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呀,刘卉
1
在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有一团十分耀眼的卫生纸,
这团卫生纸使我的回忆变得健全了。
一段时间以来,雨水似乎要把我们的城市沤烂了。空气中透着使人窒息的霉味。我、余作敏、李虹和赵微四个人躲在房间里喝酒,纪念我们的朋友李飘。天晴的那天下午,我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头疼得厉害。我摸了床头的电话给余作敏打过去,问他今天是几号?星期几?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余作敏那时正巧也躺在床上,但听上去不是像我那样没有精神。他喘着气问了躺在他身边的什么人,然后告诉我今天是6月22日,星期二,现在下午四点多钟了。放下电话,我就想躺在余作敏身边的那个人可能是李虹,也可能是赵微。当然,是赵微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在我们所认识的女孩中,余作敏对赵微的感情要比对李虹深一些。
躺在床上,我慢慢地回忆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来。我首先想起我们的朋友李飘死了,情形是这样的:李飘被一辆摩托车追着在北海大道上狂奔,在狭长的中山路上穿行,踩碎了西门花店门口的一朵玫瑰后,穿过侨港的那片海滩,在空中画出了一条美丽的弧线,最后消失在海里。李飘在黄昏的狂奔在我们心中留下了一个谜团。在此之前的许多个黄昏,我们坐在外沙桥的大排档喝酒,夕阳像个浑蛋似的掉到了海里,海面上布满了使人觉得暧昧的色彩,李飘轻轻地说,大海来月经了。最后这一次,李飘对正和李虹、赵微窃窃私语的余作敏和我说,我先走了。他就这样从我们当中永远地消失了。
从大排档分手回到家,我的电话就先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这些电话告诉我同一个消息,那就是李飘死了。接完电话后,我呆呆地站在靠窗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瘦削的面容想,那个长得像一头牛一样健壮的傻大个儿再也不会来敲响我的门,向我借钱,用我的摩丝把他的头发抹得发亮了。
我和李飘相识于1992年的“地角帮”的一次火并。在那次火并中,我和李飘成了两个无辜受害的路人。我们一个的手被戳了一个窟窿,另一个的脚被打得骨折了。两个人躺在医院的同一间病房里,李飘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我笑着说,还有我。从那时候起,李飘的心里就埋下了复仇的种子。他希望自己痊愈之后,找一把枪(最好是苏式的冲锋枪)找上门去,把“地角帮”一扫而光。然而从医院出来之后,“地角帮”却销声匿迹了。一下子火起来的城市开发使“地角帮”的成员们纷纷投身商海,一下子隐匿在成千上万的外来人口中。1993年,报仇无门的李飘在孤独中写下了一首首忧伤动人的诗歌,并创立了“手臂学说”。手臂学说是这样的:在夏天,当你从后面观察一个女子的时候,从她的手臂你可以判断得出这个女子的年龄、相貌、气质。如果那是一条皮肤白皙、结实、光滑细腻的莲藕一样光彩夺目的手臂,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容貌姣好、年轻性感的女孩;如果那是一条光滑白皙但肌肉已经松弛的白萝卜一样的手臂,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容貌迷人但已略带憔悴的少妇;如果那是一条长得黝黑的、充满了疙瘩的干柴一样的手臂,想想吧,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妇人。手臂学说在朋友们当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并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有一天,我和余作敏站在北部湾广场边的一棵榕树下验证李飘的手臂学说。除了两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被我们误认为是女孩子,李飘的手臂学说的准确率可以达到百分之百。那一天上午,我们大约观察了两百个从我们眼前经过的妇女,她们是二十三个匆匆忙忙赶去上课的本市师范女生,三十八个不同职业的在公司和企事业单位上班的姑娘,三十六个形态各异的少妇,九十二个美容、按摩工作者和小姐,十一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上、身体状况不同的老妪。做完上述工作后,我和余作敏呆呆地站在榕树下,为李飘的手臂学说感到深深的折服。那时候,我们以及那些成为手臂学说验证者的妇女绝对都没有想到,李飘这位对身体语言有着突出贡献的天才,就要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从公安局出来,我们相约到我的屋子里喝闷酒。几天里我们大约喝了十件一共一百二十支本地产的啤酒。在我们四个人当中,要数余作敏的酒量最好,他能不换气地喝下一瓶啤酒。更绝的是,他能够不用手而只靠鼻子的配合就能用嘴巴叼起桌子上的一杯啤酒并把它一口气喝下去。那几天,余作敏用这种方式喝干了一百二十瓶啤酒中的四十四瓶。我隐约地记得,是赵微把他扶下了楼梯。
完成以上回忆后时间已经是上午五点多了,我为自己在这个时候起床感到比较满意。雨后的海风很咸,从窗口吹进来使人觉得很凉快。而阳光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静静坐在屋子的一角。这时候我才发现,在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有一团十分耀眼的卫生纸。这闪闪发亮的东西照亮了屋子里的黑暗。我突然想起这是我和李虹一起留下的。在此之前我对李虹仰慕已久,在酒意蒙眬里我们终于完成了身体的苟且。这团卫生纸使我的回忆变得健全了。
起床后我到卫生间里洗漱,刚站起来时我觉得眼前黑了一下,黑得很厉害,好像一群人在一间屋子里跳舞时,谁把灯拉黑了的那种黑。李飘说这个反应谁都会有的,在生理上叫做“××反应”,现在,我想不起这种反应的名称来了。即使我站在卫生间里拉了一泡很长时间的尿,我还是想不起。只是我觉得自己的尿里,有一股很浓的啤酒味。
这时我听到了一种“BBBBB……”的声音。我想我的耳朵出问题了。长时间的饮酒使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和内脏都被酒精泡坏了。但从卫生间里出来,我听见这种“BBBB……”的声音竟十分明确,而且来自我身体的外部。这时我才意识到这是BP机的声音。但这不是我的BP机的声音,我的BP机的声音是“叽叽叽叽……”拉开抽屉,我才发现响的是李飘的BP机。
喂。我挂通了电话,但我还未来得及问谁Call李飘,电话里就传来一串有点儿含糊的声音,那声音说李飘你死了吗?说好来接我的为什么不来?那声音的后面是一个女孩的喘息。我说我不是李飘,请问是谁找李飘?那声音说你不是李飘就请你让李飘来接电话。我说李飘现在不能接电话,有什么你直接跟我讲好了。说完这句话时我突然意识到李飘的女朋友刘卉从南丹来了。我说你是刘卉吧,请你在车站等一下,我马上过去接你,说完我搁下电话,捡起搭在床头的T恤就奔出了门。
2
我说你睡觉吧,沙发和床由你选。
刘卉含糊地说我选沙发,在沙发上睡可能要舒服些。
在往车站去的路上的士开得很慢,突然晴朗的天气使街上冒出了色彩鲜艳的人群和拥挤的车辆,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姑娘充满遐想。在李飘落到海里的那一天我就收到了她给李飘拍来的电报。电报说她22日到站请接站。但李飘永远不能去车站接刘卉了。我只好代替李飘去车站接她。我在心里说,来吧,刘卉,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我对刘卉充满了向往。在我的想象中,刘卉就是在李飘死去的第二天背着一个阿迪达斯背包走向了桂西北山区里的一个火车站的。她在一列破旧的火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时,才发现她的位置背对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因此,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只能以倒退的姿势向我们的城市驶来。她高耸的胸脯、善良的眼神和假想的高潮,掠过山区的夜晚,献给远在我们城市的一个男人李飘。
刘卉随着被夏天的闷热和潮湿的天气腌得像咸鱼一样的人群走出北海市火车站时应该是下午四点一刻。在车站的出口,刘卉看见一群人在朝出站的人们引颈张望,他们举着一张张色彩鲜艳的纸片,上面写着“王一宁”“韦慧婵”“刘义飞”“石磊”“严之强”“韦瑞伟”“李纹”“罗非”等等字眼,却没有一张跟自己有什么联系。这些纸片一张张地退去后,空旷的车站出口只剩下一群手拿摩托车帽的人。他们围住刘卉问她去哪里,他们的摩托车可以带她去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
当我赶到火车站时,一列从北方来的火车刚好要进站。车站的出口处又站满了许多人,他们向车站里伸长脖子,等待着他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朋友、同学、情人、上级领导、表妹……只有两个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背对他们,面向车站广场。其中一个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拦住来来往往的人们,好像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当她把单子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她的眼睛特别好看。她的单子上面写着:欢迎入住同林鸟客栈,三星级的享受,路边店的价格。这时我很想把她的单子接过来,像领导一样在上面签上“同意”两个字。但我很快绕开她,走近旁边的另一个姑娘。这姑娘穿着一条原先似乎很红现在颜色褪得几乎没有的裙子。背着一个同样颜色的布包。从侧面看,明亮的阳光还是掩饰不住她焦虑的神色。
喂,刘卉。
刘卉转过头来,发现叫自己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表情神秘莫测的陌生男人。男人穿着一件前面画着一个大冬瓜的T恤,这种打扮使刘卉觉得非常可笑。刘卉把背包放在他的面前,问,是李飘让你来接我的吗?
听到李飘的名字我的膀胱像被谁迅速地踹了一脚似的胀痛起来。我四处张望,发现厕所刚好就在旁边。我说,你等我一下,然后钻进了厕所。一进厕所,我的尿就像一条小河奔流而出,发出响亮动听的声音。不久,刘卉看见我边拉拉链边从厕所里走出来。我走到刘卉的旁边,提起她的背包,一声不吭地带着她穿过手拿摩托车帽的人群和小贩子围成的走道,在广场上了一辆的士。的士很快带着我们在城市里飞奔。刘卉问,李飘是不是很忙,忙得连来接我的时间都没有?我从前面的座位上回过头看了刘卉一眼,说,刘卉,你要有心理准备。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刘卉说,为了来北海,我已经辞去了工作,并复习了一遍《生理卫生》的书,我知道结婚会使我感到疼痛,但我不怕,难道我心理准备得不够吗?刘卉说时,我把脸转到了窗外。刘卉看见这个城市的人群和一幢幢白楼从我的脸边模模糊糊地跑过去,路灯在的士的奔跑中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刘卉心里想,大城市的灯就是不一样,一盏盏都显得很忧郁。
我们走进中山路一条小巷的一幢三层的楼房。当我们走到二楼时,二楼的钟出其不意地敲了一下,我明白现在已是下午六点三十分了。我打开门让刘卉走进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三楼两套房子中的一套,它装修豪华,环境优雅,适合往来的朋友居住。但现在我已经把这套房子中的两间租给了一个从外地来推销口服液的男人。推销商去年住进来的时候,就极力地劝我做他在我们城市的总代理,但那时我并不想工作,于是就一口回绝了他。不久,推销商就从我们城市消失了。但每个月,他会从不同的地方给我汇来他的房租。
一进房间,刘卉就像猎犬一样到处嗅了嗅,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看见李飘?刘卉的目光告诉我,我给她的印象不怎么好,像一个窃贼或者色鬼。我给她倒了一大杯的水说,你喝水,喘一口气。刘卉说我不要喝水,我不要喘气,我要见李飘。我说你听我说刘卉,李飘已经不能见你了,也不能和你结婚了。刘卉说为什么,他变心了,还是怎么了?我说他死了。刘卉说,你不要骗我,我有心脏病,我承受不了的。我说我不骗你刘卉,我一看见你就相信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你会承受得了失去未婚夫的痛苦。我说完看见刘卉用手握住自己的胸部揉搓起来,眼睛瞪得像两颗圆球,目光开始散漫。我想完了,这姑娘要完了。但我看见刘卉的眼睛渐渐回过神来。一层水从眼睛里浸出来,这使她显得楚楚可怜。不一会儿,刘卉喘着气说,我胸口有点儿痛。我说你喝一口水,如果太难受就哭一下。刘卉说,我怎么会哭呢,难道命苦我就一定要哭吗?刘卉说着把头埋在手臂上,整个身体开始抖动起来。在刘卉哭泣的时候我就去门口的小菜市买菜,然后回来做晚饭。刘卉的哭泣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我炒葱花的时候,我问刘卉现在能不能帮我洗一下青菜,刘卉伏在桌子上说还不成,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干。但我注意到刘卉的声音已经不那么脆弱了。当我把菜端上桌子的时候,刘卉起身去厨房拿出两只碗来,并盛了饭。我想刘卉终于没事了,她为李飘悲伤的时间总共历时两个多小时。我打开两瓶啤酒,把一瓶放到刘卉的面前并为她倒了一杯。来,喝一杯!都会过去的。刘卉说,我不喝酒,过不去。我说就喝一杯,喝一杯酒不会怎么样的。刘卉犹豫了一下,把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李飘是怎么死的了。刘卉眼睛红红地盯着我,使我的膀胱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似的又胀了起来。我说,我的好朋友死了,却让我向他的未婚妻解释他是怎么死的,这太残酷了。说着我飞快地跑进卫生间,啪的一声把门关上,接着马桶里传来一串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十一点,刘卉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时候,清水已冲走了她脸上的泪痕。一件白色的睡衣使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像白天那样黯淡。白天她的脸看上去至少是在百分之百的白中掺进了百分之十的红和百分之五的黑。现在她的脸显得很白——我想起李虹和赵微的脸也是很白的,但她们的那种白使人觉得是一种病。
刘卉用一条干毛巾擦着她的长发,斜着头坐在我旁边。这使我的内心一阵慌乱。我并不是一个对女人没有经验的人,但每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我免不了感到慌乱。我开了落地灯关了大灯,屋里的光线变得暗了下来。这种幽暗的氛围使我感觉好了一些。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重新坐到刘卉的身边问道,你不是想知道李飘是怎么死的吗?刘卉含糊地说了一声“嗯”。刘卉说话的时候已是口齿不清。我说李飘是被一辆摩托车追着掉到海里去的,渔民说那声音响得很吓人,像谁把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到了海里。刘卉说李飘啊李飘,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看见睡眠像一个流氓正在袭击着刘卉,使她就要被裹在一团潮湿的头发里睡去了。我说你睡觉吧,沙发和床由你选。刘卉含糊地说我选沙发,在沙发上睡可能要舒服些,说着她倒在沙发上,发出了一串响亮的鼾声。
3
疼痛使她尖叫起来。她说,
这回我相信了,我真的是在北海。
第二天有人打电话进来。好像沉默得太久,电话铃响得很厉害。我摸起话筒,电话里的人啊啊地说了两声,然后挂了,我猜测电话那头的人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但其他事情打断了他,于是他只好放下电话。我猜那个人可能是余作敏。在这个城市,能不断地用电话铃声来骚扰我的只有余作敏和李飘。现在只有余作敏了。余作敏每天打电话来问候我,问我吃了吗?或者爬山了吗?有时候他告诉我现在店里没有人,希望我过去洗洗头,我很乐意去余作敏开的美人蕉发屋洗洗头,和李虹、赵微开开玩笑,谈谈情、说说爱。有时候我们干脆关起门来整日整夜地打牌,胡搞。
放下电话,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沙发。我看见在一张画满荷花的淡蓝色的床单下,刘卉已经醒来,她正睁着大大的眼睛盯住天花板发愣。此时,阳光透过窗帘的隙缝已显得很亮了。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我们该起床了。刘卉说其实我已经起过床了,我洗了澡,又洗了衣服,见你没有起床,我又睡了下来。说着刘卉掀开床单,我看见她果然已经穿戴整齐。今天她穿的是一条蓝色短裙,上面缀满了黄色的叶子。我不敢说这条裙子在我们的城市里十分过时,但它对她来说确实十分合适。
十点十分,刘卉站到镜子前,开始梳她的长发。镜子很小,但刚好能装得下她的脸。她的脸是椭圆形的,这跟椭圆形的镜子刚好相配。怎么连空气都是咸的呢?刘卉在镜子里疑惑地问。光线很暗,在镜子里她显得很模糊,只看见她的手在晃动。我说,海边都是这样的,住久了你就习惯了。刘卉说其实这气味我很喜欢,像腌了什么似的,很好闻。我说这说明你天生适合做海边人。刘卉在镜子里点了点头。她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梳完头后,我们坐下来讨论了一下今天的天气,然后确定今天的去向。我决意要带刘卉游览我们的城市,刘卉则想去找一份工作,最好今天就能上班。最后我们的意见达成一致:先去人才市场,找到工作后,再去广场或者什么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我心里明白,现在要在我这个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已是很难了。不像前几年,一天可以找到几份工作,只要你喜欢,当天就可以换它几份。有一段时间我和李飘闲得无聊,便一起去找工作,我们在半个月里换了近十种工作。我们干过酒楼男咨客、桑拿室技术员、汽车维修中心零件采购员、期货市场业务主办、秘密药品推销员、报社广告业务主理、房地产公司楼市经理、观光团导游,等等,最有意思的是我们给一个女老板做保镖,我们跟在她的身后去讨债,最后竟把一个肥佬打伤了。我们和东北肥佬余作敏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我们终于厌倦了这些工作后,我们的内心沧桑,仿佛苍老和成熟了许多。现在,这些令人心跳的工作已像潮水一样从我们的城市退去了,城市里留下了许多未及装修的楼架,和商人们成功或者失败的传说。
十点零四分,我和刘卉走到了街上。记忆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起了。我带着刘卉走过楼下的刘煜粉店、洪阿公狗肉摊、工商银行中山路分理处、兰炅珍珠公司和潘丽丽的报摊,引来了街坊邻居们惊异的目光。他们揣摩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妹妹与我的关系,就像揣摩着以前和我走在一起的李虹和我的关系。有一天,当知道和我走在一起的李虹竟然是一个发廊妹时,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发出了嘲讽的笑声。但我知道,李虹那魔鬼一样的前胸引起了洪阿公的咽喉的一系列的吞咽动作。
与我走在一起的刘卉有着清泉一样明亮的眼睛,散发着野气的身体,更难得的是这野气竟掩饰不住那种读过书的知识分子的气息,这使刘卉和我走在一起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不久,当他们在电视里看见刘卉甩开她的长发,用手把一种白色的软膏优雅地抹在脸上时,他们无不骄傲地说,这女孩子我们认得,她不就住在我们对面的楼上吗?
十分钟后,我和刘卉在剧场前登上了徐林开的5路公共汽车。在地角中学的整个学生时代,徐林就坐在我的后面,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受到我们的冷落和嘲笑。现在,他终于骄傲地坐在公共汽车的第一排,并且是最主要的位子上。徐林、我和李飘构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反讽。徐林,以及前面提到的洪阿公、兰炅、潘丽丽,他们在城市里奔波、劳碌,忙于生活和劳动,构成了这个城市的主流,而我、李飘、东北人余作敏,我们每天都躺在床上,想着和女人做爱,幻想着金钱从天而降,生活变得花花绿绿。我们则代表着城市的私生活。当有一天我像哲学家一样反思着我们的生活的时候,我的胃有了不适的反应。
徐林从反光镜里看着他的顾客们登上了他的大巴。他们是操着南腔北调的观光客、由于大热天而不出海的渔民、郊区中学的老师、脸上涂着怪异的脂粉的小姐,以及我和刘卉。当他从反光镜中看见我和刘卉时,他不得不回过头来看了刘卉一眼。徐林像许多人一样,从见到刘卉的第一眼起,就记住了这个特别的山区女孩。
现在,我和刘卉来到了长青路人才市场。如我所料,今天是星期三,并不是人才市场开场的日子,人才市场的门、窗紧闭,没有任何现成的工作在等待着刘卉。刘卉虽然心里沮丧,但不再反对我带着她去游览我们城市了。十分钟后,我们踏上了这个城市中心的北部湾广场。时间正是正午,阳光从头顶直照下来,影子被我们踩在脚下,然后消失了,还有影子的是一些鱼尾葵、龙眼树和一株大得惊人的榕树。由于炎热,人们都躲到树荫里去了。就连平时忠于职守地驱赶着随意践踏草坪的人们的广场管理人员,也躲在树荫里打盹。我和刘卉走在没有人的广场上,雕塑、喷泉、水族馆、草坪、大理石砖、龙眼树、鱼尾葵……它们使我们的眼前疑窦丛生,恍如隔世。我很奇怪在这个城市里,我竟产生这样奇怪的感觉。我首先想起我的朋友死了,而他的女朋友从南丹来找他结婚,我理所当然地接待了她。作为他生前的好朋友,我应该带她游览这个风光迷人的城市,包括广场、沙滩,附近的岛屿……一切使人流连的地方。而我真实的想法是,我希望她能在这个城市留下来,最好成为我的女朋友。
走过十四棵象征着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的龙眼树,徜徉在两片草地之间的S形走道上,刘卉的目光十分清澈,一片惘然,像个迷路的孩子。因此我只好牵着她的手。这时我乐意向她介绍我们的城市。你知道吗?我们的城市只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在这之前,它是一个小渔村,村子前面的沙滩上停泊着许许多多大小和形状各异的旧木船,它们每天出海,去到不同的海域,过了十天半个月才回到村子里。到了秋天,村里的人们在沙滩上拉大网。拉大网需要二十多个人,他们把绳子套在腰上,边拉网边干着手中的零活,一边聊着海边人家不荤不素的话题。几个小时之后,他们拉上大小形状各异的东西,有小鲨鱼、鱿鱼、炸弹鱼、贝壳、酒瓶、碎木板和避孕套,等等。但是有一天,这片海滩像一块面包似的发酵起来,变成了一个城市。许多人洗脚上岸了,倒腾着别人拉回来的海鲜,转手地皮,开发廊,聘请外省的女人做秘书。在那些拉大网的人当中,有人换了妻子,有人成了诗人,而我的父亲,他竟带着一个四川女人从我们的城市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套新房。现在,走在我们的城市里,可以看见到处耸立着没有人住的高楼、别墅。它们就像顽皮的小孩随手在沙滩上堆起的积木,而堆起它的人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由于有过半天的做导游的经历,我讲得头头是道。听了我的讲述,刘卉恍如隔世。她拿起我的手,在我还不知道她的用意的时候,用手指狠狠地掐了我一下,疼痛使我忍不住叫了起来。我的叫声似乎使刘卉惊醒了,她迷惑地望着我说,难道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在北海吗?我说千真万确,你现在真的在北海。她说,我还是不相信,这多么像是在梦中,说着又要用指甲掐我的手。我急忙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说你不要掐我,要掐就掐自己的。刘卉果然用自己的左手掐了一下右手,疼痛使她尖叫起来。她说,这回我相信了,我真的是在北海。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刘卉不相信自己在北海,但以下刘卉另有解释。
刘卉说,有一年秋天,一个留着小分头的男人来到他们村里,用五十块钱娶走了村里最美的女人,男人告诉人们,他来自北海。北海,人们惊呼了,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男人光亮的头发,摸在手中使人感到怪异的衣服,使人们相信北海就像是一个天堂。从那以后,刘卉就开始向往北海了,有一次她还梦见自己向着北海飞。
长大以后,为了能去北海,刘卉作了很多的努力。她先是参加高考,但她差100分没考上大学,然后她发誓要嫁给北海人,为此她努力地保护自己的身体,拒绝了几个痴情男人的求爱。接着有一次,她从一本书上抄了一句话寄给一家杂志,杂志把她那句话连同她的地址一起登了出来,这使她收到了许许多多的来信,这些信大都来自边防、高原、牧场、野外水电站、农村,它们被她丢进了办公室的废纸篓里。当她接到了李飘的信时,这封来自北海的信使她觉得北海的门向她打开了一条缝。
直到现在,刘卉觉得李飘这个只与她通过两封信和一个电话的男人,就像是谁在这个城市虚构的人物,他从城市的门缝中向她伸出一只召唤的手,但当她向他靠近时,那只手却忽然消失了,为此她痛苦不已。
为了安慰刘卉,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到北海来,不就是为了爱情吗?虽然李飘死了,但是城里还有许多男人,他们会给你爱情的。说着我笑了一下,换了另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下去,我说我也是个男人,该有的东西我都有,甚至我也有爱心,我们在一起,也许是可以把日子过得下去的。刘卉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说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轻,说完后她把脸红红地别了过去。
为了缓解气氛,我开始给刘卉讲李飘的手臂学说。这时我们已走到广场的东边,隔着草坪的隔离带就是喧闹的长青路。行人如织,人们在阳光下脚步匆匆,与广场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指着一个头发乌黑,身材苗条,穿着白色短裙的背影对着刘卉说,你看她的手臂,肤色很健康,肌肉结实又不臃肿,大小恰到好处,我猜她应该是我们城市里长得较好的女孩子之一。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刘卉去验证我的预测时,那个背影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这时刘卉忍不住发出一串很响亮的笑声,原来回过头来的这张脸沟壑纵横,少肉的脸紧抿着向右歪去,这显然是一个正在生气的城市老女人。就在我尴尬地陪着刘卉笑着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他的头发全白了,连眉毛和胡子也都是白的。在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啪的一声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在明亮的阳光下,这闪光灯有可能把我们闪到虚无。老头子扬扬瘦瘦的手,干咳了一声,说,有空的时候来取照片。我觉得这老头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却一直想不起来。
4
阳台上飘荡着几件衣服,
眼前的情景,使我为快乐的生活深深感动。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看见刘卉置身在许多像蝴蝶一样美丽的海鱼之中,兴奋和好奇使她的模样发生了改变。后来她像一条章鱼似的变得越来越大了,变得我的梦好像都要装不下她了。我甚至担心她会像气球一样嘭的一声爆炸起来,但还来不及发生爆炸我就醒了过来。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我的光脚上,我想起今天我要带她去海滨公园和水族馆,所以我才做了这个梦。
屋子里很静,沙发上空空如也。刘卉这个像山区的植物一样美丽的女孩,此时也许正在我屋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享受着阳光,那种早晨灰蒙蒙的阳光。但很快我在沙发上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床单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行小得差不多看不见的字:我去找工作。字向左斜,似乎表达了主人要在这个城市留下来的信心。我想在我们的城市里,也许正有一份好工作等待着刘卉呢。那份工作正向刘卉招手,它说来吧来吧刘卉。祝刘卉好运!
像许许多多无聊的上午一样,这也是一个无聊的上午。拉开窗帘,云朵正很干净和洁白地从窗外飘过,这种情形让我陶醉。有一段时间,我曾想离开这个城市,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我受不了内地那种无所不在的灰尘和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衣服扣得很紧地走在大街上的女孩。因此我只能在我们的城市里这样待下去,一直这样无聊地待着。
阅读报纸有时候就是我打发无聊时光的最美好的方式,上面总有一些令人惊讶的消息。你不能想象,在我们生活的周围,每天竟然发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情。比如说,有姑娘被人杀死在海里或者出租屋里了,她们往往是一些外省来的自命不凡的风尘女子,说白了,她们是一些小姐。她们都有着迷人的面孔,苗条的身材。她们能够引得许多老实的男人在夜晚走出家门。再比如,在郊区的某个农户家里,竟发现了一个与猪一起睡了七年觉的男孩,原因是男孩的父母太忙了,以至于男孩对在屋子里的一头母猪产生了依赖。空闲的时候我就想,一头母猪活了七年会是什么样子呢?母猪能够给这个男孩的温暖,也许比他父母给他的温暖要多得多,如此想来,母猪是多可爱的动物啊!
今天的报纸似乎没有什么令人惊讶的消息,一版头条报道了本市一个小贪官昨天被毙掉的新闻。小贪官利用手中的职权批了很多的地,有很多人便送他许许多多的钱。他有五栋楼和近几百万元钱不能说清来源。这在本市已不算什么新闻了。成为新闻的可能是他终于被毙掉了。一版左下角发了一篇警方突击清查全市发廊的消息。右下角是每日漫画,画的是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指着一堆木头说,我们准备在那里设一个处长办公室。这使我大为失望。这一切对我并不比卖报的潘丽丽更有吸引力。潘丽丽是那种一看就觉得她在暗自生气的女人。她三十多岁,姿色不错,寡居。也许由于平时缺少性爱的滋润,她的脾气和情绪都有点儿问题,但见到我,她的脸上还是掩不住喜悦。她放下手中的活,扯住我谈上半天的天气,然后邀请我有空上她家去玩。这使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在这一带的街上,一些人像患病似的,每天不停地翻着报纸,却没有人想到翻阅一下潘丽丽的心情。这使我为她感到万分可惜,像她这么好的身段,每天这样白白地在街边挨,得不到男人的抚爱,终有一天会像花朵一样被阳光晒蔫的。
想了一下潘丽丽后,肚子竟然有点儿饿了。于是我带上门,去刘煜的粉店吃粉。
时候还早,粉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刘煜请的两个姑娘正在打盹,想必是昨晚没有睡好。我记得她们一个叫小原,一个叫小芳,小原长得胖嘟嘟的,很可爱,小芳却很瘦,显然是以前营养不良造成的。看见她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你就想笑。小原看见我,高兴得要跳起来,哦有人打牌了。我急忙申明,我不是来打牌的,我来吃粉。于是小原一脸不高兴地去给我煮粉。粉是我最喜爱的桂林米粉,这时候再加上脆皮猪肉,换皇帝我也不当。吃完粉我才发现,老板刘煜并没有在粉店里。你们老板去哪里了呢,我拍拍小芳的肩膀问,我承认我已经养成了拍人肩膀的习惯,我见到刘卉就拍刘卉的肩膀,见到小芳就拍小芳的肩膀,就像上级对待下级。小芳怯怯地说,我们老板出差去了。于是在我的想象中刘煜正夹着一个公文包人模狗样地走在另外一个城市里,这情形使我发笑。此前我和李飘时常坐路边的石墩上,像两个无路可走的人,李飘就十分讨厌那些把衣服扎进腰带里,夹着一个公文包在街上走的人,同时,李飘同志也讨厌那些把头发染得火红的、整天叫叫嚷嚷的更年轻的人。
带着一身汗水走出刘煜的粉店的时候,我抬头看天,天空在中午临近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人抬高了,到了晚上它才被放下来。天空下的白云这时就获得了更大的空间。它们像动物一样,获得了东奔西走的自由。啊,要是让我选择,我还是选择生活在天上,和白云生活在一起。
我在街头四处张望。天气越热,气温越高,街上的行人就越少。我很失望我没有望见什么人,尤其是在这一带租房子住的姑娘们。我突然想起今天报纸上有关公安机关近日对全市发廊进行突击检查,并对其中的违规发廊进行了整顿的消息,不由得为余作敏担心起来。不知道余作敏的美人蕉发廊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我迈开步子,沿着榕树遮蔽的解放路穿过北海大道向秀灵路走去。
秀灵路的那排发廊现在大都关了门。没关门的,门口坐着几个没精打采的美人。见我走过,她们都一律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我,有的试探地问:老板,洗头吗?听到她们喊老板我就忍不住想笑,但我还是装着一脸的严肃,像个警察似的一言不发地从她们的面前走过,一直走到美人蕉发廊的门前。美人蕉发廊的门竟然也关着,门上贴着“急需转让”的字样,上面还写着余作敏的BP机号码。我猜余作敏、李虹、赵微都在屋里睡觉,就使劲地拍门,拍得铝闸门咣当咣当地响。拍了大约两分钟后我听见余作敏骂骂咧咧地从里间走出来。谁?余作敏的声音隔着门传了出来,声音里竟流露出一丝胆怯,也许他把我当作警察了。我只好报上姓名。
诚如报纸所说那样,所有的发廊都受到了打击。所幸三人都平安无事。见到我三人都很高兴。余作敏伸了个懒腰,狠狠地说,憋死我了。赵微正在看一本杂志,眼中竟然是泪水涟涟,是什么文章打动了我们的美人呀?见到我,赵微破涕为笑。我对赵微说好久不见,倒是长得越来越漂亮了,然后钻进了里间。里间散发着霉味,李虹正伏在水龙头下洗头。平时给客人洗头按摩,李虹这时候才有时间给自己洗头。我搬了一张凳子坐在她的旁边,帮她洗头,泡沫沾满我的手。洗完头,李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们仿佛久别重逢,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时候我们都需要安静。要是在以前,我们会胡乱地折腾着对方。比如我捏捏她的乳房,拍拍她的屁股,或者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要是在以前,我以为自己害病似的爱上了李虹。我曾以为这就是爱情。
收拾停当以后,我们四个人坐到一起来。由于受前两天那两件啤酒的影响,我们谁也不愿再喝酒了。赵微提议,我们一起玩扑克。这正合我意。但余作敏的情绪很快便低落下来。看来,公安民警的清查工作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这个曾经兴致勃勃地要把发廊开满北海市的北方人,此时正处在事业的低谷中,只见他神情焦虑,以为天就要塌下来了。他的内心就像这屋里的这片黑暗。
我和李虹的牌运很好,一路攀升。余作敏和赵微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当我们打到老K时,余作敏和赵微还一直在小3徘徊。余作敏终于摔了牌,骂道,妈妈的,不好玩。赵微也站了起来,和余作敏走进了里间。我和李虹只好跟了进去。屋里有两张床,这使我心里微微激动。我们分别上了两张床。仿佛要用声音来抵抗沉默,我和李虹、余作敏和赵微分别在两张床上做爱。在做爱时我们都发出了声音。其中李虹的声音最响,余作敏其次,我的声音是装的。事毕,余作敏拥着赵微点了一支烟,在幽暗的屋子里吐出蓝蓝的烟圈,像一个幽灵。在北海看来是做不下去了,我想去深圳或者哪里看一看,余作敏沮丧地说。隔了片刻,他问我,要不要李虹留下来陪我。我低头看李虹,李虹的眼里竟是含情脉脉。我狠心地说,不要。我觉得李虹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显得有些失望。我拍拍李虹的裸背说,我养不活你的,李虹。
从美人蕉发廊出来后,天已经暗了下来,街上的人群发生了变化,到处都飘着胭脂和香水的气味。这气味使我心情颇为愉快,穿街走巷时脚步就显得很轻快。回到楼下,我抬起头来,望见阳台上飘荡着几件衣服,它们是刘卉的缀满了黄色叶子的蓝色短裙,白色的乳罩和内裤,以及我的那件画着一个大冬瓜的T恤。眼前的情景,使我为快乐的生活深深感动。
5
烟把刘卉熏得不断地咳嗽。
她咳嗽的时候,椅子就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上楼梯时又传来邻居家的大钟咣当咣当的声音,走进家门,吱吱的炒菜的声音和一阵歌声正从厨房里传来,我听得出这是一首流行在桂西北的名叫《王三打鸟》的彩调。这种调子使我记起去年秋天的事来。
去年秋天,我和李飘去南丹看望刘立明——这么说你知道了,刘立明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那时候他居住在南丹县监狱的一间牢房里,还有十年就可以获得人身自由了。我和李飘给他送去了一条好烟和我们的安慰。然后,我们走到大街上,在阳光下百无聊赖地走着。我们用一个上午的时间走完了这个县城的马路、商场和公园,然后停在一家单位的宣传窗前。宣传窗里贴满了该单位全体员工的照片,该单位的领导是一位涂着口红的五十来岁的肥胖女人,副局长是一位四十来岁的瘦得厉害的男人和一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令人惊讶的是办公室的秘书刘卉,她的美丽和野气使我们大为吃惊,但我们对她的年龄起了争执。我猜测她十八岁,李飘则猜测她十九岁。最后我和李飘决定每人押一百块钱打赌,谁输了谁就买返回北海的车票。我和李飘绞尽脑汁,却找不到能证明我们输赢的办法。最后,我们决定铤而走险,直接打电话到局里去问她的年龄。李飘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一把手。喂,黄局长吗?我是人事局新来的小李,李飘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小李啊,我听你们局长说过你,是一个很能干的小伙子,你们局长好吗?很好很好,李飘急忙说,我们正对全县干部职工做一个年龄结构方面的调查,希望黄局长给予支持。好说好说,我们一定配合,黄局长说。接着,她滔滔不绝地向李飘介绍起她的队伍来——哦,这是一支年轻化的队伍,平均年龄只有四十岁,其中最老的是我们前任局长的爱人,已经上六十了。最年轻的只有十八岁,刚从学校毕业。是那位刘秘书吗?李飘问道。是的是的,黄局长说。黄局长还未说完,李飘就咔的一声搁下电话。赢得了返程的车票后,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因此我建议在此地等刘卉下班,我打赌刘卉比相片上长得差,李飘打赌她比相片上长得更靓,赌资还是一百元。十二点钟,该单位下班了。人们鱼一样从大铁门里吐出来。首先出来的是中年妇女们,她们显然是去幼儿园接小孩的,接着是老爷做派的男人们,一直到最后,刘卉才心事重重地推着一辆单车出来。我得承认,刘卉确实长得比相片上要漂亮得多,她用茫然的眼睛看着站在大门边两个发呆的外地人,然后上车走了。我自认输了,把刚才赢来的钱还给了李飘,然后我们转进对面的小酒店,点了满桌的菜和两瓶啤酒喝了起来。一大杯啤酒灌溉着我们人在高原的干燥的内脏,李飘用餐巾纸搽了一下嘴唇后,发誓要把刘卉弄到手。我十分赞同李飘的提议,并愿意协助他做好此项工作。我想后来李飘是真的给刘卉写信了,而刘卉却误会李飘是看见了她登在杂志上的那句话才给她写信的。就是在那家小酒店里,我们听到了从隔壁院子里传出的这种十分动听的调子。我们问店老板这是什么调子,把人的心里撩拨得痒痒的。店老板说,这是县剧团正在排练彩调剧《王三打鸟》。现在,听到刘卉唱这种流行于桂西北的彩调曲子,我想刘卉现在心情愉快,一定是一份好工作找到她了。
刘卉端上来一碟黄豆焖鱼,看见我蜷在沙发上,就笑着说,今天干了什么坏事,要老实交代!见刘卉问我今天的事情,我顿时感到心虚,就微微地笑了一下掩饰过去。我说,找到什么好工作了吧,不然怎会这样兴奋。刘卉则叹气,摇头,表示没有希望。
吃饭的时候刘卉就给我讲找工作的事。她走进了西川路的一家珍珠公司的大门。一位三十来岁的穿得珠光宝气的女人在经理室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后,接待了刘卉。她摇晃着她的皮椅端详了一下刘卉,说,人长得不错,但要进我们公司,都必须经过考试,如果考试通过了我就聘用你。刘卉说我不怕考试,什么时候可以考试呢?女人说就现在,接着她哗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一条珍珠项链说,这串项链我进货时是五元,你说它真正应该值多少钱?刘卉接过项链在手中掂了掂,说,三元。错!女老板说,它应该值三十元。刘卉还未回过神来,老板优雅地说,对不起,我不能聘用你。老板说着转过身去接另一个电话,刘卉只好沮丧地走出门。
刘卉的故事使我笑得把嘴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但刘卉不解地望着我,说有什么好笑的,我就觉得她的珍珠项链最多值三块钱嘛。刘卉的执迷不悟使我觉得她也许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诚如你所知的那样,刘卉很快就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找工作的忙碌之中。她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你知道,如果刘卉找到一份工作,我和刘卉的故事就要完了,那时候她很快就会搬出我的房间,融进这个城市忙碌的上班的人流里。不久,她还会遇上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他向她求婚,而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我们城市里的一个幸福的女人。
在刘卉回来越来越晚的晚上,我浮想联翩,陷入越来越深的苦恼中。有时候我在苦恼中睡了过去,醒来时还是苦恼。这时候刘卉往往还没有回来,我看着窗外依然喧闹的夜晚,忽然觉得十分孤独。很久以后,城里的歌声小了下去,刘卉的脚步才像小猫似的从楼下传来,一级级地上升,终于停在我的门前。一串钥匙开门细碎的声音响过,门咔的一声被拧开了,从门外漏进来的光线里,刘卉看见我还睁着的眼睛和红红的烟头,笑了,她从距我有一米远的地方走过,去卫生间洗澡、漱口,然后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裙出来。薄薄的一层衣裙里,刘卉的身体呼之欲出。刘卉的睡裙使我感到眩晕,而刘卉却浑然不觉。
终于有一天,大约是刘卉来到我们城市后的第八天,一个酒店经理同意送给刘卉一个大堂领班的职位,但他在说这般话的时候用手摸了一下刘卉的乳房。那时刘卉刚好穿了一件紧身的衣服,这使她的乳房太引人注目了。被摸了一下乳房后刘卉觉得自己的乳房上掉了一只毛毛虫,接着皮肤起了一个个疙瘩,全身痒了起来。刘卉的窘态和不作声使这位经理误认为刘卉对他已经默许。这位长着獠牙,扫地眉毛(像香港影星“傻哥”)的经理把手伸向了刘卉的另一只乳房。这时刘卉刚好想到,如果接受他的大堂领班的职位,她就得每天在这个酒店里全身发痒,这是她不能接受的。于是她在经理的手还未伸到的时候,很快夺门而出。经理的手只好伸给了空气和虚无。由于反应不过来,他伸出的手大约停留了十秒钟,并保留了抚摸的姿势。我觉得经理的姿势在这个城市里颇有象征的意味。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越来越沮丧的刘卉照例和我聊一下找工作的事情。我陪着她感叹经济萧条,工作不好找,而且人心也不太好。说话时我时常心不在焉,庆幸她找不到工作。刘卉就坐在我床头的椅子上,仿佛那本来就是她的位子。为了缓和自己,我在黑暗中点一支烟抽了起来,烟把刘卉熏得不断地咳嗽。她咳嗽的时候,椅子就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
另一天刘卉回来时我竟然睡着了,椅子吱吱呀呀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刘卉正坐在椅子上,目光默默地望着窗外,仿佛已经望了一百年、一千年。还是那条没有遮拦的睡裙,不知从哪里打来的一束光线正好打在上面,使我浑身燥热。我佯装睡着了,在睡梦中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她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但毫无动静,以至于我把她拉到床上来,她浑然不觉,仿佛还在一个梦中。她的身体软得像一只猫,被我拉过来后蜷缩在我的怀里,当薄薄的睡裙被褪掉之后更显得柔若无骨。而我的身体却绷得很紧,心扑通扑通地敲着。我看见刘卉的眼睛原先闭着,然后就睁开了,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而她的脸此时十分鲜艳,唇红齿白,面如桃花。来吧刘卉,来吧来吧,我发出了诚挚的邀请。一切水到渠成。在我们做爱时,一束红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不久红光变成了绿光,我想这是不是因为我在运动时引起的幻觉,还是窗外的霓虹灯?而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的思想,它绷得越来越紧,仿佛就要裂开了……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大吼一声,背后裂开了一条缝,一股汁液从里面喷薄而出……
醒来时我发现这不过是自己做的一个一厢情愿的梦罢了。睁开眼睛,屋子里还是没有刘卉的身影。窗子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偶尔还听见风从天幕下拂过时,发出卷舌的声音,很像是谁在天空吹着口哨。风有点儿凉,把窗帘掀得哗啦啦地响,像是要刮台风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眼睛被城市霓虹灯上的满天星星弄花了。
6
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在刘卉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时,她的脚……开始肿胀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秀灵路美人蕉发廊帮助余作敏、李虹和赵微收拾东西,与他们告别。曾经是我、李飘、余作敏和许多男人寻欢作乐的屋子现在零乱地堆满了东西,它们是一些棉被、桶、皮箱,等等,而一盒避孕套被弃在屋角无人问津。送别的场面很伤感,李虹竟然哭了起来,赵微默默无言,只有余作敏还在强颜欢笑,说到三亚后会给我电话的。其实,最伤感的是我,他们走了以后,我在这个城市就没有什么朋友了。我在这个城市曾经有过许多朋友,但随着北海经济的退潮,他们一个个地离开了,每次从一幢幢不亮灯的楼前走过时,我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想念。
从码头回来的路上,我拐进华联商厦,买了几包速食面准备对付这伤感的一天,顺便去看一下一个以前我很喜欢的女服务员。我与这个女孩只有一面之缘,但从眼睛里我感到她对我颇有好感。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告诉我,这女孩几个月前已经离开华联,估计跟哪个老板走了。
我夹着一份当天的报纸,提着一袋速食面回到家里,看见刘卉正蜷在沙发上睡觉,她头发凌乱,一脸的疲倦,看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来。我倒了开水,泡了速食面,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防腐剂的味道和牛肉的芳香。我走过去推了一下刘卉,问她要不要来一碗,刘卉的喉咙咕噜地叫了一下,然后又睡过去了。我只好对付着把两碗面一起吃下去。打了两个饱嗝过后,我觉得心情变得好了一些。
刘卉睡着的时候不断地说着胡话,我以为她发烧了。摸摸她的额头,温度并不高,只是有一层油腻的汗水。在我的手落在她的额头上的时候,她翻了一个白眼,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一层唾沫从她的嘴巴里喷出来,飞到我的脸上,接着刘卉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唾沫沾满了我的脸,我只好让开,躺到床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刘卉醒来时光线已经变暗,阳光落到了屋子的另一面。她伸个懒腰,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回答,现在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刘卉一骨碌地爬起来,说晚了晚了,来不及了。我说什么来不及了。刘卉说我来不及去老K公司要回我的押金了。
原来,昨天老K公司决定聘用刘卉,让刘卉交五百块钱的押金,然后去该公司的总部培训。该公司的总部就设在相邻的N市,傍晚七点多钟,刘卉和三个女孩坐上该公司的一辆面包车驶出北海。车到郊区县合浦时天唰地黑了下来。不久,车驶离二级公路,开上了一条树荫遮蔽的公路。一个个奇怪的树影迎面扑来,然后又倏地分开,使刘卉觉得这样的夜晚很奇怪,甚至充满了悬念。果然,借着车灯刘卉发现路标并不是指向N市,而是开往广东某市。刘卉心里咯噔了一下,确认自己受拐骗了,但她还是不动声色,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不断地喝矿泉水,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自己对这份工作的向往,她甚至还用手捶了一下坐在司机旁边的带队的大胡子一拳,这使大胡子受宠若惊。这时候刘卉问司机,由于刚才喝水太多,现在憋得很难受,能不能停下车让她去方便一下?刘卉发现司机看了一眼带队的大胡子,两个人用眼色交换了一下看法,然后车就停了下来。刘卉问三个女孩尿急不急?要不要一起下车方便一下?刘卉多么希望三个女孩说急啊,遗憾的是三个女孩子都摇头说不急,刘卉只好一个人下了车。她一下车就钻进路边的树丛,朝前面的稻田奔跑起来。已是九月,稻谷已经收割了,但泥土还是有些黏脚,刘卉滑了一下,摔到了田里,但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开始沿着田埂跑。刘卉的高跟鞋跑在细小的田埂上时,就像一个人在钢丝绳上跳舞。刘卉费力地跑出半里路后,回过头去。她听见有人在公路上骂骂咧咧,接着,车灯就像一个探照灯,沿着刘卉的来路扫来扫去。然后,几个人骂骂咧咧地上车,把车开走了,刘卉隐隐约约地听见女孩在黑夜里尖叫,刘卉心想,但愿这只是一种幻觉。
这是一条偏僻的路,晚上并没有多少行车。刘卉回到路边等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一辆车开过来,刘卉想,这样的夜晚司机们也许都躲在哪里喝啤酒或者寻欢作乐去了,谁还会开着车在这么一条落寞的路上走着呢。当刘卉决定走路回北海的时候,黑夜显得那么大,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叶子,而自己不过是上面的一只小虫子。刘卉边走边想,这是哪里呀,我怎么会在这里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在刘卉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时,她的脚像被谁打断似的开始肿胀起来,像是里面塞满了东西,因此她只能走一下在路边休息一下,等到天大亮的时候,她终于出现在北海大道的路口。车辆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早起的交通警察正在指挥交通。他的动作十分标准,刘卉觉得他就像这个城市里正在做早操的机器人。
刘卉打了个哈欠以后,我迅速地给她泡了一碗速食面。刘卉的脸很快就埋在一团热气里面,不喘一口气就吃完了这碗面,一层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渗出来,刘卉用餐巾纸擦着她的嘴巴说,好香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我想一夜的行走一定使刘卉饿坏了。如果你面对一个十分饥饿的朋友,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她好好吃一餐饭。趁着刘卉洗脸的当儿,我对她说,李飘的几个朋友一直想请你吃一餐饭,不知你有没有时间?刘卉说,本来找工作是很忙的,但吃饭的时间总该还是有的。
于是我们就出门了。
7
刘卉拉着我的手,颠三倒四地说,这回我们可是真的发财了!
我为刘卉把我和她称为“我们”感到高兴。
外沙桥外的海堤上,有一排海鲜餐馆,临海的一面是用简易的竹片围成的栅栏,在这里你可以一边吃海鲜一边欣赏大海落日。在北海吃海鲜何处去?请到外沙桥边来!我和刘卉从第一家海鲜馆开始,一家一家地往下走。我们几乎受到了最热情的招呼和最有礼貌的对待,许多姑娘站在门前,希望我们走进她们的海鲜馆,品尝最好的海鲜,欣赏最美的落日,为此她们还提出了各自不同的优惠条件,这使我感叹不已,要是在几年前,要在这里吃上一顿海鲜,得提前预订好位子,订得晚了你就得在这里喝海风。走到黄氏海鲜城时,有两个中年男人正在热烈地握手。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人们这么握手了,两个人的脸憋得红红的,手使劲地握着并不断抖动,这使我心里万分感慨。
此时,黄氏海鲜城里并没有多少食客,共计有两桌。一桌是三个女孩,她们一边喝啤酒一边用当地话交谈。从年龄看,她们比我要小上好几岁,所以我不认识她们。其中一个染红了头发,描着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很无辜和纯洁。三个人的身材都很苗条,胸部不大,看来是与年龄有关。三个漂亮的女孩子自个儿请自己吃海鲜,她们的亲密多少使男人们感到忌妒;另一桌是五个男人,他们的面前摆着碗碟,不过海鲜还未上桌。五个人当中,两个人留着长头发,其中一个还扎了辫子,另外两个则蓄着胡子,一脸的色相,剩下的一个则普通的打扮,就是平头、白衬衣、皮鞋的那种,不过扎了一条十分扎眼的银灰色的领带。这五人看上去并不像是江湖中人,那么他们应该是什么人呢?艺术家?有钱的流浪汉?还是富裕的商人?前些年,在我们的城市里就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打扮的人,俱往矣,现在全北海似乎只剩下他们几个这样的打扮了。我注意到,从我们迈进黄氏海鲜城起,他们五双眼睛都一直盯着刘卉看,这使我心里十分恼火,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通——几年前,我跟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们学会了不同的骂人方法。但骂过后我心里并不觉得过瘾,我想最过瘾的就是在他们的脸上分别狠狠地揍上一拳。想到揍他们,我忽然想起自从刘立明住进南丹的监狱以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架了。去年我和李飘最后一次去看刘立明。刘立明规规矩矩地坐在我们的面前,脸白白净净的,说话变得文质彬彬起来。像刘立明一样,生活打磨了我们打架的勇气。现在,除了沉溺于性欲,对生活感到无聊厌倦,我已经由城里的一只不安的蛹蜕变成了一个良民。
我点了虾、蟹、油煎鱿鱼筒、清蒸青鱼、油菜、车螺芥菜汤和两瓶啤酒。大约十分钟后,油煎鱿鱼筒上来了,我倒了啤酒,招呼刘卉吃菜喝酒。刘卉说,不等一下吗?我说等谁?刘卉说不是说有几个朋友要来吗?我说,李飘在北海的朋友就剩下我了,我说的几个朋友就是我一个。刘卉笑着说好啊,你竟敢骗我。我说可惜我没有把你骗到手,说着我自罚一杯。
几个男人一直在盯着刘卉,我甚至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脸形确实很好……不过好像脸不是太白……不要太白,红一点儿好,这样显得很健康……我看身材也不赖,来个全身的肯定很够劲……只是……就这么定了……他们嘀嘀咕咕,像人贩子在讨论货色,这使我十分气愤。要是在以前,我会把一桌的海鲜全部泼到他们的脸上,把虾子喂到他们的眼睛里,让他们吃下去。但现在我像一个老人一样,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我只好装着朝三个漂亮的小姑娘看,听她们谈论其中一个人家里的猫。当然,那只猫并不是像一些报纸上所说的那样,只有三只脚,而是十分通人性,见到她们就会“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我和刘卉每人大约喝了两瓶啤酒后,大阳已经咚的一声掉到水里去了。被弄得暗红的海水正被一些晚归的船只弄得晃动不安。在日光灯下,十个喝酒的人的脸色都发生了变化。四个喝酒的女孩子的脸都不同程度地发红,刘卉的脸红得最厉害,红通通地散发着热气。五个男人除了扎银灰色领带的,其余的脸色都变青了。刘卉说我的脸也变得很青,按以往的经验,我的脸在酒后都是要变青的,青得使人觉得可怕。奇怪的是三桌人都在不断地叫酒,仿佛不把海鲜城里的酒喝完势不罢休似的。谁都知道这样喝下去一屋子里的人都会醉倒的。一屋子里的人都醉倒在桌子底下,这是一个多么壮观的事情啊。这时,一个女孩突然哭了起来。红头发的女孩则骂骂咧咧地骂了什么人,她们吸引了一屋子的人的目光。
我正要起身去厕所,有人站到了我的面前,他正用十分友善的眼睛看着我,说:“请问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吗?”我抬头一看,竟是那个扎辫子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杯酒。由于距离近了,我看清楚这是一个小眼睛的男人,是那种21世纪可能会流行起来的男人。见我和刘卉都不作声,目光中甚至含有些敌意,辫子边坐下来边介绍说,我是电视台的,不知道这位小姐对拍电视广告有没有兴趣。我?刘卉问。我想刘卉还没有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因此我问,你们是北海电视台的?你们认识韦小宝吗?辫子说,不认识,我们不是北海电视台的。我又问,那你们是广西电视台的啦?你们一定认识楚留香了。他嘴巴撇了一下,说不认识,我们是广东那边的。于是我笑了起来,我说我也不认识他们,也许北海电视台和广西电视台并没有韦小宝和楚留香这两个人,如果你说你认识他们,那么你们就是骗子,你说不认识他们,那我就相信你们不是骗子了,说完我去了一趟厕所。
接下来我们讨论起拍广告的事来。原来,他们想请刘卉拍一个青春痘的药品广告。药品是一种名叫“莎扬那拉”的软膏,是一种从日本进口的药品。只要把它涂在脸上,青春痘就没有了。我们大约要拍十天的时间,给你五千元报酬合适吗?辫子问。五千元?刘卉睁大了眼睛。不合适的话我们再商量,辫子呷了一口啤酒,说。够了够了,刘卉急忙说,我就怕我演不了。辫子安慰刘卉说,不要怕,只要你按照导演的要求来做就行了。刘卉问,那么你是导演吗?辫子说我不是,他是。说着他用戴着金戒指的手指了指那位年长一点儿的蓄了胡子的男人。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另一桌男人侧耳倾听。见我们已把事情谈妥,大家就聚拢过来,碰杯喝酒。也许是前面喝得多了,大家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但不久,大家还是都认识了。那位蓄着胡子的年长一点儿的男人,也就是导演,叫成小杰;另一个蓄了胡子的年轻人叫谢树,是广告公司的文案;辫子叫石原生,是摄像;长头发的叫莫明,是个流浪诗人;西装革履的那位是广告公司的老总,叫黄火。再喝了两瓶,成小杰让刘卉在一张字条上签了字,然后甩给刘卉一沓人民币,说这两千元你先收下,剩下的等拍完片子后再付清。
回来的路上刘卉一脸的兴奋,她告诉我她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在南丹的时候,她每个月工资就三百来块钱,本来她就是一个十分贪吃零食的女孩,一个月下来,管嘴巴、买一两件衣服和生活用品,就不剩什么钱了。说到钱,我一下子就想到前几年辉煌的情景。1994年那段时间,我隔三岔五就帮我父亲去银行提款。我用一张《北海日报》包着数万块钱托在手中,另一只手扶着单车驶在大街上,如今,这情形随着我父亲的消失再也不会有了,这使我有些伤感,甚至有点儿想念起我的父亲来。刘卉并没有留意到我的情绪,她拉着我的手,颠三倒四地说,这回我们可是真的发财了!好像她的眼前已堆着一座金山。我急忙纠正着,是你发财了,不是我!但我还是为刘卉把我和她称为“我们”感到高兴。
8
镜头拉近。女孩甩一甩她的头发,用手把一个白色小瓶里的膏脂涂到青春痘上,
青春痘顿时完全消失了。“幸亏有‘他’,让我找回自信。”
女孩做一个迷人的姿势说。
字幕:“沙扬那拉”使你脸上的痘痘没有了,只有青春!
第二天早上,我陪刘卉去拍电视,地点就在银滩的一棵树下。走近那棵树时,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棵多么特别的树。银滩上就有许多棵这样的树,它们并不挺直,而是歪着脖子,像一个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妇女。
树下已围了一圈人,他们是我们当地的一些渔民,或者手里拿着一串串淡水珍珠向行人兜售的人,见我和刘卉,也许知道刘卉是这个电视的女主角,大家都给我们让了路。
昨晚喝酒的几个人都到了,还多了一个高个子的女孩,一看就知是北方人。胡子导演成小杰正拿着两张纸片等着我们,打个招呼后,他把纸片分给我和刘卉,让我们熟悉一下情况,拍电视就是按照纸片上的要求做的。接着,他吩咐女孩子给刘卉化妆。那个女孩子个子较高,刘卉坐在一张凳子上,因此她只能弯下腰来工作。她先是把刘卉的头发散了,刘卉的头发散了之后有些卷,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为了使刘卉的头发变直,她下了不少的工夫,当她把刘卉的头发都弄湿了,刘卉的头发才直了起来。接着她给刘卉施了一层略带忧伤的脂粉,这使刘卉看上去显得十分苦恼。不久,刘卉的脸上有了一颗颗用粉红色的颜料点成的“青春痘”,这使刘卉看上去像一个压抑着性欲的或者有着自慰癖的女孩。这正是他们那张纸片上需要的效果。
背景:翻卷着细微波浪的蔚蓝色的大海,风,沙滩上和海里正在休息和游泳的人们。
镜头一:一个满脸青春痘,神情忧伤的女孩低着头从镜头前走过。风吹着她的裙子、头发。
画外音:满脸的痘痘,使我抬不起头来,连风也在嘲笑我。
接镜头一:女孩从镜头里消失……只有依然喧闹的大海和游人。
镜头二:从镜头消失的女孩走回来,一脸的笑意,脸上的青春痘已经很少了,只有两颗。女孩走到画面正中,镜头拉近。女孩甩一甩她的头发,用手把一个白色小瓶里的膏脂涂到青春痘上,青春痘顿时完全消失了。“幸亏有‘他’,让我找回自信。”女孩做一个迷人的姿势说。
字幕:“沙扬那拉”使你脸上的痘痘没有了,只有青春!
……
看完纸片,刘卉的妆化好了,化妆后的刘卉好像不是刘卉了。但刘卉一开口说话,她的腔调还带着浓浓的桂西北口音,这么说,刘卉还是刘卉,尽管她已被化妆师修改得我差点儿认不出来……
接着就是试镜头了。成小杰把纸片上的内容重复说了一遍,刘卉洗耳恭听,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接下来,成小杰做了一次示范。只见他挺着腰板,略低着头,一脸忧伤地从大家的眼前走过,像一位失意的诗人。但他从我们眼前走回来的时候,脸上正堆着一个迷人的微笑,他像吟诗一样甩了一下头发,用手在自己的脸上做了一个涂脂抹粉的动作,“幸亏有‘他’,让我找回自信。”我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伟人故乡的口音。
接着刘卉走一个过场。你可以想象这是一次多么糟糕的过场。刘卉在“走过去”时,她忍不住对观众东张西望,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当她“走过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十分平静了,但因此缺少一种笑意。然后,她带着浓浓的南丹口音开始念广告词,我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想当人们打开电视,看见刘卉甩着她的长发,把一种白色的药膏涂在她的脸上,用浓浓的南丹口音说“幸亏有‘他’,让我找回自信”的时候,人们也会不禁像我一样发出笑声来。
看刘卉走了两次过场后,成小杰及时做了总结。他首先肯定刘卉有一种天然的镜头感,这镜头感会使刘卉很好地拍好这个广告片,但刘卉的表演也存在很多不足,主要如下:
第一,走步不自然,像在走山路;
第二,表情不对劲,该忧伤的时候却微笑,该微笑的时候却表情冷漠;
第三,涂脂抹粉的动作过于笨拙,且也没有涂对脸上的“痘痘”;
第四,说话的节奏过快,像念书,且口型不对。
针对以上情况,成小杰给刘卉制定了以下的训练计划:
第一天,学走路,特别是一字步。
第二天,学会忧伤的表情。
第三天,学习微笑。
第四天,学习甩头发,要做得充满青春活力,野气十足。
第五天,学习涂脂抹粉,动作要老练优雅。
第六天,练习说话,注意口型。
第七天,开拍。
接下来几天的工作就是按部就班了。第一天刘卉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时,观众就失去了兴趣。有谁愿意看一个人无聊地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呢,于是他们都散去了。这使刘卉显得从容了些。接下来几天就比较顺利了,在成小杰的教导下,刘卉很快学会了一字步、忧伤、微笑、沉默,等等。在刘卉接受训练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便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我对那个给刘卉化妆的女孩颇有兴趣,她的名字叫刘雪亮,我看得出她对刘卉有些忌妒。为了安慰她,我很想跟她聊聊,但她那冷漠的表情和高傲的神态,使我望而却步。
有一天我与莫明聊了起来。当知道他和我一样也是无业时,我们的距离拉近了。莫明说现在他并不想工作,只是想好好地玩几年,他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这使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的共同话题是,我们都熟悉的这个城市的广场、酒吧、沙滩、鸳鸯浴等。说到女人时,我跟他谈到了李飘的手臂学说,这使他非要认识李飘这个朋友不可。我只好告诉他李飘已经死了。他对李飘的死表示了遗憾。接着我们谈到了下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就是发廊。令人惊讶的是他也光临过美人蕉发廊,并和其中的一个小姐做过爱。这个小姐就是李虹。这使我心里有点儿愤愤不平,但我没有表露出来。接着我问到了一个无聊的问题。我问他,在这么热的南方,留着这么长的头发有什么好处。他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他说,留给风吹。
大约在第十天,成小杰兴奋地说了一声“咔”。广告竟然拍好了。看了毛片后,大家都很满意。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我们又到外沙桥边的黄氏海鲜城喝起酒来。成小杰抹着他的胡子说,以后有什么还可以合作。大家吃得很开心,回来的路上我和刘卉都醉了,我们扶着桥的栏杆对着大海哇哇地呕吐。我还当着刘卉的面撒了一泡尿,刘卉则在旁边哧哧地笑着。
9
说实话……我理解的性感,就是当你见一个女人时,
她的嘴唇、胸部、大腿等,使你心里忍不住地想要她。
此后每天,我和刘卉都打开电视,等待播放“莎扬那拉”广告。大约一个月后,“莎扬那拉”广告播出来了。电视上,刘卉回过头来,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她闭上嘴巴的时候,她的声音比口型慢上了半拍。
我们无所事事,刘卉暂时也不需要去找什么工作了。在内地,五千元相当于她一年的工资收入,她有理由先悠闲地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再去找一份也许根本不会找得到的工作。刘卉是那种十分容易满足现状的女孩,因此谁都难把她弄到手,但跟她生活久了你就会想要她。我心里是很想要她的,想很长很久地要她的那种。因此我按捺住自己,不要让自己轻举妄动,因此我只能端详着电视里的刘卉和现实中的刘卉发呆,电视上的刘卉穿着时髦,青春时尚,已经很难看得出是从桂西北小县城来的女孩了。而生活中,刘卉一头有点儿卷的长发,眼睛不大但目光无邪幼稚,是从精神到肉体都是处女的那种好女孩。虽然有时候她说话十分大胆,但那不过是一种假装的成熟罢了。
除了对刘卉的渴求,我对目前的这种状况还比较满意,我甚至相信两个人这么无聊地待下去,期望中的事情总要发生的,因此我心里充满了期待。一天,刘卉对着镜子突然尖叫起来,她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许多粉红色的疙瘩。我帮她数了一下,一共十一颗。我笑着说,这回你脸上是既有青春又有痘了。我的玩笑并没有消除刘卉的苦恼。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建议,对于青春痘是千万不能用手去挤的,也不能抠,以防止更多的痘痘长出来。第一天,刘卉基本上能克制住自己,但她的心情十分烦躁。第二天,她的脸上又长出了更多的痘痘来,大约有三四十颗,而头一天长出来的痘已经长熟,洁白明亮,而且奇痒难忍。刘卉终于管不住自己的手,她的手不停地在脸上忙碌,很快把自己的脸弄得红一块白一块。这时电视里正播出“莎扬那拉”的广告,“莎扬那拉”使你脸上的痘没有了,只有青春!我提议,刘卉可以试试“莎扬那拉”。
我打通了成小杰的电话,电话里我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和猪叫的声音,那是他正在海边拍一个饲料广告。他说正在忙着呢,问我们有什么事吗?我跟他说了刘卉的脸的事,问他能不能帮弄几盒“莎扬那拉”,成小杰说这太容易了,只要给“莎扬那拉”总代理打个电话就成了。过了一会儿,成小杰打个电话过来,让刘卉去“莎扬那拉”总代理那里拿“莎扬那拉”。
用了“莎扬那拉”以后,刘卉脸上的痘得到了有效的抑制,脸上的痘痘渐渐少了,再过几天就会重新焕发青春,这使刘卉的心情逐渐好转起来。一天早上醒来,刘卉发现脸上原来已经光滑的地方猛地又长出一片红斑点,不禁叫了起来。那时我还在睡觉,被叫醒时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看到刘卉伸过来的脸,我慨叹它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尤其令刘卉气恼的是,有一颗竟占据了制高点,长在刘卉的鼻尖上,晶莹剔透,十分迷人。刘卉气急败坏地把它挤破了,看着刘卉涨红的脸,我仿佛听见了它破裂时的“啪”的声音。自此以后“莎扬那拉”对刘卉失去了作用,气得刘卉再也没有兴趣去看自己拍的广告了。
在烦恼来到刘卉脸上之前,我们时常在夜晚到街上去走走。现在刘卉总找出各种理由推托我的邀请。我知道这是因为脸的原因。因此我提议刘卉在脸上涂化妆品来掩饰。这个提议很快得到了响应。但是,涂上一层粉后,刘卉的嘴唇就显得十分暗淡,因此她不得不给自己涂上一层口红,涂上口红后,刘卉的嘴唇鲜艳欲滴,十分性感。说实话,以我的文化水平,我理解的性感,就是当你见一个女人时,她的嘴唇、胸部、大腿等,使你心里忍不住地想要她。
一脸浓妆的刘卉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她刚来时候的清纯样了。
10
听徐林的口气,他好像对刘卉被人骂做“鸡”有点儿幸灾乐祸。
于是我在劳联大厦下了车。
刘卉失踪的时间是9月23日,这一天和其他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早上下了点儿雨。
我照例要睡到十点钟。自从拍完电视广告后,我又恢复了以前的睡眠习惯,就是晚上十二点钟睡觉,早上十点起床,这使我下午的时候显得非常有精神,好像被谁打了一支兴奋剂。早些时候,下午我时常和李飘去北部湾广场的石墩上坐着,看人们一脸焦虑地骑车上班。人们从我们眼前匆匆而过,却没有谁看我们一眼,仿佛我们是这个城市里两个并不引人注目的石墩。而我们的心却像两匹野马,在城里东奔西突,却找不到自己的牧场。
刘卉有一段时间也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我们几乎同时起床,一起挤在卫生间里洗脸漱口,按先后顺序大小便。尔后,我们去商场、西门酒吧、海滩、北部湾广场等场所,消磨掉一天的时光。刘卉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兴趣,她就像一个羞怯的女孩向一摊积水伸出了一只试探的脚,这种体验使她觉得十分新奇。晚上我们偶尔做饭,我很喜欢吃刘卉做的辣味很浓的桂西北口味的菜。刘卉笑着说,你能吃这么辣的辣椒,看来是可以做南丹的女婿了。
早上起床后,我注意到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了。我想刘卉可能在卫生间吧,但卫生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什么动静。阳台上也没有人。我想,刘卉也许是出门去买卫生巾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了。这两天刘卉的情绪有点儿问题,估计是要来那个了。刘卉来那个的时候,我的废纸篓里丢满了卫生巾,淋漓的鲜血使我觉得触目惊心。掐指算来,距刘卉的上次那个刚好有一个月。来那个对于女人来说,真是一个十分麻烦的事情。
大约到下午两点钟,我觉得肚子饿了,而刘卉却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个人到街上找些吃的。刘煜的粉店里没有什么吃的了,小芳、小原、刘煜三人正在打一种无聊的扑克。小原一见我就说,今天你不和女朋友在一起呀?我说,不一定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吧。刘煜说,我看你女朋友今早来吃粉的时候,一脸不高兴,是不是吵架了呀?我说没这回事,我们亲热都不够,怎么会吵架呢,说着我就出了门。
旁边的洪阿公狗肉摊也已经改成了一家游戏娱乐室,许多中小学生泡在里面。我听说前段时间有家长对洪阿公提出过抗议,但没有什么效果,每天这里仍然发出许多喧闹的声音,对此我的想法与家长们的并不一样,我认为,玩游戏其实是开发孩子智力的最好的方法。
地面上有一层水渍,潘丽丽告诉我是两个小时前下的雨。听说了吗?今早北部湾广场旁边发生了一起车祸,潘丽丽神秘地说。我对车祸并不感兴趣,抬脚继续往前走,一边走我一边想,我已经很久不看报纸了,应该买一张来看看,于是我折了回来,买了一张当天的《北海日报》和一份《参考消息》,我不知道A国与B国的那场战争最近怎么啦。人一不看报就像眼睛瞎,一不听广播就像耳朵聋,我记得有一次我与刘煜谈论某两国的间谍案,刘煜告诉我,其实这个案件已经过去有好几个月了,而我一无所知,这使我十分惭愧。见我买《北海日报》,潘丽丽奇怪地说,你女朋友已经买了一张,你可不要买重呀。自从广告放出来后,刘卉成了我们这条街的明星,许多人见到我都不禁要问我刘卉的事情。我向潘丽丽打听刘卉的去向,潘丽丽说刘卉买了《北海日报》后就上了5路公共汽车。
这时候5路公共汽车刚好过来,我上了5路公共汽车,奇怪的是车上并没有乘客,只有司机徐林一个人。见我上车,徐林破例和我打了个招呼。自从毕业以后,徐林可是从来没有跟我打过招呼的,他从心里就看不起像我这样连工作也没有的同学。徐林告诉我说,早上你的女朋友在车上和一个卖菜婆吵了一架,她没告诉你吗?我说这我可不知道,我已一整天没有见到她了。徐林说,听她们吵,好像是你女朋友把口红涂到了卖菜婆的身上,被卖菜婆骂是鸡,骂得好凶啊,你女朋友一气之下在劳联大厦下了车,下了车后还骂骂咧咧的,看来是气得不行。听徐林的口气,他好像对刘卉被人骂做“鸡”有点儿幸灾乐祸。于是我在劳联大厦下了车。
下了车后,我看见劳联旁边的车站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人进出。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日子呀,谁也不愿出门。刘卉去了哪里呢?我想我出来主要是为了解决午饭问题的,现在却变成了寻找刘卉。刘卉呀,你在哪里?我极目四望,雨后开始晴和起来的大街上,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进了劳联一楼的好地方快餐店要了一份香菇鸡腿和一瓶啤酒吃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刘卉还是没有踪影,我心里才有些紧张起来。徐林告诉我,刘卉是在劳联大厦那里下了车的,那么她是不是回南丹去了呢?我想很有这种可能。我为刘卉的不辞而别感到伤心起来,但是刘卉不会什么东西都不拿,就直接回南丹吧。我记得那天潘丽丽说北部湾广场旁边发生了一起车祸,劳联大厦旁边就是北部湾广场,是不是……想到这儿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急忙拿出近日的报纸,翻看近段有关车祸的报道。近段北海市共发生三起车祸,其中一起就是北部湾广场边的这一起。看完报纸我去了一趟交警队。一位交警拿出一堆死亡人员的相片让我辨认,有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相片上,一辆大卡车的轮子碾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但我仍然不能肯定她就是刘卉。她肯定不是刘卉,刘卉可从没有穿过这么一条灰色的牛仔裙。那么刘卉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11
刘卉在哪里呢?我问老头……老头干咳了一声,
用手指了指相片右下角说,这不是吗?
我一看,相片的右下角伸出了一只不知是谁的手。
大约是冬天,我收到了一封寄自三亚的信。信是余作敏写来的,信中余作敏告诉我他和李虹、赵微在三亚挺好的。首先,他在三亚的北望街开了一家玩具店,李虹和赵微成了他店里的服务员,如今他们三个人相亲相爱,生活得幸福美满。信的结尾,他真诚地邀请我到三亚去与他们同谋发展,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来。他还暗示,李虹至今还想念着我。这使我心里觉得有些兴奋,甚至动了乘船直下三亚与他们胜利会师的念头。我最终没有去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去找工作的原因是因为整天的无所事事和对刘卉的想念快要把我逼疯了。
我的工作就是到北部湾广场当一名管理员。我每天守在广场的边上,可以看见许许多多的人,这使我对我眼前的工作十分满意。有时候,我也驱赶着那些随便踏进草坪里的人,在驱赶着他们的时候,我更体会到了工作的乐趣。半年来,在我的生活中,李飘因为没有被什么人谈起而被我渐渐忘记了,我心里对刘卉的感觉也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淡漠起来。
转眼又到了夏天。夏天是我们城市的旅游旺季,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人从各地来到我们的城市。他们背着大小不同的背包,站在广场上指指点点,许多人大腹便便,也许北海还曾经是他们的发迹之地呢。他们故地重游,心里充满了怀旧的情感。偶尔,我也遇上几个背着包袱的黯然神伤的年轻人,他们硕大的包袱,让人感觉他们在这个城市留下来的决心。他们使我想起了刘卉,但刘卉在我的心里竟是十分模糊了。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遇到一位干巴巴的老头,他的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但目光透澈,像在返老还童。这老人好面熟啊,我在哪里见过他呢?当我第三次见到他时,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在广场上给我和刘卉拍过照的老头。于是我拉住他,问我和刘卉去年拍的照片怎样了。老头眯缝了一下眼睛,但他很快就认出了我,并说我的相片一直挂在他的屋子里,因此一见到我他就知道我是那相片上的人。我和他回到富贵路的他的屋子取相片,我想,刘卉就像一条在我的生活中漏网的鱼,现在她终于又要浮出水面了。老人拉亮了屋子里的灯,幽暗的屋子顿时明亮起来。我的眼前是一墙的黑白相片,仿佛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老人向我指了指正中的一张。我走近一看,那个身穿着一件画着大大的冬瓜T恤的男人不就是我吗?只见在明亮的阳光下,他正回过头来,睥睨着这个城市。那么刘卉呢?刘卉在哪里呢?我问老头,你不是给我们两个人拍的照吗?和我一起的女孩怎么不见了?老头干咳了一声,用手指了指相片右下角说,这不是吗?我一看,相片的右下角伸出了一只不知是谁的手。
我从老人的屋子里出来后恍恍惚惚的,这时天上竟飘着细细的雨来。
哦下雨了,每年的夏天这里都要下一阵的雨,却没有哪年夏天的雨像去年的那样,把整个城市都要沤烂了。
斜雨纷飞的下午,我要回家去睡一个懒觉。
2002.12.11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