,他把脚扛在自己的肩上,看上去就像一个杂技演员。

没有人理会他们。今天,人们手里提着年货,匆匆忙忙地往家奔去,年夜饭的香味似乎早已透过窗户飘到大街上来,飘到他们的鼻孔里了。

我在戴眼镜的小伙子面前蹲下来,在他的纸上放上十元钱。他没抬头,只是轻轻地对我说,谢谢!我说,不客气,我想向你打听个人。谁?他感到有些诧异,抬起头看我。我说,那个人是我弟弟,他叫黄小牛,前几个月他在新民路一带,也是挂个牌子。我说了黄小牛的长相特征:小个子,黑脸,大眼睛……戴眼镜的说,干这行的,有谁不是黑乎乎、脏兮兮的?我好像见过,现在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你去问瘸脚的那位,可能他更清楚些。

我朝瘸脚的那位望过去,他正警惕地望着我呢。我踱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他看着我,目光里有着迷惑。我把跟戴眼镜的说过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他说,黑仔是你的弟弟?我说是的。他说,你胡说,黑仔连爹妈都没有,怎会有兄弟?于是我把如何去煤气店打工,如何认识黄小牛的事说了一遍,当然我没说暗访的事,也没说那篇报道。我还跟他说起了黄小牛最后一次去学校找我的情景。那是临近毕业的前几天了,男生宿舍的门卫在小喇叭里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到这个城市上学差不多四年了,从来没有人到学校里找过我。会是谁呢?我下到楼下,看到门卫室前那排等人的长椅上空荡荡的,没有人。真见鬼了,我嘀咕。门卫告诉我,找我的人走了,那人黑乎乎的,娃娃脸,长头发,大眼睛。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在新民路上跑掉的小牛。我追出宿舍楼,沿着校门的方向一路寻找,一直到校门,都没见小牛的身影。

瘸脚听了我的话,目光变得柔和了,甚至有些亲切。但他遗憾地说,黑仔已经走了,前段时间,他从他们一起租住的旅社搬走了自己的东西,还有一张折叠床。问他去哪儿,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但他说,他一定得走,离开这个城市。

小牛为什么来学校找我?为什么又要临阵逃走?小牛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城市?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永远的谜了。看我有些惆怅,瘸脚说,快点儿回家吧,家里等你吃年夜饭了吧?我说,家就我一个人,在哪儿过都是过。你们呢?我们?他犹豫,不过隔了一阵他说,我们等下收工,聚一起吃年夜饭。我说,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吗?看到他有些不信任,我又说,我请你们。他说,真的?我说真的,你们有多少人?他说十五六个。我说好!就这么定了。

我们在牛街一巷里的一个小旅社会合。在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六人房里,挤满了十多个人。有六七岁的小孩,有缺胳膊少腿的青年、少年,有包着头巾的农村妇女,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老妪拄着拐杖,手里捧着一个饭碗,看上去像刚从外面回来。墙角的一张床铺上,躺着一个民工模样的人,他的床前放着一张纸牌,上面写着“没领到工钱,无法回家过年”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他在悠闲地看着一本杂志,我瞄了一眼,是《故事王中王》。看到瘸脚、我、眼镜进门,大家都恭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七爷。这时我才知道,瘸脚就是七爷,七爷就是他们的头儿。七爷说,走,大伙吃年夜饭去。屋里的人七嘴八舌地问,七爷,我们要不要洗一下,换一下衣服?七爷挥手说,洗个球,现在就走。

我们从小旅社出来,浩浩荡荡地朝斜阳岛大酒店出发。街灯已经亮起来了,街上行人稀少,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是从街边的人家里,不时传出阵阵热闹的笑声、划拳猜码声。我和戴眼镜的、民工模样的两个青年走在前面,后面是拄着拐杖的七爷,还有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他们走起路来还是挺利索的。很快,我们来到了斜阳岛大酒店。斜阳岛大酒店是这个城市的一个豪华的大酒店,透过透明的玻璃,我们看见里面灯火辉煌,杯盏交错。刚想进门,我们就被门卫拦住了。他问,你们要干什么?我说,吃饭啊。门卫愣了一下,想不出不让我们吃饭的理由,就让我们进门了。一进大堂,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们。食客的目光都转向服务员,似乎想从服务员那里得到帮助。一个服务员拦在我的面前,望着我身后衣衫褴褛的一群,又问了门卫问过的话,先生,你们要干吗?我说干吗?吃饭啊。吃饭?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好像吃饭这两个字还有着什么深奥的含义一样。我说,不行吗?服务员赶忙说,行行行,先生一共几位?我身后那个讨不到工钱、没钱回家的人抢着说:十六位。于是服务员把我们引到了角落里的两张大桌上。

大家很快落座,男的一桌,妇孺一桌。落座后,我看着两桌局促的脸问,谁点菜?戴眼镜的说,让我点,可以吗?我一直希望能到大酒店点一次菜,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说,可以,当然可以。我把菜单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来,递到他手中。他正了正眼镜,很快找到了点菜的感觉,嘴里念了一串菜名,其熟练的程度甚至让我怀疑他以前经常出入这样的场所。我转过脸去,问七爷要喝什么酒。七爷说,其他酒我不熟,北京二锅头我喝过,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行,就北京二锅头。在一边的眼镜点完菜,叫服务员把旁边的电视打开。电视一打开,里面就传出一阵热闹的锣鼓声,原来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现在表演的是一个川剧节目,有个人正和着锣鼓声在台上玩变脸。

酒菜好像预备好了似的,很快就上桌了。七爷发话,他举起杯子对我说,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我说,姓王。七爷说,王先生,我们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请我们这些人吃年夜饭,但我们还是感谢你,我们祝你来年快快落落(乐乐),顺顺心心。我说谢谢,然后带头把酒喝下去了。到我说话了,我说,刚才七爷问了,我为什么请大家吃这个年夜饭,要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看见大家,就觉得亲切。我指着七爷说,就说七爷吧,一看到你我就想到我们村的李村长。不过,我没说我的村长已经死了。我又指着邻桌的两个妇女说,你们就像我们村的小刘婶、菊花嫂,我从小就是喝着她们的奶长大的。还有你,我指着戴眼镜的说,虽然你长得白白净净的,还戴着眼镜,但我看见你还是想起了我的弟弟黄小牛。我还想指着他们一一说下去,犹豫间,却把酒杯端起来了。我说,来,我敬大家,然后仰头把酒喝了下去。

他们回敬我。一个少了一条腿的青年端着酒杯,非得要拄着拐棍走过来给我敬酒。我看着他把酒杯举在前面,一瘸一拐地向我挪过来,酒杯里的酒一晃一晃的,但没有漾出来。我的眼睛一热,急忙迎上去,碰了一下那只举过来的酒杯。

好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我眼前出现了小时候村里打牙祭的情景。小时候打牙祭,村里的人们总是让我坐在头桌,坐在村长和德高望重的老人旁边。而其他孩子,他们只能和妇女同桌,他们的目光看着我,满是羡慕和向往。那时我并没意识到,其实没爹没妈的孩子,得到的却是比别的孩子更多的爱。比如,我在谁家吃饭,刚好碰上那家杀了鸡、宰了鸭,最大的两个棒腿总是我的。现在,村里热热闹闹、和和美美的场景已不复存在了:有一年碰上灾年,地里颗粒无收,几户人家拖儿带口,外出谋生去了,再后来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整个村庄也就荒芜了……

酒过三巡之后,有人建议划拳。七爷目光探询似的望着我,我笑着说,好啊,分边分边。七爷就拿手指在桌上比画了一下,把桌上的人分成两拨。多了一个人,我就借口当了公正。两拨人就猜起码来了,大家南腔北调的,不过猜起码来还可以听得清。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我站起来,端起酒杯去给妇孺这桌敬酒。她们没喝酒,喝的是可乐和鲜橙汁之类的饮料。看见我过来,都不安地站起来。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和我碰杯时,嘴里说着话,可我却听不懂,但我想应该是些感谢和祝福之类的话吧。我刚好也要说几句,一串熟悉的音乐响起来了,是肯尼·基著名的《回家》。它响过一阵,我才突然想起这是我的小灵通在响,心里便像触电般传来一阵暖流。掏出小灵通,按了接听键,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叶。

你那边好吵,你在干吗?她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听上去充满了关切。

我说,我遇上了几个老乡,我们在一起吃年夜饭呢。

喝了酒吧?小叶说,我都闻到你满嘴的酒气了。

我说,只喝了一点点。

隔了一阵,我学着电视里相声演员的声音问,咱爸咱妈好吗?

好着呢,小叶高兴地说。

咱弟咱妹呢,好吗?

好,好。小叶说。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你呢?你好吗?小叶小声地说。

我说,我好,挺好的呢。

我还想说下去,小叶打断我了,她说,我想你了,你想我不?

我说,声音太吵,我听不清楚,你能再说一遍吗?

小叶说,你听,外面有人放烟花了,震得我耳朵都要聋了,不过看上去,挺美的呢。

果然传来砰砰砰的爆炸声,把小叶的话都淹没了……我仿佛看到烟花叫嚣着蹿上天空,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出一朵朵美丽的花儿。

我走到窗前,出神地望着西北方向,我似乎看见小叶正趴在窗前,入迷地看着夜色中绽开的花朵,她刘海后面的大眼睛,闪着晶莹的亮光。

我的身后,划拳猜码的声音渐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