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为什么他们都很快乐

为什么他们都很快乐

刘军看见一个被打肿了脸的女人正捂住脸在街上走。由于看不见前面的路,她跌跌撞撞,差点儿撞在了刘军的身上。刘军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从一辆黑色小车的轮子前拉了回来。刘军调侃地说,满城的人都很欢乐,你为什么这么悲伤?女人抬起她的头,透过红肿的眼睛和迷茫的泪水看着眼前模糊的人说,李村的木桥断了,而我的丈夫刚好牵着牛走在桥上,人们从河里把老黄牛打捞上来,却没有打捞起我的丈夫,我为这个伤心。刘军说你不是江玉兰吗,你的丈夫是徐江。女人说,我是江玉兰,我的丈夫是徐江,那么你是谁呢?刘军说,我是你们的同学刘军。江玉兰擦了一把泪水,眼前的人变得清晰起来。江玉兰说,你真是刘军,你的脸怎么变得这么瘦了。刘军说,我刚开了一间公司,由于睡眠不好,吃不下饭,所以就瘦了,相反我们班的黄原本来很瘦,一年前开始给局长当秘书,现在就变得很胖了,人变得胖或者变瘦,是由职业决定的。江玉兰笑着说,我和徐江跟毕业的时候一样,不胖也不瘦,这也是由农民这个职业决定的。笑意刚刚绽放,但一说到丈夫的名字,悲伤又回到了江玉兰的脸上,泪水又把她的眼睛弄得模糊了。

刘军说,江玉兰,你不要伤心,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好好商量。江玉兰说,刘军,我正要找你,虽然我们已经有很多年不见面了,但你和徐江不是经常在一起吗?我们一有什么困难,徐江就去找你借钱。现在徐江不见了,我心里空出一块,我想只有你才能帮我,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现在真巧,竟然在这里碰上了。听了江玉兰的话,刘军想,是啊,这真是巧合,如果自己晚五分钟出门,或者在前面街头转到另一条路上去,那么他就不会碰上江玉兰了。是谁安排了这次巧合呢?他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正好是上午十点十分。离火车到站还有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后,刘军的女朋友李平平就要从北京回到稻城了。这五个钟头的时间能做点儿什么呢?刘军想请他的老同学江玉兰吃一餐饭。刘军回过头来,看见乐满天酒楼就在旁边,他指着酒楼对江玉兰说,我们到里面慢慢谈吧。

刘军和江玉兰走进酒楼的时候,几个服务员正兴高采烈地围着一张桌子打十三张。也许时候还早,还没有别的客人,酒店里的每张桌子上都闪着明亮的阳光。没有客人的时候服务员们往往都是快乐的,在不用劳动的上午,人人的脸上都流淌着幸福。那么老板呢?没有生意做的老板该是很痛苦的吧?但是老板此时正在外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酒店此时生意萧条,他一边和情人幽会,一边想象着酒店的生意此时正如火如荼,也许最快乐的倒是老板了。

坐在餐桌前,刘军一边拿着菜单一边飞快地想,人真是奇怪,刚才我出门的时候,正不知如何打发五个小时的漫长时间呢,现在就一门心思放在江玉兰的身上了。想到这里,刘军透过菜单的上方偷偷地看了江玉兰一眼,江玉兰虽然也有三十岁了,但还是长得生机勃勃,刘军心里止不住一阵兴奋和激动。刘军想,江玉兰是一个乡下女人,今天我一定要让她大吃一惊,请她吃她没有吃过的菜。刘军的眼光在菜单上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知道什么是江玉兰没有吃过的菜了,这就是水鱼。江玉兰听见刘军优雅地对服务员说,来一盅乌鸡水鱼汤,江玉兰把脸凑到服务员写的单上,只见服务员写道:乌鸡水鱼汤,一盅,一百二十元。江玉兰想,服务员一定是搞错了,怎么会这么贵呢?江玉兰探询地问,写错了吧?写错了。服务员笑着说没错,没写错。江玉兰就说,那……就……不要,不要。刘军想,女人在做某事之前,总是要推托着说不要不要,看来女人都是一种被动的动物,她们就像一堆柴火,等待着你去点燃。刘军说,没关系的,这汤很补,我每次下乡累了,都喝水鱼汤补身体。江玉兰想,刘军毕竟是公司老板,点一个一百多块钱的汤眉头都不皱一下。要是当初自己嫁的不是徐江,而是刘军,那么自己今天就不至于这么落魄了。江玉兰想自己在刘军的眼中一定十分落魄,她穿的是一件几年前买的白色的旧衬衣,袖口上还留着割草时留下的草汁。这么想的时候,江玉兰就把自己的衣袖挽了起来。但挽起衣袖后,她手臂上被青草割过的伤痕又露了出来。还好,刘军没有盯住她的手臂看,而是盯住她的脸。刘军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一块橢圆形的红肿,他想,这一定是一个杯子砸在那里留下的。那么砸杯子的人是徐江吗?

汤果然十分好喝,比之前江玉兰认为的最鲜最美的蘑菇汤还要鲜还要美,这是江玉兰喝过的最好喝的汤了。徐江肯定也没有喝过。想到徐江,江玉兰的心里就像渗水的墙壁一样渗出了忧伤。虽然昨晚他用一只木勺敲了一下她的脸,并把家里仅剩下的五十元钱都拿走了,她还是为他掉到河里淹死感到难过。难道为自己丈夫的死感到难过有什么难为情的吗?江玉兰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见江玉兰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欢乐,刘军想,必须把她脸上的忧伤抹掉,而抹掉江玉兰脸上的忧伤的办法,就是喝酒。于是刘军叫服务员拿来一瓶茅台酒。江玉兰说,我听说茅台酒是很贵的,多少钱一瓶?刘军说,你不管多少钱,关键是你能不能喝酒。江玉兰说,酒倒是能喝。江玉兰说的是大实话,她家从前是酿酒的,她喝酒的功夫就是酿酒的时候尝酒尝出来的。

酒很香,汤又鲜又美,酒和汤交织在身体里,江玉兰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只火炉那样变得暖乎乎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服,眼睛就放出亮光来。不久,江玉兰觉得自己的肚子变得又圆又鼓,快像一个孕妇了。接着,江玉兰连着打了三个嗝,这使她不好意思起来。刘军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在国外,吃完饭后打个嗝,这是对主家的尊敬,如果你不打个嗝,那说明你没有吃好,或者是嫌饭菜不好。

这餐饭他们一共吃了两个小时五十分钟,这时时间已经来到中午一点多钟了,奇怪的是酒店里除了他们,竟然没有别的客人。埋单的时候刘军问服务员,服务员说,先生是外地人吗?刘军说我怎么会是外地人?服务员说,你不是外地人,你怎么会不知道我们这地方今天搞抽奖?人们都到城东抽奖去了。服务员又说,先生也去试试吧,听说今天要产生十个一等奖呢,你知道一等奖奖金是多少吗?刘军说,不知道。服务员说,是一百万元。天啊!一百万元!服务员一脸陶醉地说。

刘军和江玉兰走到街上,果然看见人们都奔着城东而去,人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刘军看着人们的脸想,今天,快乐就像传染病一样在城里四处流行,除了身边这个伤心的人,看来人们都要快乐得发疯了。刘军的心里腾升起一股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让江玉兰开心起来。

前面是稻城县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口,向西去就是李村,刘军看着江玉兰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去李村的意思,看来她已经把李村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使刘军觉得自己这餐饭没有白请,想到这儿刘军身体的某个部位膨胀了起来。但刘军想,如果现在就带江玉兰回去,时间还是太早了,刘军于是领着江玉兰向稻城商场的方向走去。

商场里果然没有多少人。一走进商场,一种凉爽的气息像一个老朋友似的迎面而来。他们很快走到三楼的女性服装商场。在女性服装商场,几个售货小姐正在围着一台电视看,电视里播放的正是县电视台的抽奖现场直播。电视里,一个高个子男人正站在台上,手拿着一个喇叭对着台下攒动的人们大声地喊,一点二十五分,又一个百万富翁产生了!他是谁呢?说着他把喇叭递到一个身披红花的矮胖男人的手中。矮胖男人笑成了一个弥勒佛。矮胖男人说,我是柳州的一个抽奖专业户。我来到你们稻城县抽奖,共投入了五万一千元,我共抽中了一个一等奖,三个三等奖、一个五等奖和十七个八等奖。我今天已经有一百零六万三千元的进账了。矮胖男人的话,引起了台下人们一阵躁动,但人们的眼睛里依然燃烧着火焰,闪烁着亮光,因为还有两个一等奖在等待着他们。

众售货小姐看见了刘军和江玉兰。售货员甲说,先生,不去抽奖?刘军说,我为什么要去抽奖呢?他想,去抽奖竟成了我们城市今天的问候语了。售货员乙问,先生是给夫人选衣服吗?刘军想这话我爱听,于是点了一下头。

知道刘军是要给自己买衣服,江玉兰用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扯走,但刘军装着没有看见,而是用手搂着她的腰。江玉兰觉得他的手又温暖又怪异,在她的印象中,徐江可是从来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搂过她。

刘军很快看中了一件淡蓝系腰带针织衫和一件白色褶皱长裙。刘军想,江玉兰虽然是一个农妇,但她的脸并不黑,穿上这套衣裙后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农村妇女了。但江玉兰并不愿意去试这套衣裙,她想,我吃了他一餐饭,他已经为我花了三百多块钱,现在我不能平白无故花他的钱。但刘军和售货员还是把她推进了试衣室。试衣室里亮着灯,一面大大的试衣镜中映出了江玉兰生机勃勃的脸,红肿的地方已经淹没在因为喝酒而泛起的红光中。这是江玉兰第一次面对一面这么大的镜子。江玉兰和徐江结婚有十年了,但他们却买不起一面大镜子。江玉兰在镜子里脱下了旧衬衣,这使她的上身裸露出来。在镜子,她挺拔的乳房闪着彩釉一样的光芒,江玉兰想,天啊,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好的身体,为什么我之前没有意识到呢?她穿上了淡蓝的针织衫和白色褶皱长裙,这使她在镜中显得亭亭玉立,像一棵白杨,白杨这比喻还是江玉兰在一首歌里听来的。江玉兰看着镜中的自己怔怔地愣了很久,突然,她哭了起来,她说,徐江,我嫁给你十年了,你给我买过衣服吗?我给你养了十年的猪,你却把我辛辛苦苦养猪得来的钱都拿去赌光了,我真是恨死你了!

江玉兰从试衣室里走出来,连刘军也吃了一惊,虽然她的脸上挂着泪痕,但洋溢着由衷的笑,像一朵带露的野花。这使刘军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候江玉兰虽然有点儿瘦,但她就像现在一样亭亭玉立。刘军为自己选择的这套衣裙感到满意。他的心里有一种创造了美和快乐的成就感。

在刘军付款的时候,电视里又爆发出一阵叫嚣,原来,又有一个人中了头奖。中奖人颤颤巍巍地走向领奖台,她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当她从主持人的手中接过写有“1000000元”字样的红纸牌时,她突然轰的一声倒在台上。台上的人慌乱起来。主持人拿着喇叭喊道,获奖者因太激动已晕了过去,那么,最后一个一等奖会落在谁的手中呢?

走出商场,刘军想,是啊,今天的最后一个百万富翁会是谁呢?

时间来到两点十分。

刘军搂着江玉兰的腰,带着她向前走着,他感到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读者可以这样理解,这是白酒起的作用。

江玉兰觉得自己在跳舞,而搭在腰上的那只手正带着她向前或者拐弯。江玉兰跳过一回舞,那是在高中毕业的晚会上,那时候,全班的男生每人都和她跳了一曲,跳得汗水浸湿了她的裙子。但从那以后她就没有穿过裙子了,在农村,有谁穿着裙子去田里干活的?她记得就是在那次晚会上,徐江附在她的耳边说,江玉兰,毕业了嫁给我吧。江玉兰想,毕业后,上大学是没戏了,而自己也不想回那个充满了酒糟气的家,她没多想就答应了他。那时候,她一定是被他堂堂的相貌给迷住了。

刘军就住在商场边的一幢商住楼里。一进到屋子里,江玉兰的心里就掠过一阵异样的感觉,但她似乎并不为面临的事情感到过分惊慌。整个过程就像酿酒一样,经过发酵、酝酿和煎熬,终于有酒从酒窖流出来了。

在靠墙的柜子上,江玉兰看见了一个女孩的照片。从照片上看,那女孩比她年轻多了,大概只有二十岁,她的笑很清纯和妩媚。那么,她是他的女朋友,还是他的妻子?在她转过身的时候,刘军把照片扣了起来。江玉兰想,看来他还是不想让我知道她是谁,那么我就不用问了。

但江玉兰还是觉得有一些不真实,豪华的房间,真皮沙发,落地窗帘,昏黄的灯光,使她觉得这是在梦中。

在沙发上坐下来,两个人一时无话,仿佛要说的话在老同学相逢的头几个小时里已经说完了,只有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而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在接受着时间的拷问。

终于,他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说,走,去看看我的卧室。她被他牵引着站起来走向卧室。一个再怎么没有悟性的女人,在一个男人邀请她参观他的卧室时,都会意识到这是为什么。果然一进卧室的门,刘军就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本能地用手去掰他的手,但她发现她的手没有一丝力气。江玉兰想,没有力气也要反抗,不然我就成为这件事的同谋了。她的手因此快乐地抵挡着。这时,她发现她在不到一个小时前才穿上的衣裙被解开了,她的身体像秋天成熟的果实呈现在他的面前,她的乳房,像两只慵懒的小动物,它们需要他的手去调动起它们的热情。

一切都是在静默中进行的,就连声音也是对这件事的羞辱,读者也不要问,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存在就是必然。存在就是合理。

事后,两个人像两条死鱼晾在床铺上。两条看上去多么陌生的鱼,连相濡以沫的空气都没有。刘军看一下时间,现在已经是三点零一分了。火车正在轰隆隆地向稻城驶来。再过九分钟,李平平就会从稻城县火车站出站口拥挤的人群中出现。李平平告诉他,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红色中袖T恤衫,白色直筒裤和浅绿色凉鞋,墨绿的布包,这是今夏北京女孩最清纯最漂亮的打扮了。一想到李平平,刘军的心又复活过来了。他推了推身边的江玉兰,看得出,这个女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微笑,但她太疲惫了,她多么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但刘军还是叫醒了她。

刘军一边穿衣服一边对江玉兰说他要去火车站接一个人。从刘军的声音里,江玉兰没有听到一点儿挽留的意思,就知道他要去接的是一个她不能见的人,那么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如果没有猜错,她就是相片上的那个人。江玉兰站在他的穿衣镜前,有条不紊地穿上她的衣服,在她穿衣服的时候,今天的事情一件件从她眼前闪过……她披头散发地走在街上……她和他坐在乐满天酒店里喝酒……他和她在商场里选衣服……他们做爱,地点就在她身后的这张床上。此时,床上还留着两个人躺过的痕迹呢,从镜子里,她看见他试图用手去抹平上面的痕迹。

她原想穿上她原来的旧衬衣,那样,所发生的事情就只是她在奔向李村的悲伤的路上所做的一个快乐的梦罢了。但她记得他把它们丢进商场门口的垃圾桶里了,奇怪的是那时候她竟然没有制止他。

出门的时候,她看见他顺手把刚才扣倒在柜子上的相片又放好了,她原以为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会避着她,但她错了,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又自然又大方,这使她心里释然,她觉得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李村。她的丈夫徐江是不是被人们从河里打捞上来了呢?

阳光灿烂。从城东方向开来的公交车一趟趟从刘军和江玉兰的面前开过,在前面的站牌停了下来。每停下一辆车,街上的人就多起来,天空中飘满了像蝴蝶一样飞舞的彩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看得出,即使那些没有获奖的人,他们的脸上也洋溢着别人的欢乐。

突然,有人举着一张彩票一边叫着老鼠老鼠,一边从江玉兰和刘军的身边跑过去,几个同龄的年轻人也一边欢呼一边跟在举彩票的人的身后。刘军知道老鼠一定是那人手中的那张彩票的图案,按以往的经验,刘军知道那是七等奖的中奖标志。想来一定是那人从人们丢弃在地上的彩票中淘出了一个七等奖。

由于拥挤,刘军和江玉兰不得不靠在一起很慢地走着。走几步,就到了路口,由这里向西去就是李村,向南去就是火车站,这应该是他们分手的地方。刘军想,从这里走到火车站,平时只需要五分钟,现在大约需要十多分钟,而现在,火车大约已经进站。刘军想象李平平正背着墨绿的布包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穿着红色中袖T恤衫和白色直筒裤的李平平在人群里显得那么引人注目,她几乎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想到这儿,刘军的心飞了起来,他仿佛看见李平平站在出站口四处张望的焦虑的神色。

这时,有人从后面撞了一下江玉兰,由于没有准备,江玉兰的身体飞了起来。刘军急忙一把抱住她。刘军骂了一声去你妈的,转过身去看,原来撞在江玉兰身上的是一个脸晒得黑黑的男人。他嘿嘿地笑着,用手指了指身后,原来,他是被身后的人撞倒的,而身后的人,又被更后面的人撞倒了,刘军顺着倒伏的人们向后看去,看见一个因为兴奋而下巴有点儿变形的男人,他举着一张人民币大声地嚷嚷着,他说,谁看见我的老婆告诉我一声!谁告诉我我老婆在哪里我就给他一百块钱!人们纷纷摇头,他们不认识他的妻子。那个男人看见刘军看着他,就向刘军挤来,他远远地冲着刘军喊,老板,你看见我的老婆了吗?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给你一百块钱。刘军看见男人手里扬着的人民币果然是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刘军刚要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你的妻子。江玉兰突然叫了起来,她说,徐江,怎么是你?刘军看见眼前这个兴奋的人果然是徐江。

徐江把牛拴在青山脚下的一棵枫树上,然后揣着五十块钱向县城另一头的李村走去。徐江是早上在农贸市场见到李生的。李生请徐江在市场里吃了一碗猪头肉粉,这时李卫和李涛走了过来,他们见到徐江,就像猎狗找到了目标,兴奋地在他周围转了一圈后,说,徐江,我们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是不是江玉兰把你管死了?徐江说,去他妈的,你们见江玉兰管过我吗?李涛说,那倒是没见过。李生说,她不敢,那晚上你到我们这里来。李生的话使徐江的手变得痒痒的。徐江想,一看见李氏三兄弟,我就管不住自己的手。

徐江来到李生的家里,李卫、李涛已经来了,他们摆好桌子和酒菜,只等徐江过来。李生是一个屠户,他的家里总有吃不完的猪下水。四个人一边喝酒,吃猪下水,一边谈论着前两天在市场里发生的一件怪事。原来,李生猪肉摊旁边卖鸡肉的卢云昨天一摆摊就不停地笑,她一边笑一边不停地说中了中了。直到别人把她的鸡肉都拿光了她还没有发觉。李生说她夜里一定是梦见中了什么。徐江说是中邪吧!

吃完酒菜,李生的老婆替四人收拾了桌子。四人就在桌子边干上了。刚上桌,李生就埋怨徐江带的钱太少了。徐江说嫌少,你以后把江玉兰卖猪的钱直接给我就成了。李生说,这怎么成,猪又不是你养的。徐江说我是她老公,这钱也有我的份。

四人有说有笑,谈笑间李生面前的钱少了许多。他说,今晚是我准备的酒和菜,没想到你们还是不放我一马!

徐江面前的那张五十元纸币像一片树叶,孤零零地躺在桌上,不增加也不减少。徐江想,李生的钱一定是流到李卫和李涛面前去了,他们面前的钱像变魔术一样高了起来。果然,李卫在出牌的时候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天亮的时候,徐江面前的钱出现了变化。李卫、李生、李涛手中的钱开始向徐江的手中流过来了。徐江估摸了一下,自己大约是赢了五百块钱。徐江想,再玩一下,趁着手气好我再赢个五百一千元没有问题,有了这些钱,我就可以给江玉兰买一件衣服,买一面镜子了。一想起江玉兰,徐江心里就涌起一阵愧疚。徐江想,昨天晚上,我还用木勺敲了她的脸呢。打过之后,徐江看见江玉兰的脸像一个茄子似的红了起来。徐江每隔三天就要打一回江玉兰。当每次赌钱的时候,他就会后悔自己打了江玉兰。

输了钱,李氏三兄弟的眼睛都有些红。原来四人说好,到八点钟就结束牌局的。但到了八点钟,李氏三兄弟怎么也不同意结束,而徐江也想趁手气好再狠狠地赢一把。于是四个人又重新在牌桌前坐下来,每个人都心神不定,徐江看见李卫给李生使了一个眼色,李生又给李涛使了一个眼色。徐江想,我一定要提高警惕,巩固胜利成果,不能让他们偷牌换牌的阴谋得逞,但是睡眠像一只虫子般钻进了徐江的眼皮。徐江每打一个盹,他眼前的钱就少了一张。直到他的面前只剩下十块钱时,他才清醒过来。徐江说,奇怪,我为什么只剩下十块钱了?徐江把最后的十块钱押上去,想了想,然后抽回一张两元的纸币。徐江眨了眨眼睛,八块钱转眼不见了,它变成了李生的钱。徐江摸着最后的两元纸币,犹豫着该不该把它押上去。李涛说,战士死于沙场,牌手死于牌桌,这两块就押上吧。徐江正要把两块钱押上去,他的肚子忽然叫了起来,这响亮的声音提醒徐江他的肠胃正持续地蠕动着。徐江忽然改变主意,把两块钱收起来。他说,这两块钱,就留给我吃一碗粉吧。

徐江走出李生的家门,中午的阳光使他觉得眩晕,他站了大约五分钟以后,才看清了眼前的景物。它们是几棵老桃树、相思湖和几头散步的牛。徐江把李生的屋子甩在身后,向李村木桥走去。

走到桥头,徐江才发现李村的木桥已经断了。桥是一座新桥,徐江还清晰地记得桥头的木护栏上,写着“此桥建于公元1999年元月李村村委会”的字样。一座好端端的桥,怎么说断就断了呢?徐江想起前段时间人们对这座桥的议论。这座桥是由十一根木头建成的,造价不过几千元,但李村村委会却花去了两万块钱。桥建成以后,有人走在上面时能听到木桥发出的断裂的声音。但村委会主任却说,这怎么可能呢,桥好端端的,你们一定是想要桥断想得疯了。想到这儿,徐江的心里无端地跳出一个词:腐败!一想到这个词,徐江好像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他的脚步变得轻了起来。他绕开相思湖朝家的方向大步走去。

徐江站在门前,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把门敲了又敲,但江玉兰还是没有把门打开。徐江隔着门说,玉兰玉兰,把门开开,我要进来。但门就像他老岳父的脸,阴森森的不绽出一丝笑容。这时,对门的刘吉扛着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看见徐江,他向后退了两步。徐江说,你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你害怕什么?刘吉说,我不害怕,但我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徐江说,刘吉,我看见你在路边的地头锄地,你一定看见江玉兰去哪里了。刘吉说,江玉兰听说李村的木桥断了,你和你们家的牛掉到河里了,她就哭着跑去李村,她一路跑一路大声地哭,谁都听见她的哭声。难道你没有掉到河里去吗?徐江看看自己的衣服,衣服都快要被正午的太阳晒得冒烟了。徐江说,你看我的样子像掉进过河里吗?刘吉说,不像,真的不像。

徐江跑到青山脚下,他的牛果然不见了,只见一只鸟在他拴牛的枫树上鸣叫。徐江想,谁偷了我的牛呢?他偷了我的牛,没想到过桥的时候桥竟然断了,真是报应啊。

随后,徐江又来到李生的家门前,他使劲地敲着李生的门,他才敲了三下,门就哗的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是李生四岁的儿子李鸟,李鸟指了指李生的卧室说,爸爸和妈妈正在睡觉。徐江顺着李鸟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李生和他的老婆身体搂抱着贴在一起,他们就像一艘在大海中破浪前行的船。他们的呼吸就像海浪翻滚的声音。

徐江背过身去。他心里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听见李生说,徐江,你不就是输了四十八块钱吗?你可不要想不开啊。徐江说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来找我老婆罢了。李生说,你看清楚了,这可是我老婆。徐江说我知道那是你老婆,我一回到家就听刘吉说江玉兰跑到你们李村来了,你们看见她来过李村吗?李生和他的老婆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徐江说,那打扰你们了,很抱歉。徐江出门的时候又加了一句,你们加把劲。徐江听见李鸟在身后对他喊,叔叔再见!徐江心里想,李鸟这孩子,真是一个有文明讲礼貌的好孩子!

街上行人稀少,人人都向城东奔去。徐江站在稻城县路口向东望,心里突突地跳着。他想,人人都去城东,城东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江玉兰,你可不要想不开啊,徐江的腿像风中的竹竿不断地抖动起来。他想,江玉兰,要是你出什么事,我也不想活了。一想到这儿,徐江的心里升起一股神圣的感情。徐江一路走一路想,啊,十年了,没想到我心里还是这么爱江玉兰。徐江陶醉在自己对爱情的臆想之中。

来到城东,徐江远远地看见城东的一幢幢新楼之间,浮着全城人民的脑袋,在脑袋的上面,一朵朵红伞像花朵向着太阳开放,一个个红色大气球迎风飘舞,一朵朵白云在天空欢快地走着。徐江好像来到了一个童话的世界。徐江正要走近人群,有一个人从后面扯住了他。扯着他的人说,先生,我们是县电视台《新富翁产生记》摄制组,请问你对抽奖有何看法?徐江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两个高大的男人,一个扛着机器,另一个拿着话筒。徐江问他们,前面真的是抽奖吗?拿话筒的人说,先生不知道这里正在抽奖?徐江说不知道。徐江看见抓住他的手松开了,两个人向后退去,他们一边后退一边说,神经病,神经病。徐江说,你们才是神经病。徐江向前走去,他听见他们说,这人的素质真差,他的素质怎么能这么差呢?

徐江挤到人群里,茫茫人海,哪个是江玉兰呢?徐江看见谁也不是江玉兰。他向人群中间搭起的一个台上望去,看见一个老太婆嗵的一声在颁奖台上倒了下来。那嗵的一声,仿佛把大地敲醒了。徐江看见人们激荡起来,他们在他身边挤来挤去,把汗水涂在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很快湿透了。他的周围就像一个密封的铁桶,没有一丝风吹进来。他被人挤得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徐江想,我饿得就要晕倒过去了,这时候,要是能吃上一碗桂林米粉多好啊。一想到桂林米粉,一丝米粉的香味飘进了他的鼻孔。循着这香味,徐江挤到了城东粉店的门口。粉店里面塞满了人,但徐江想,没有位子,我可以站着吃粉,站着吃粉不是挺好的吗?他从裤袋里掏出那张纸币,那两元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把湿透了的钱晾在掌心,然后把手心伸在屋外的阳光中,只一分钟,钱就被晒干了。徐江把晒干了的钱递给老板说,给我一碗桂林米粉。老板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一声把钱丢回来说,一碗粉三块钱。徐江说,原来一碗粉不是两块钱吗?怎么变成三块了,有没有搞错?老板说,没有搞错,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徐江抬起头来,看见蓝天、白云和彩色大气球,徐江想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但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两块钱竟然吃不到一碗粉,他顿时感到愤愤不平。

两块钱连一碗米粉都买不到,那它还有什么价值呢?徐江觉得手中的钱像一片纸。他攥着这片纸在人群里穿行,突然,他想起两块钱可以买到什么了,两块钱可以买到一张彩票。

徐江挤到一朵太阳伞下,看见透过红伞照在人们脸上的光线把人们的脸映得红通通的。放在纸盒里的彩票已经不多了,但是还是有许多手伸向彩票,他们的手上爬满了汗水。徐江跟着众人的手把几张彩票抓在手中,他仔细地掂量,发现几张彩票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有一张已经被人弄脏了。徐江犹豫着,不知是该买一张崭新漂亮的彩票呢,还是要买一张肮脏破损的彩票。卖彩票的人说,你手上拿了六张彩票,一共十二块钱。徐江说,我只要一张。一听说徐江只要一张彩票,卖彩票的人一把夺过徐江手中的彩票,然后把那张破损的彩票塞给徐江,并把徐江手中那张攥得温暖的纸币抢了过去。在碰到卖彩票的人的手时,徐江发现她的手冷冰冰的。徐江这时才发现卖彩票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徐江想,现在,我终于拥有一张彩票了,尽管这是一张破损的彩票,但它毕竟是一张彩票,它在本质上与其他彩票并没有什么不同。徐江用指甲小心地刮开刮纸,他发现一只活泼可爱的兔子正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徐江问卖彩票的姑娘,彩票上有一只兔子,表示什么意思?徐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看见她瞪着逐渐放大的眼睛就要晕过去了。

如果谁在昨天说我是穷光蛋,那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从今天开始如果谁还叫我穷光蛋,那就是错了。徐江一路走一路想,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他想我不是做梦吧?刚这么想,他的脚踩在一根木头上,他砰一声跌在地上,一阵疼痛像一把刀穿过了他的膝盖。徐江一边爬起来一边想,原来我不是在做梦,原来这不是梦,真是太好了。

徐江挤上公交车,发现车上的人们都对着他笑。徐江想,现在我都快要成名人了,人人都认识我,那他们也一定认识我的老婆了。他问他们,你们见到我的老婆了吗?徐江看见人们微笑着不说话。其中一个小声地说,你给我一百块钱我就告诉你。徐江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人民币,啪的一声拍在那人的手心,那人说,答案就是,我没有见到你的老婆。徐江想,原来他们要我给他们钱,他们才告诉我我老婆在哪里。徐江从怀里掏出一扎钱,他叫道,谁告诉我我老婆在哪里,我就给他一百块钱。徐江看见人们的脑袋晃成一片。

下了公交车,徐江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的男人站得比较显眼。他向他挤去,随着他的走动,人们纷纷向前倒伏。徐江叫道,老板,你看见我的老婆了吗?徐江听到那人身边的一个女人叫了起来,她叫的是他的名字,这使他感到很惊讶。他挤到他们的面前,发现这是一个穿着淡蓝针织衫的漂亮姑娘。小姐,你是?他问道。突然,他认出眼前这个穿戴一新的姑娘是谁了,原来她就是他的妻子江玉兰。他说,江玉兰,你怎么变了个样?以前我可没有见你穿过这套衣服。江玉兰说,你怎么没见过呢?你的记性真是太差了。江玉兰想,如果我告诉他这是刘军给我买的衣服,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徐江扯住江玉兰的衣服说,江玉兰,如果现在我们有一百万元,你第一件要买的东西是什么?徐江觉得穿着淡蓝的针织衫和白色褶皱长裙的江玉兰显得真漂亮,而江玉兰却觉得穿戴一新的自己在徐江的面前有点儿无地自容。她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一大早就听说你掉到湖里去了,难道你没有掉到湖里?徐江说,我怎么会掉到湖里呢?我和李卫、李生、李涛三兄弟打扑克,从昨天晚上一直打到今天中午,打到我只剩下两块钱了,他们还不想放过我。我说,你们就放过我吧,这两块钱就留给我吃早餐。没想到他们竟同意了,他们说,徐江,下次打牌,要多带点儿钱。江玉兰,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要是我们有一百万元,你首先要买的是什么?

江玉兰说,刘吉告诉我,掉到湖里的牛打捞上来了,是我们家的牛,我们家的牛谁都认得的,你曾在它的肚子上砍了一刀,一看见那疤痕谁都知道那是我们家的牛。那么牵牛走过桥上的人不是你?徐江说,不是我。昨天早上我就把牛拴在青山脚下,今天中午我去找时,它已经不见了,一定是谁把它偷了去。徐江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和兴奋,他说,江玉兰,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要是我们有一百万……

徐江,你真的没有事?江玉兰用手拍拍自己的脸,红肿的地方有点儿痛,但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徐江。

徐江说,我还没有事。回到家,我就碰到刘吉,刘吉说,你哭着往李村去了。我昨天晚上打了你,没想到你一听到我死了,就哭了起来,我想你一定是很爱我。我就跑到李村去找你,我想告诉你我还活着,但是在李村我没有见到你,于是我又跑到大街上,我看到人们都拥到城东去了,我就想,你是不是跑到城东自杀去了,我越想越怕。到了城东,我才知道人们在这里抽奖。江玉兰,你还没有回答我……

江玉兰说,我没有到李村,就碰上刘军了。说到刘军,江玉兰看了刘军一眼,这时江玉兰才发现刘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徐江问,刘军是谁?江玉兰说,刘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忘记了?徐江飞快地在脑子里搜了一遍,除了兴奋,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徐江问,我的朋友里有一个叫刘军的吗?江玉兰说,有,你都忘记了吗?徐江说,我都忘记了,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江玉兰说,是女的。徐江说,江玉兰,你还没有回答我。江玉兰说回答你什么?刘军说,要是我们真有一百万元,你想买什么?江玉兰说,徐江,你在做梦吧,我们会有一百万元?徐江一把把江玉兰扯到路边,他拉开衣服,露出一扎扎崭新的钱,徐江看见江玉兰的眼睛惊恐地睁大,她的目光渐渐散开。接着,她嘭的一声跌在地上。徐江想,江玉兰就像那个卖彩票的姑娘,竟然承受不了一百万元的冲击。徐江把江玉兰从地上扶起来抱在怀里,他听见苏醒过来的江玉兰用微弱的声音说,徐江,徐江。徐江把耳朵凑近江玉兰的嘴巴,他听见江玉兰说,徐江,我要和你离婚!

现在,刘军来到火车站,他在火车站里转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在那里焦急等待的李平平。他走到出站口,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5/6次车晚点30分钟”的字样,才确信李平平还没有到来。趁着这空当,他把他们见面的情景又想象了一遍。在他的想象中,李平平在火车站出站口拥挤的人群中出现了。她穿着一件红色中袖T恤衫,白色直筒裤和浅绿凉鞋,背着墨绿的布包,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引人注目。她东张西望,当看见他时,她尖叫一声向他扑来……

刘军抬起手,他看见时间正指向三点三十一分,此时,火车正在轰隆隆地向稻城驶来,车上满载着刘军的期盼和幸福。

刘军仿佛已听见了火车那喘得粗重的呼吸。

2000.7.17 

2001.3.18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