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低空飞行十一秒

低空飞行十一秒

那个男人,我用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他也许就生活在月球上,但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然后,电话铃声打破下午昏昏欲睡的空气,骤然响了起来。我懒洋洋地抄起电话,漫不经心地问,找谁?

那个人说出了我的名字。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说我就是,请问你是谁?

他说,是我,然后咳咳咳地咳了起来。

是他?他的声音是那么陌生,连我都不能听出这是他的声音了。

我能见见你吗?他说。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些急切,但小心翼翼的。是啊,也许觉得理亏,他有些胆怯了。

我说,我要上班呢,我没有空!

他说,下了班我在门口等你,有些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说的。

我说没有必要了!但不等我再说什么,他的电话就断了。

下班的时候,我故意磨磨蹭蹭的,把一些本不太急的、可以明天才做的事情都做了,但我总得走出公司的门。这是我逃避不了的。

他果然在对面的马路边站着,看见我,就招了招手。

他的面目变得狰狞,胡子疯长着。如果不是他招手,走在路上,乍一碰见,我还真想不起是他。

他没开车来。我们打了的去我们熟悉的“刘三姐”。

还是他点的菜。他点菜的时候手有些抖,我看得出来了。

点完菜,他才抬起头来看我,有些勉强地笑着。他变得瘦多了,脸部的肌肉有三分之一是僵硬的,左边的脸上,莫名其妙地划着两道明显的疤痕。要是在以前,他现在的样子会使我心疼,但现在不会了。

他还点了酒,是高度烈酒,六十五度,足可以在人的身体里燃烧起来。

出了些事。他说,点了烟。记得以前他是不抽烟的。

我不说话,但心里还是一惊。能出什么事呢?进去了?看他那样子,还真像刚从里面出来。

但他没再吱声,只是抽着烟。烟头在幽暗的空气里闪着光。很快,一支烟就抽完了。很少见有谁这么快地抽烟的。

菜上来了,热气腾腾的。都是我们家乡口味的菜:稻香猪肉,香煎豆腐丸,酸笋炒田螺,土鸡火麻汤。

他拿起汤勺,为我舀了碗火麻汤。接着抄起筷条,给我夹了块肉。曾经每次他都是这样做的。我曾经爱过的这个男人,他忽然从记忆里的一个很远的角落,又跑到我面前来了。

我忽然感到肚皮上那道七厘米长的伤疤隐隐作痛。

那道七厘米长的伤疤,是一次成功的手术留下的。

他给自己倒了酒,然后吱的一声就喝了下去。他也不问我喝不喝酒,因为以前我是从不喝酒的。

也给我倒点儿吧!我把茶杯里的茶倒了,把茶杯伸到他面前。

他有些诧异,抬头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把酒满上了。

我们把酒杯举起来,碰了一下。没有谁说话。是啊,说什么呢?为我们重逢?我冷笑。他一口干了。我抿了一口,酒顺着喉咙下去,感觉有一团火,我的眼泪快要被呛出来了。

他用手抹沾在嘴边胡子上的酒,然后抄筷条夹菜。我忽然觉得他的这个动作十分陌生。他以前喝酒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他喝酒的时候,把酒杯端得稳稳的,跟别人碰了之后,优雅地把酒干了,一滴不漏。

以前他还每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打着响指,现在他穿着一件大号的T恤,默默无言。

喝了几杯后,他用手抹嘴边胡子上的酒,还顺势揉了揉眼睛,抽了抽鼻子。

他流泪了,泪水汹涌,很不幸的样子。

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悲伤地流泪,我动了恻隐之心,急忙把餐纸折好,递给他。

我停住筷条,等他平静下来。

他含着泪水,果决地又喝了两杯酒。过了一阵,他看上去不那么难受了。

好像11月8号那天的事吧,你还记得吧?他问。

2003年11月18日!我心里想,我怎会不记得,那天下午我在大街上疯狂地寻找他。

我那天出事了。他说,口气平静。

出事了?

屋里好像突然静下来。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然后移到窗外。窗外的那棵树不知什么时候长高了,是一棵速生桉树。很奇怪有人在城市里面种这种树。

我用手纸擦了擦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听他说下去。

那天上班的时候她忽然打来电话,说她父母都来了。她父母是黑龙江的,自从我们结婚以后,他们第一次到南方来。他们都退休了。

他又喝了几杯后,又点了一支烟,口齿不知为什么变得流利了。

中午忙完公司的事后,我就开车往家赶。他们都在家等着我。她、我岳父、岳母,还有我女儿。我女儿正在读高二,知道外公、外婆来了,特地从学校请假回来。

我女儿你见过吗?他忽然问,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像是在看着很远处的一个人。

见过的,我说。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有一次我们去奥特华吃饭,差点儿撞上他女儿。他女儿和同学在那里开生日派对。他悄悄地告诉我,那个又跑又跳、正淘气地往别人脸上涂蛋糕的女孩,就是他女儿。

我忽然觉得女儿长大了。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女儿。她长得高了,脸蛋红扑扑的。更主要的是,我发现她懂事了。她正在给姥姥揉背,还一边揉一边问姥姥感觉怎样?

他总是喜欢谈自己的女儿。记得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在当着一桌人的面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女儿。他女儿骄傲,任性,甚至有时候很刁蛮。我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都想些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得意的神色,眼睛里放着光。

在陌生女孩面前谈起自己女儿,这样的男人,已经很少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了,他面孔光滑,散发着亮光,但凑近了,还是发现眼角有浅浅的皱纹。

而我才二十三岁,喜欢这样的男人是没有理由的,而且,不是为了他的公司、钱、房产。

我们鬼使神差地去开房。后来借出差的机会,还一起去了一趟遥远的乌鲁木齐。在去博格达雪峰前他说,从现在起我要把自己分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我老婆。他说话的样子很虔诚。

切,我说。怎么分啊?我拿起手在他的身上比画着。要不这样吧,我挥起手掌朝他的腰做了一个砍的动作,然后说,这下半身归我。

我们都笑了。

那时他光着身子,浑身汗津津的,身体的每块肌肉都显得很有力量。

吃午饭的时候,她跟我坐在一起。他说。

你女儿?

不是,是她。

我明白了,他是指他老婆。有一次,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忽然谈起他老婆。他说他老婆什么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为一点点小事两个人就吵起来。每次吵架以后,两个人就很长时间不说话,不在一张桌上吃饭,不做爱,两个陌生人似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但那天他岳父、岳母来了,为了老人,他们自然会坐在一起,也许还要表现出亲昵的样子。他们的女儿也许还甜甜地围绕着他们。他们要装出一个幸福家庭的样子。我知道。

我们已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了,一家,三个人,阳光淡淡的,照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突然觉得感动。对不起,我这样说你不要伤心,吃饭的时候我提议,吃过饭后,全家开车去桂林,在阳朔住上几天。

阳朔?之前他不也是说要带我去那儿住过几天的吗?我恨恨地想,他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说要带她们去阳朔住几天?

她、女儿、岳父、岳母,一家人吃过饭后,就开始做准备了。衣服,钱,矿泉水,相机,很多生活必需的东西,装了两个大箱。我想得出当时的情景。

临出门的时候,女儿抱了个大大的洋娃娃。女儿坐前面,老婆和她父母坐在后排,行李在后备箱。他说,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机,下午3点20分。刚好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是你的电话。

但你没有接!我有些生气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了起来。

那时候他们都看着我,我怎么接呢?他低声辩白,好像被我说话的样子吓住了。

后来,我又把手机调成了振动。开车的时候,我感觉手机在我的腰里振了一下又一下,他喃喃地说。

但是,你没接,一次都没接!我快要气疯了。

那天下午,在明亮的阳光下,我在医院的门口一遍遍地歇斯底里地打着电话,当时,我真是要疯了!

我没法接!他抵抗似的说,我怎么接呢?何况我在开着车。

那你就让我在医院的门口等你等上两个小时?我啪地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闭着眼睛把一杯酒喝下去。酒好像一把刀子,从我的喉咙狠狠地往下捅,我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了。

我急忙把脸别过去,不让他看到我脸上的表情。

他又喝了一口酒,说,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我说我也不想吵,我早就不想吵了,我早就把你忘了,是你又自己跑来找我的。

对不起,他说。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很快就走了,离开这个城市。他说着,在上衣口袋里掏着什么。你看,他说,我把机票都买好了。

我没有接过来,也没有看。我说,你爱上哪儿上哪儿,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脸上的肌肉有些痉挛,他脸上的皱纹深多了。

我说,你来,不就是想知道我那时是不是怀孕了,是不是偷偷为你生了个儿子吗?我明确告诉你,我并没有怀孕,并没有为你生下儿子,这下你可放心了。

他的脸有些尴尬,喉咙好像被酒呛住了,憋得红红的。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低头喝起酒来。

“刘三姐”里又进来几拨人,他们分散地坐在偌大的厅里,这里一桌,那里一桌,每桌三五个人。也有一桌像我们,男的高高的个子,女的脸圆,脸色红扑扑的。菜还没上来,他们喝着茶,男的看着报纸,女的看着男的,突然笑了。

其实,那天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的是你。过了一阵,他喃喃地说。

随你怎么说!我心里想,然后抄筷条去夹菜,但我的筷条只捞了一下,没夹着什么,就放下了。

你那天真的把我们约好的事情给忘了。我平淡地说。

我没忘。他说。她父母来,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

什么计划?和她离婚,然后和我结婚的计划?你有过这种计划吗?

我有过。他辩解,还把脸别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他的脖子竟也有着一道疤痕。从脖子后绕过来,到下巴就断了,像一根细细的绳子。

这伤疤哪儿来的?我疑惑,但我说过不关心他的事了。

我的眼前出现那三个医生的样子。一个老女人,两个年轻的,一男一女。老的坐中间,年轻的坐两边。

怎么啦?那个老的问。她的个子不高,干瘦得快没胸脯了,她的两只手几乎是吊在桌子上,她的眼镜快要从鼻梁上掉下来了,她的目光带着那种职业性的探询。

我的目光犹豫地看看那个男医生,没说话。我注意到他的胸牌上写着:实习生。还写着他的名字:谭纯。

你不是来看,看病的吗?那个老医生问,看病还怕,怕什么丑?

这时我还发现她说话有些结巴。

我好久没来了。我说,脸一定是红彤彤的。

有,有多久了?老医生使了个眼色,示意年轻的女实习生记录。女生拿起了笔,在病历上写着。

快两个月了。我说,发现男实习生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亮光,我太熟悉这种亮光了。

我想,我是不是怀孕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果然是怀孕了,乳房发胀,尿频,偶有恶心……

做掉!两天后,拿到化验结果时,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把它做掉。但我觉得这好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就拿出手机了,打了他的电话。

电话通着,却没人接,然后却突然断了,一串忙音。

再打关机!

一连几天,他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打办公室电话,打家里电话,都没有人接。隔几天,这些号码都变成空号了。

我到他的公司去。他的公司在这个城市新城大厦的二十六楼,一到门口,我就发现公司的牌子换了,但我还是推开门进去。我走到经理室的时候,看见经理室里的皮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把头发盘得高高的,双手抱着手臂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经理,她说我就是经理,有什么事吗?看见陌生女人从那条我们曾经在上面做过爱的沙发上站起来,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逃跑了。好像跟一个人走了很久,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的,然后就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他突然逃跑了。

我蹲守在他家的楼下,这是这个城市有名的高档住宅区,住着的是这个城市最有钱的人。他们来来往往,衣着光鲜。他们的目光漠然地扫过我,然后鱼群一样游进大厦。电梯门开开合合,好像把那些人一个个地送到天堂,而我,却像守着地狱。我想也许我能堵住他,那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了。要是不能堵住他,至少我可以堵住他老婆、女儿……哪怕他家的保姆。我想告诉她们,我怀孕了啊。而孩子的父亲就是他,你的丈夫、你的父亲、你的主人!

但一连几天,没人下楼。

第七天,我终于钻进了电梯。电梯上升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就要失控了,整个身体像是飘在空中。电梯在十六层停了下来,门咣地打开,我的眼前漆黑一片。我扶着电梯的门走出来,慢慢地往前摸着,左边的门,A1602,是他的家。我扶着墙站了一阵,忽然觉得悲哀。刚要转身离开,忽然发现门是开着的。我推开门往里走,发现家具已搬得空空荡荡的,最里面那间有几个工人正在起劲地装修。

那一瞬间我明白,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躺在家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十多天里我不记得自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了。然后我又去上班了,双腿麻木地在路上迈着。在去老板办公室的路上,我忽然在楼梯摔了一跤。我坐在地上,看看四周,幸好没人看到我摔跤。这时我忽然流泪了,我想到我的父母。他们老了,还在遥远的乡下种植着玉米,而他们的骄傲——他们的女儿,却在城市里失魂落魄地活着……

夜幕真的降临了。每张餐桌都点起了烛光,餐厅显得很神秘。

服务员,再上一瓶酒,他叫道,声音擦着餐厅安静的空气,显得有些突兀。

我抬起头看他,在幽暗的烛光下,他的脸色已发红了,脸上的疤发出亮光。

你的脸怎么啦?我突然问,还有脖子。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我说过不再关心他的。

他抬起手,用手摸了一下脸,又摸了一下脖子。

车祸,他说。

哪时?我问。

从阳朔回来那天,他说。

他们呢?我问。

都死了,他说。

我感觉空中有什么东西在爆炸,就像他把酒瓶的木塞拔出,发出的那声砰的巨响,空气像被什么炸出了一个大窟窿。

我们都长久地不说话了,他只是拼命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然后,他忽然笑了。

你知道吗?那天她抱着布娃娃,一路高兴地唱着歌,她唱的竟是一首摇滚:

工厂在加班赶制一架飞机,准备在夜里飞往月亮。

太阳很明亮地照亮四方,太阳还很近地守着门窗。

……

他竟唱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说,这时,我的腰被震了一下,只震了一下……

他还想说什么,但却省略了。他掏出手机想看一眼,就在那一瞬间,车突然一下子飞了起来,像一架飞机那样,越过隔离栏向对面的车道飞去……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散了,车的零件散落在四周,车门正压在他的身上。

我的旁边是女儿,她的半边脸都没了。而我的老婆,她挂在树上……他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变成了呜咽……还有,我的岳父,他只剩一个脑袋……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看见他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说,你别说了。

我拿起酒杯说,我们还是喝酒吧。

他掏出烟,抖着右手想给自己点烟,但打火机无力地响了几下,却没有点燃。他把烟放在桌子上,端起了酒杯。

你知道一个人飞起来的感觉吗?他说。目光疲倦。我看得出他喝多了。

我摇摇头。

我感觉一切都静下来了,蓝天,白云,路边开着的紫荆花……好像还有人在耳边数着数。

他竟数起数来,好像裁判在已被打趴的拳击手的耳边读秒:

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数得越来越慢,当数到十一时,他的脑袋低了下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阵,就起身去了卫生间。

镜子里,我忽然看见自己老了,头发像枯草一样胡乱地扎着,原来光滑的脸上,竟开始有着浅浅的皱纹。

不知为什么,我笑了一下,一种凄楚从脸上漾开了。

我撩起衣裙,在我的小腹上,一道刀痕赫然在目。大约在五个月之前,一个医生从那里扒出了一个死婴!

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往外涌。我趴在洗手池前,哇哇地呕吐着。

其实我吐出的只是一些苦水,再吐一阵,就吐不出什么了。

我漱了口,洗了脸,然后再看一眼镜中的自己,走了出去。

他还伏在那里睡着,脑袋搁在桌子上,头发显得乱糟糟的。但细看之下,我还是发现他头顶的那撮头发变得稀少了。

他会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秃顶的男人吗?我忽然觉得伤心。

我把桌上的最后一杯酒喝了,然后把服务生叫过来,埋了单。然后,我掏出一百元钱,放在桌子上。我指着伏在桌子上的他对服务生说,九点的时候,帮我把他送到飞机场吧。

服务生说,好的,小姐,请你放心!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睡着了的男人,恍如隔世,这个男人,我们之间真有过什么难忘的故事吗?我走出“刘三姐”,发现自己的脚步竟有些晃。

一阵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我感觉有些冷了,就把手臂抱起来,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