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真的嫁给了达泥。她，十八岁，小脸，小屁股，小腰，活脱儿的一个小人儿，唯有她的笑，让村里人感到达泥这憨包真是有愣福，娶了个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女娃。那天，闹婚的人走了——其实并没有人闹，大家一看到粗粗壮壮的新郎和细细小小的新娘，便忽然一下子不会闹了。他们留下了两个南瓜、几把大米、十多个玉米棒和一堆祝福的话，便弯腰走出了达泥的茅屋。这年刚好是灾年，先是年头的一场大旱，让禾苗长得好像只剩一口气；接着，连下了几场大雨，桂河的水溢过了堤岸，把稻谷和玉米都泡坏了；到了第一季禾黄米熟的时节，家家户户的米仓在收获过后，竟还显得空空荡荡的。因此，他们留下的南瓜、玉米棒和大米，让达泥感到喜出望外。他打开米柜，一边把粮食和南瓜往里放，一边掂量着它们能帮他们挨过多少饥荒的日子。忙完，回过头来，看到油灯边笑意盈盈的田螺姑娘，才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呢，心里不禁热了起来。

达泥黑了灯，在黑夜里粗暴地剥着田螺姑娘的衣裳，一边剥一边摸索着田螺姑娘的身子，摸着她的乳房。田螺姑娘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像秋天的水一样凉。达泥惊讶地说，怪了，田螺，难道你真是田螺变的？田螺姑娘正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心里燃烧着熊熊的火苗，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皮肤为什么还是凉的。

清晨，有一只啄木鸟在门前的树上啄着树木，不断发出声音。

田螺姑娘和达泥蹲在灶前分一个南瓜饼。田螺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吃南瓜饼了，随着啄木鸟啄木的声音，田螺姑娘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啄木鸟每啄一下树，田螺姑娘就感到自己的胃疼了一下。

田螺姑娘眼巴巴地看着达泥手中的南瓜饼，它柔软，黄灿灿的，散发着诱人的热气。田螺姑娘希望达泥给自己多分一点儿，但她看见达泥把南瓜饼一分为二，之后，又将其中的一块再分成两半，最后递给她其中的一小块。田螺姑娘眼睁睁地看着达泥张开了河马一样的嘴巴，伸出长舌头，然后卷几下就把那一大一小两块南瓜饼吞下去了。最后，他从门后取了刮子，下地干活去了。

看着达泥宽厚的背影从门外消失，田螺姑娘坐在门槛上傻愣愣地想，也许因为达泥觉得我的胃小，而且又有胃病，并不需要太多的南瓜饼，所以才只分给我四分之一个南瓜饼。这样想，田螺姑娘的心里就感到踏实些了。

捧着那块半个巴掌大的南瓜饼，田螺姑娘舍不得把它吃下去。它是那么小，小得只需一口就可以把它吃完了。田螺姑娘捧着南瓜饼，正不知如何下口时，一只老鼠从墙角探了一下头，看来它对田螺姑娘手中的南瓜饼也是窥探已久，田螺姑娘急忙把手中的南瓜饼送到嘴里。

吃完南瓜饼，一种更饥饿的感觉涌上田螺姑娘的胃，她的胃因此疼得更厉害了，汗水不断地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田螺姑娘像个疯子一样不断地在屋子里寻找食物。屋子里只有那个装粮食的木柜，雕着百鸟和花卉，这使木柜看上去就像一个散发着芳香的幽谷。这木柜是达泥叫木匠打的唯一的彩礼，田螺姑娘一看就喜欢上了。田螺姑娘有时候想，是什么样的一双手，把它精心雕琢？但此时，除了一把铁锁，和木柜上的木碗里一把用来煮午饭用的大米，便没有什么可吃的食物了。田螺姑娘疼得晕了过去。

田螺姑娘从一阵疼痛中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这天的晌午了。那只啄木鸟不知何时早已不知去向。

田螺姑娘看了一下日头，知道该是做午饭的时候了。她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到菜地里摘瓜苗。大雨过后，万物似乎一夜间都获得了生机，瓜苗也长得青翠欲滴的。田螺姑娘掐了几枝瓜叶宽大、有小指粗的瓜苗，握在手里走出了南瓜地。她不敢摘长得太好的瓜苗，再过一阵子，那些瓜苗就会开出黄澄澄的瓜花来；瓜花一谢，青嫩的小南瓜就结出来了。一年的南瓜，全靠了那些嫩嫩的瓜苗。

田螺姑娘从瓜苗地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长得高大肥胖的男人在盯着自己。田螺姑娘从没看到过谁腆着这么个大肚皮，他使田螺姑娘想起了大青蛙。田螺姑娘不知道，她看到的男人，就是村里的至高无上者：村老。

田螺姑娘坐在屋檐下的柴禾上，剥着毛茸茸的瓜苗。村老的目光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向她飘来，包围着她。但她毫无知觉，认真地剥着瓜苗。剥开那毛茸茸的瓜苗皮后，里面水嫩的瓜苗枝使人垂涎三尺。因此，当瓜苗在锅头里滋滋地冒着热气的时候，田螺姑娘的心里充满着喜悦。田螺姑娘喜欢瓜苗，她喜欢看达泥就着瓜苗喝稀饭。尽管这时，饥饿使田螺姑娘额上冒出的汗水不断地滴到锅里，疼痛使她不住地皱起了眉头。

现在，田螺姑娘坐在桌子边，看着达泥喝稀饭。

她看见达泥把脸埋一个大海碗里，然后，那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在碗沿上走了一圈之后，碗里的稀饭就浅了下去。

达泥把筷条伸向瓜苗，哦，这是他多么喜爱的瓜苗啊，尽管它已被炒熟，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翠绿可人。因此他还没有把瓜苗丢进嘴里，喉结就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重的吞咽口水的声音。但他刚把瓜苗丢进嘴里，就不由自主地呸的一声把它吐了出来。呸，他说，这瓜苗是苦的！怎么会这么苦呢？他的眼睛牛眼一样地瞪着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在炒瓜苗的时候，汗水滴进锅里造成的。现在，她的痛苦变成一道菜，让达泥尝到了苦头。

见田螺姑娘不回答，达泥啪地把筷条拍在桌子上，骂道，我辛辛苦苦在田里干活，你在家里，连菜都煮不好。我当初看上你，就是因为你能做得一手好饭菜。没想到才进门，你做的菜就变得又咸又苦了。你当我是猪啊？猪也没吃得这么咸啊。

面红耳赤地骂了半个时辰后，达泥就扛着把土铳出门，找达刘喝酒去了。

达刘是个裁缝。

春天农忙时节，裁缝的生意淡了。生意淡的时候，达刘喜欢邀上达泥，让老婆炒上一碟花生，两人就着鱼干喝酒。

其实达刘是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只喝三五杯，他的脸就会变得红通通的，高亢地唱着歌，胡乱地说着话。接着，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发出嘹亮的鼾声和阵阵呓语。

为什么达刘喜欢喝酒？

因为喝酒的时候，他可以躲避老婆的纠缠。

达刘的老婆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她的大腿、胳膊、腰肢、臀部，都要比村里的媳妇们粗一圈，而裁缝长得那么瘦小，他就像一个瘦小的犁铧，惧怕对春天的耕种。因此他只能躲在酒里，只有在喝酒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身体获得了解放。

啄木鸟啄木的声音又响起了。

啄，啄，啄……非常有规律。

田螺姑娘紧张地盯着达泥手中的南瓜饼。只见达泥把手中的南瓜饼一分为二，又准备把其中的一块再一分为二，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说，达泥，你能不能多分一点儿南瓜饼给我？我实在太饿了，我昨天就饿晕了过去。达泥一听就火了，他叫道，干吗要多分给你？这个家里的重活，哪样不是我干的？打柴、挑水、下田、种地，哪样不是我干的？你煮饭的时候，舀一瓢水身子都要摇晃，多分给你有什么用？达泥骂完还扇了田螺姑娘一巴掌。田螺姑娘被扇得跌在地上。她捂着被打肿的脸，看着远去的达泥想，没想到达泥是一个脾气这样暴躁的男人。

现在，田螺姑娘开始回忆自己做姑娘时的快乐了。那时候，她还没有变成人。她有一个恋人，那就是螃蟹先生。春天的时候，她和螃蟹在泥地里游玩，螃蟹就像个大哥一样呵护着她。

要是不出意外，田螺姑娘是会嫁给螃蟹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达刘又喝醉了，他像一只虾公一样趴在桌子上，发出有节奏的吹口哨一样的鼾声。

达刘一伏在桌子上，达刘的女人就靠过来。她就像一匹马，很快骑在达泥的身上。

其实以前达刘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以前达刘喝醉的时候，达泥就一个人喝剩下的酒。酒是南方的玉米酒，穿过喉咙时像一股暖流，这种暖流使达泥感到眼前一片恍惚和惬意。往往这时，达刘的老婆已停止了忙碌，抄着一双手坐在桌子边，目光迷离地看着达泥喝酒。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达泥在她迷离的目光中，发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亮光，这种亮光灼得他坐立不安。是的，那春天温暖的阳光般的亮光，照得他心里悄悄地开出了花儿。

田螺姑娘嫁给达泥第七天的时候，村老开始请木匠达牛来给他打一匹大大的木马。

村老是属马的，他就要迎来自己的六十大寿了。村老长得很胖，是一个实打实的胖子。这使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四处走动，视察他的村庄了。他坐在屋子里，脸上已渐渐少了往日的神采，而脸上的老人斑反而一日日地多了起来。

偶尔，村老也到村里去溜达。溜达的时候，看见一个个在村里奔跑的孩子，他不禁快乐地想，他们是不是他的儿女们呢？年轻的时候，村老在村里有连自己也数不清的女人。现在，村老已经开始感到自己衰老了，因为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腰在来风的日子一阵阵地隐痛。在那些心事缭乱的下午，村老发现自己的性器官已很少能够挺起了。整个村庄因村老的性事的减少，而陷入了一种恐慌之中。

那么，这匹木马能改变这个村庄的恐慌状态吗？

天开始暗下来，田螺姑娘正借着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做南瓜饼。吱的一声，南瓜泥被丢到锅里，一股浓浓的香味就开始在屋子里弥漫着。田螺姑娘像树枝一般的腰肢，随着锅铲的舞动跳起舞来。田螺姑娘心情舒畅，这一次，她悄悄把南瓜饼做得更大一些了。这样，达泥在分南瓜饼的时候，就会有可能多分一点儿给她了。

田螺姑娘还在饼里放了一点儿香喷喷的蔗糖。这使南瓜饼闻上去更香，嚼起来更脆、更甜了。

那一定是一只年轻的啄木鸟，它啄木头的声音显得那么有力，仿佛是在向不远处另一棵树上的另一只啄木鸟献殷勤。

田螺姑娘吞咽着口水，眼睛紧张地盯着达泥拿着南瓜饼的手，希望他的手偏一偏，那样她就可以多分到一点儿南瓜饼了。但达泥的手准确无误地，像往常一样只给田螺姑娘分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南瓜饼。

田螺姑娘的肚子又随着啄木鸟的叫声，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第二天，田螺姑娘又把南瓜饼做大了一圈，但她只分得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南瓜饼。

第三天，田螺姑娘又把南瓜饼做得更大了一圈，但她仍只分得半个巴掌大的南瓜饼。

第四天，田螺姑娘把南瓜饼做得像一个锅头那么大了，但她只分得半个巴掌大的南瓜饼。

田螺姑娘绝望地哭了，因为无论她把南瓜做得多么大，达泥分给她的永远只是半个巴掌大的一小块。

达泥开始对田螺姑娘感到厌倦了。达泥每吃一次那又咸又苦的瓜苗，对田螺姑娘的厌恶就增加了一分。田螺姑娘那么小，看上去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那么大，而且浑身还散发着泥巴味，达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娶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现在，达泥看也不愿多看田螺姑娘一眼。他忍辱负重地吃过午饭，然后就扛着一把土铳出门去找达刘喝酒。

达泥越来越习惯在达刘喝醉酒之后，爬上达刘老婆的床。

村老的木马已现雏形：这是一匹公马。奋起的前蹄，硕大的生殖器，分明是一匹正在发情的公马。村老看着看着，脸上浮出一层笑意，两眼不禁放出绿光来。这匹木马，将来就是村老身份的象征。他拍拍木匠的肩膀，希望他把生殖器做得更大更长一些。这样，一眼看上去，它的器物就显得势不可当了。

村老吩咐好木匠后，抄着手回家去吃他的南瓜饼了。

达泥爬在达刘女人身上的时候，听到了屋后村老家缓慢而沉重的磨盘转动的噜噜声。一定是谁家的小孩在使尽吃奶的力气推磨，那声音时动时歇，像一首哀婉动人的歌。

达泥和着那推磨的节奏做着他们的性事，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

田螺姑娘偷偷地多做了一个南瓜饼。她想把这个南瓜饼藏起来，第二天早上达泥出工后，她把它拿出来，慢慢地吃掉它。

南瓜饼做好了，她要找一个可以藏得下一个南瓜饼的地方。如果她藏在雕花木柜里，达泥只要一打开木柜就会看见它了；如果她把它藏在房梁上，半夜老鼠会把它吃掉；如果她把它藏在衣服里，那么夜晚睡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秘密就会暴露出来。除此之外，家里就没有什么可以藏东西的地方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田螺姑娘在做南瓜饼的当晚，把这个南瓜饼吃掉。田螺姑娘刚吃过晚饭，她的胃那么小，再也装不下一个南瓜饼了。因此当她把南瓜饼放在嘴里，刚要吃下去时，胃就一阵痉挛，她禁不住又把它哇哇地吐了出来。

一只野狗听见田螺姑娘的呕吐声，呼的一声从门后蹿出来，叼住还未落地的南瓜饼，又一溜烟地蹿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达泥不知道，他听到的正是田螺姑娘推磨的声音。

村老家的磨盘很大。田螺姑娘要把身子全趴在磨柄上，使劲地推着，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把磨盘推转一圈。然后，她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不断地喘气，直到力气恢复了她才又推第二圈磨。

田螺姑娘想，有一天自己可能死于以下原因：

1.营养不良，饿死。

2.胃病发作，病死。

3.做的菜越来越咸，被达泥打死。

4.推磨时劳累过度，累死。

村老家里总是飘着南瓜饼的香味，那种若有若无的香味从一个从不熄火的灶台上出发，在屋里绕梁三周后，从屋檐飘飘荡荡地飘出去，弥漫在村庄的上空。村老就是村老，他不用下地劳动就有吃不完的南瓜饼。每天，他喜欢坐在灶火前，一面煨着南瓜饼吃一边看着田螺姑娘磨米。在他看来，田螺姑娘的推磨方式是十分有趣的。田螺姑娘那张红彤彤的脸，使他内心里的热气一点点地复活了。

有一天，推磨的噜噜声突然停歇了，村老看见田螺姑娘挂在磨柄上，晕了过去。

村老急忙放下手中的锅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磨子前，把晕倒的田螺姑娘从磨柄上取下来，抱在怀里。他听见她迷迷糊糊地说，南瓜饼，南瓜饼，南瓜饼……村老才知道田螺姑娘是饿晕过去了。

田螺姑娘还没有睁开眼睛，但已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躺在村老的怀里，那种温暖的气息正从他那不停歇的心跳中有力地传过来，使她感到十分舒适。这时，村老正拿着一个大碗，一边给她喂水，一边给她喂南瓜饼。田螺姑娘仍闭着睛，她假装自己还在昏迷中，迷迷糊糊地喝那清冽的水，吃着那散发着迷人气味的南瓜饼。水和南瓜饼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她的五脏六腑抚得妥妥帖帖的。田螺姑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活了过来。

喂完南瓜饼，田螺姑娘感到村老的手解开了她的衣裳，爱抚地伸进了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就像两个青青的苹果，村老的大手片刻就把它们握暖了。

田螺姑娘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现在，田螺姑娘感觉自己在山野里飘着，沿着风和树梢，飘去了很远很远……

达刘的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本书。书上都是一些两个人苟合的画面。达刘的女人叫达泥照着画面上的人儿做着“作业”。达泥就像一个快乐的学生，乐于对新知识的渴求，永不疲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沉重而舒缓的推磨声歇了下来，达泥竟没有察觉……

秋天，木马做得差不多了。木匠碰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木马的耳朵该是做成竖立的呢，还是耷拉着的。木匠关上门，走出林间小屋，去问村老。他刚跨进村老家的大门，就看见村老一手拿着大碗，一手提着没拉好的裤子从厢房里走出来。阳光照着他白晃晃的肚皮和还未来得及藏起来的硕大的性器，这使木匠一下子想起了木马。透过未关的厢房门，木匠看见田螺姑娘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脸上的红晕使他觉得似曾相识。

还未等木匠开口，村老就让木匠把磨盘上的米给磨了。

田螺姑娘开始胖起来了，南瓜饼在她的体内变成了火焰，一点点地喷发着。她的身体因此就像觉醒的山丘，一天天地显现出来。

田螺姑娘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每天吃着村老的南瓜饼，和他做爱，然后拿着村老叫木匠磨好的米拿回家做饭，等着达泥回家。

达泥已经很久不回家了。从很远的地方，时常传来达刘酒醉后的呓语，和达泥与达刘老婆的浪笑。田螺姑娘抚着自己渐渐温暖起来的身体，偶尔也想起新婚那晚的男人，想起他那耸起的脊背和下体树枝般雄壮的性器，不禁心神荡漾。

有一天，田螺姑娘终于看见那个帮她磨米的木匠了。木匠长得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像一个书生。田螺姑娘一看见木匠就忘了自己还在村老的怀里。她看见木匠的眼里有一种绿色的东西在躲闪着，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那片树叶的飘动，使田螺姑娘的心也跟着飘动起来。

田螺姑娘想起家里那个雕花的木柜，那山谷一样幽深的木柜。

田螺姑娘坚信，木匠就是螃蟹变的。

田螺姑娘还没有变成人的时候，是这样和螃蟹先生分手的：

有一天，田螺和螃蟹先生一起去野游，走过一条田埂的时候，迎面跑来了一头小牛。螃蟹急忙把田螺姑娘丢开，自己跳进了田里。

田螺姑娘决定去请木匠为自己打制一个小木箱。田螺姑娘现在有了自己的秘密，她要把自己的秘密锁在小木箱里。

田螺姑娘走出村口，看见地上有一坨牛屎。田螺姑娘第一次看见牛屎，她蹲下来，认真地观察着这坨牛屎。牛屎还很新鲜，水汪汪的，散发着青草的热气。这热气使田螺姑娘沉醉和着迷。田螺姑娘很费劲地想，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是不是走累了，坐在这里休息？

没等田螺姑娘回过神来，一个老头儿拿着一把铲子走过来，把牛屎铲到一个泥箕里，看也不看田螺姑娘一眼，就走了。

当然，田螺姑娘出门，并不是为了来看牛屎的。她站起来，向后山走去。

田螺姑娘站在后山的山腰，看着眼前的桂村。

田螺姑娘第一次从山上看桂村。桂村门前有一条桂河，河边有一片片不算宽阔的水田。从水田的田埂上走过来，就是桂村。桂村掩映在树林中，草屋一间比一间低矮，只有村老的瓦房鹤立鸡群。风从远处的河边吹过来，眼前的稻子，田边的草、树，山脚的玉米和村庄就开始舞动起来。眼前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翻卷着。草屋看上去就像一只只晃动不安的瓢虫。

当然，田螺姑娘爬上半山腰，也并不是为了从山上看一眼风中的桂村的。

穿过树林，远远的就听到木匠刨木头的声音，那声音有节奏地刷刷地响着。拐几个弯，一间木屋在田螺姑娘眼前显露出来。田螺姑娘看见木匠正低着头刨一块木板。在木匠的身后，一匹木马正奋起前蹄站立着。木匠虽然长得像一个书生，他的木马却被打制得强壮和剽悍，精致而完美。

田螺姑娘的影子落在木匠的面前。木匠抬起头，迅速地瞟了田螺姑娘一眼，他的心咯噔了一下。说实话，在村老家第一次看见田螺姑娘的时候，木匠的心就咯噔了一下，她的小巧使他感到心疼。

木匠朝一张木凳子指了指，示意田螺姑娘坐下。

田螺姑娘却不坐下，她环顾四周，发现屋檐下有一个个做好的木箱。田螺姑娘走过去，指着最小的那个说，帮我做一个这样的木箱吧，要带一把铁锁。

也许是对田螺姑娘的要求感到意外，木匠还没有反应过来。

田螺姑娘说，我给你两石米。

田螺姑娘说，你不愿意？

木匠闷了半天，最后才憋出了一句话：我不要你的米，只要月圆的时候，你到山里来听我吹箫就成了。

木匠的话使田螺姑娘心里一阵狂喜。她的脸憋得红红的。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田螺姑娘一回到家，就看见达泥正在翻箱倒柜。一听那声音，田螺姑娘就知道达泥正在寻找一种重要的东西。屋子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达泥问，过两天就是村老的六十大寿了，我们该送点儿什么呢？

村老说了，我们不需要送他什么。田螺姑娘说。

不送什么？那明年我们还能借他的犁犁地吗？还能借他的磨磨米吗？还能在他的庇佑下，获得秋日的丰收吗？

能，有什么不能？田螺姑娘自信地说，脸上浮出了一层笑意。

田螺姑娘的笑使达泥如堕五里雾中。

做完田螺姑娘的木箱后，木匠达牛病了。

他躺在床上，不吃又不喝。白天，田螺姑娘躺在村老怀里的情景深深地刺痛了他。夜晚，达牛躺在树林里，感到一个人生活在一片树林里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情。孤独就像黑夜里的一个个树影，它们在他的四周不断地移动着，随时都会把他吞噬。

达牛在一个个漆黑的夜晚掏出他的竹箫。现在，竹箫就是他的一张嘴，不断地向着黑夜倾诉着。那幽幽怨怨的箫声穿过树林，飘向远处的村庄。人们在他的箫声里，听到了木匠的思念。人们猜测，木匠一定是爱上什么人了，他的箫声充满了无奈和思念。

达牛知道，那个人一定也在风中的桂村，在一片白絮一样的月光下，听懂了他的箫声。

是的，那冷冷的幽怨的箫声，一遍遍地抚过树梢，停在那木窗外的晒坪上。箫声使那人想起了她的前生，她的前生就是一只田螺。

田螺姑娘很久没有听到啄木鸟啄木头的声音了。早晨显得那么安静，偶尔也有几声鸟鸣，显得那么漫不经心。田螺姑娘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它们一只接着一只，抬着谷物、蝴蝶的翅膀，向着不知名的远处进发着。当她看见它们抬着一条蛆的时候，田螺姑娘终于呕吐了起来。她先是干呕几声，她肚子里的东西仿佛听从了她的声音的召唤，纷纷涌向她的喉咙。

田螺姑娘躺在床上，一只手像一节柴禾般被桂太婆抓在手中。桂太婆把食指和中指搭在田螺姑娘的脉搏上，细心地体会着田螺姑娘的脉息。过了一阵子，桂太婆熟南瓜般蜡黄的脸由紧

着变得渐渐舒展，她向达泥招招手，把他召到眼前。她恭维地说：达泥，大喜大喜，你快要当爸爸了。

当爸爸？达泥的脸像木头刻成似的，没有一丝表情。

当爸爸？达泥喃喃地说。

待桂太婆一走，达泥把田螺姑娘一把扯过来，一拳打在她的肚子上。

现在，村老家的锣鼓响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村里所有的响器都热热闹闹地响起来了。村老家的堂屋里摆着八个大缸，人们纷纷把从家里带来的玉米、稻谷、南瓜、红薯、鸡蛋等分别放入八个缸中，然后砰的一声跪在村老的面前，给他磕头，感谢他一年来对他们的恩赐。村老只是眯着眼睛笑着，嘴里不断地说，明年，明年你会风调雨顺的。

此时，田螺姑娘怀揣着很多个南瓜饼正在山路上奔跑着。她一边跑一边想，肚子里的这个小人儿，一定长着一副村老的模样：大大的脑门，小小的眼睛，扫帚一样的浓眉毛。她一边跑一边希望肚子里的小孩像块石头那样蹦出来，但她的奔跑是徒劳的。

田螺姑娘刚跑过山梁，山下的响器声就小了。隐隐约约地，她听见一阵箫声就像夜晚的一阵风，从后山飘了过来。这箫声使她的奔跑有了方向。

达泥把一斗大米倒进村老的米缸里，扑通一声跪在村老的面前，叫道，村老，求求您给我做主吧。田螺她，跑了。

跑了？村老的眼睛不易觉察地睁了一下。

是的，我回到家里时，看见她的衣服都不见了，人已经跑了。

跑了？！村老陡然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人们的眼睛都转向村老，所有的响器的声音骤然停下。

响器一停下，人们便开始隐隐地听见那幽怨的箫声拂过夜色，像一阵使人落泪的风从山后吹来。

村老说，我知道了。

沉吟片刻，村老把大手一挥，叫道，走！

田螺姑娘跑到木匠的跟前，扑进了木匠的怀里，然后就像一台机器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达牛的箫声歇下来了，他的思念现在正像一个小人儿，歇在他的胸口，哗哗地淌着眼泪。他欣喜地看着她，在月光下，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像挂满露珠般挂满了泪水，她的身体蜷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团软软的棉絮，散发着睡眠时的气息。他的思念使他感到似曾相识。

达牛也想过田螺姑娘来听他吹箫的情景。她手托着下巴，眼光迷离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爱慕。他没想过她一来，就扑进他的怀里，仿佛他们是分别已久的恋人。这使他心里惊喜而不安。

大约过了一刻，田螺姑娘抬起泪眼，说了一句令人吃惊的话。她说，达牛，你把我带走吧。

带走？达牛从他的思念中清醒过来。

我做了很多的南瓜饼，足够使我们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我们逃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做饭，炒瓜苗，为你洗衣服。晚上睡觉，我做你的被絮。田螺姑娘说，像一阵呓语。

但她在他的眼里只看到一束光正不安地扑腾着，慌乱地逃窜着。田螺姑娘感觉到时间好像过了一百年。一百年啊，她等来他轻轻的摇头。她的眼泪淌了下来，都说女人的眼泪可以淌成河啊，田螺姑娘不知道人间的哪条河是她的眼泪淌出来的，她只觉得这是一个梦境，她要逃离这个梦境。一阵风吹过来，把她轻轻地托了起来。

达牛黯然地收起箫，离开枫树向木屋走去，蓦然发现屋前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拿着锄头、镰刀和木棍，围在村老的身边。看到达牛，立即有两个人冲上来，把达牛架到村老的面前。

村老笑眯眯地把手抬起来，抚摸了一下达牛被吓青了的脸，然后伸向了他的耳朵。他把达牛的耳朵扯到自己的嘴边，悄悄地问，田螺呢？

村老圆圆的脸上，由于微笑，眼睛已眯得差不多看不见了。

田螺？达牛心里一颤，但他强打着精神说，田螺？我不知。

不知？绑起来！村老微笑地看着两边架着达牛的人，轻轻地说。

达牛终于被挂起来了。他的身体被捆得像一只粽子，在一棵枫树上晃悠悠地荡着。一支竹箫从他的怀里掉了下来。

看见竹箫，达泥立即跑上来，啪的一声把竹箫踩得稀巴烂。

现在，田螺姑娘总感到有一群人在后面追赶着自己，他们敲打着木棍，像一只只狗那样吠叫。田螺姑娘似乎在那吠叫中听到了村老和达泥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似乎在说，追啊追啊，把她装到猪笼里！抓啊抓啊，把她抓去喂河里的鱼！田螺姑娘于是一边跑一边想自己被装在一个猪笼里的情景。哦，她长得那么小，一个猪笼刚好装得下她。

田螺姑娘跑着，感到眼前还晃动着一张惊恐的脸，那是达牛的脸，那张脸就像天上的月亮，正穿过林梢像她一样逃窜着。

由于一直看着天上，田螺姑娘终于被路上的东西绊倒了。田螺姑娘把那东西拿在手中一看，发现那是一只死了很久的鸟，那鸟有着一张尖尖大大的嘴，全身已变得僵硬了。

还未来得及爬起来，田螺姑娘感到自己真的被后面的人追上了。没有人问她被青草和树枝划伤的脸和手臂痛吗，没有人问她渐渐隆起来的肚皮沉不沉，没有人问她跑了七七四十九天以后麻木的脚还有感觉吗。她就被他们装在一个个猪笼里了。他们不用想整个猪笼装着的，正是她短暂的一生，装着的是她沉甸甸的爱和悲伤啊。他们抬着她，向着河流走去。这不是桂河，田螺姑娘一眼就看出了，它比桂河宽阔，湍急，它流着流着还发出了动听的声音，闪着午后的光。田螺姑娘想，自己就要被他们丢到河里了，她就要在这条河里，被各种各样的鱼撕咬，吞食。

田螺姑娘感到自己真的被他们丢进了河里，但令她感到意外的是，一触到清凉的河水，她立即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田螺。

其实没有人真正追上田螺姑娘，但田螺姑娘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田螺。

一只怀孕的田螺。

作为一只曾经做过人，而且有过一点儿思想的田螺，田螺觉得南瓜饼离自己的生活越来越远了。甚至有一段时间，田螺都忘了南瓜的味道，忘记了许许多多与南瓜饼有关的故事，忘记了世上还有一种叫南瓜饼的东西。她只知道，作为一只没有饥饿感的田螺，她是幸福的。

田螺姑娘变成一只田螺后，生了许许多多的小田螺。这是再后来的故事了。小田螺又生了数也数不清的小田螺，这些小田螺散布在南方的一块块稻田里。后来，一只小田螺，她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有一天取了个名字，写起了小说。他就是黄土路。黄土路喜欢上网去搜索田螺姑娘的信息。原来，田螺姑娘是一个流传在桂西北地区的一个壮族民间故事。它的寓意是：勤劳的人，总会得到幸福美满的生活。

黄土路时常想，就像发现书可以做火引子，还可以有其他用途一样，田螺为什么只能变成一个姑娘呢？她可以变成一棵树、一只蝴蝶、一只青蛙或者其他什么的，那样她就不用嫁给达泥了。

但大家都知道，变成田螺姑娘，是它自愿的。另一个取名为韦佐的田螺说，当年她还在田里的时候，被一只手拾起，这就是她的命运了。

如果不是那只手把她拾起，那么，她就不会被带到达泥的家里，被放进一个水缸里。那样，她就不会因此爱上达泥，就不用变成一个女孩，每天偷偷地从水缸里出来，给达泥做饭了。

那样，就没有这样一个故事了。

有关桂村人用书做火引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在桂村人习惯于用一种叫书的东西做火引子之前，他们习惯于用枯叶和败草做火引子。他们点燃枯叶或败草，再用燃烧的枯叶或败草去点燃灶中的干柴。每天清晨，火就这样燃起来的。

一天，有一个外乡人用担子挑来了一本本的书。他站在村口，向桂村人演绎着书本的种种用处，其中，用书做火引子的用途引起了桂村人的兴趣，他们纷纷用玉米、红薯、芋头、瓜苗等东西换回了一本本的书。清晨，媳妇们撕下一页页纸，点燃。桂村人发现，用书本做火引子煮的饭菜，有一种别样的清香。

有一天，田螺姑娘用几页纸做火引子的时候，纸页上正印着这样的几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田螺姑娘并不识字，田螺姑娘看着那洁白的纸页先是变成黄色，然后卷起来，变成灰烬。

田螺姑娘就是在那天早上开始呕吐的。

有关田螺姑娘的故事，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理想的情人＝达泥的勤劳＋村老的权力和财富＋木匠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