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症
1
我的母亲,一位肥胖的性病专家对我的滔滔不绝深恶痛绝。在我开口的时候,她狠狠地打断我的话说,瞧你,又在说梦话了,到哪天你才不会说梦话呢?事实上,我说的真是梦话。我是一个梦游者。梦是我生活的秘密,当我的秘密把我母亲的耳朵吵坏时,她往往大喝一声:Stop!当她说“Stop”时,我想我最好闭上嘴巴,不然我的头上就会落下几颗“栗子”来。于是我只好闭上我的臭嘴。
这么说,你一定以为我母亲是个凶神恶煞的女人了。其实恰好相反,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至少在我四岁以前是这样。她热爱自己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内心善良,对我的父亲更是十分体贴。在我们家中,姐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乖乖女,懂事,听话,善解人意,对父母千依百顺,对此他们倒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要说他们对谁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话,那就是我了。我的存在使他们痛苦而无奈。要是没有我,我们家应该是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事实上,在外人的眼中,我们家确实如此。
我的母亲是一个欲望旺盛的女人,要不然,她就不会嫁给身强力壮的父亲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是我的存在干扰了他们的生活。这是母亲恨我的原因。
前面我说过,我是一个梦游者,梦是我生活的秘密,现在我也不愿再保守这个秘密了。我的梦游是从四岁的时候开始的。当时,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是梦游。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早晨,闹钟响了,母亲起床煮早餐的时候,习惯地摸一下身体的左边。她摸的地方在这天早晨空荡荡的。母亲吓得叫了我的名字,她叫了两三声,发现我没有应,于是她起床到卫生间,发现我也不在卫生间里,这时她才意识到我不见了。于是她大声地叫道,李朋友,李朋友,起来;李小惠,李小惠,起来,起来。被叫醒的两个人——我的父亲和姐姐很快出现在我母亲的身边。他们稀里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告诉他们,我不见了。那天早晨,他们找遍了衣柜、床底、厨房、卫生间及每一个可以藏得下一个小孩的角落,就是没有我的踪影。就在他们迷惑不解的时候,对楼的刘大妈敲响了我们家的门,她的怀里正抱着熟睡的我。她一进屋就说,你们也太狠心了吧,孩子做了什么不对的也不能罚他睡马路呀。原来刘大妈晨起练功,看见我睡在马路对面的榕树下。
父母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卧室的门锁得好好的,大门也锁着,我是怎么睡到马路对面的榕树下去的呢?头几天,他们都怀疑我有特异功能,可以穿过墙壁。事实上,我是否可以在梦游的时候穿过墙壁,至今没有人知道,但要是家里出了一个有特异功能的小子,这可不得了。他至少使父母的心里不踏实,寝食难安。幸好我母亲有一个同事告诉她,我这是患了梦游症。这个同事告诉我母亲,以前与他同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老人,就是患梦游症梦游到马江里淹死的。
自从知道我患了梦游症之后,家里换上了防盗门,从屋子里还加了一把铁锁。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了。睡觉之前,母亲的呻吟使我受不了,但等他们醒过来,我又不见了。他们打着手电筒,在门外的电线杆下、街心草坪、动物园里的老虎笼子边等地方找到我。从此以后父母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他们十分担心我在梦游的时候走失,或者掉到马江里去喂鱼,因此只好在夜晚轮流守着我。前面我说过,我的母亲是一个欲望旺盛的人。越是欲望旺盛的人,性生活过后越是嗜睡。万一真的睡着了,我梦游出去,有个什么闪失,他们的心里会一辈子不安的,因此,从那以后他们就没有过什么性生活了。
母亲脾气变得烦躁起来,整天嘟嘟囔囔的,不断地嗑瓜子。从那以后她就开始长胖了,胖得连家里的椅子都装不下她。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她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打过后她自己却哭了。我知道母亲心里难受,心里难受你就哭吧,母亲!
2
四岁以后,开始有很多人不断地在梦里叫我,他们面目不清,都显得很老。不只是人,就连一些动物也在梦里叫我,它们是一些狗、猫、猪、牛、乌鸦、狐狸什么的,他们一叫我,我就跟他们走。我掀开棉被,跨过母亲的大腿,准备下床,这时,假寐的父母便一把抓住我的脚。他们狠狠地掐我的大腿,想使我从梦里醒来。我一边挣脱他们一边对梦里叫我的人或者动物说就来就来,我就来。我越挣扎父母越用力掐。我终于疼醒了。我说,爸,我的腿为什么这么疼呀?我父亲说,你又做梦了。
在我的腿被掐得差不多不能走路的那一年,我七岁了。父亲提着一袋米和一只鸡,领着一瘸一拐的我走进了天桃子小学的校长办公室。父亲对校长说,我的儿子很特殊,上课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他睡着了。校长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只有二十岁,梳着两只小辫子,穿着绿色的军装。她好奇地问父亲,李副队长,你儿子有什么特殊,你讲给我听听。父亲说,我儿子反正很特殊,记住千万不要让他在上课的时候睡着,睡着了就出事了。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父亲嘟嘟囔囔的,他说校长怎么可以这么年轻,真是乱弹琴。父亲想到自己二十岁的时候还在部队当兵呢,复员到天桃子公安分局当民警时已经二十五岁了。父亲今年已有三十六岁,时间过得真快!想来校长的年轻和漂亮使父亲感到了不安。
上课的时候校长就摸着我的脑袋问,你为什么不能睡着呀?我说,我老是做梦。校长一听就笑了起来。校长叫李霞,是一个爱笑的女孩,轮到她上课的时候,她总是笑着说,孩子们,我给你们唱一首歌好不好?孩子们于是高兴地拍手说好。李霞给我们唱的是《军港之夜》《三月里的小雨》《乡间的小路》和《塞北的雪》,她唱着唱着,在讲台上跳起舞来。我们都喜欢李霞,但她却在冬天死了。她死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冷,我父亲开着一辆吉普车,带着一阵飞扬的尘土冲进校园,把车停在校长的宿舍前。我们趴在窗子前,看见李霞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我们想她一定是被冻坏了。仔细地察看了李霞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之后,父亲对副校长说,她是被人强奸后杀死的。父亲说完给她盖上了被子。第二天,凶手就被我父亲抓到了,他就是我们学校的锅炉工黄尚色,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嘴巴上长满了黄色的胡子。头一天还是父亲和他一起把李霞从宿舍里抬出去的呢。
李校长死后不久我也病倒了。母亲摸摸我的额头,知道我在发烧。我的嘴巴里不断地冒出泡泡和一堆胡话,我说苍蝇、蚊子、蛇、老鼠,蒲公英、贝壳、李校长……母亲说,瞧这孩子,又在说梦话了,这回她没有说“Stop”。她给我服了一粒药片后就上班去了,她出门后我一骨碌爬了起来。
走出家门,我看见天上有许许多多的鸟在飞,地上有一个小女孩在走。她穿着绿衣服、红裤子,打着两条小辫子,蹦蹦跳跳地走着。这女孩是谁呢,是我们班上的小丽、小红、小兔兔,还是隔壁家的小韦?都不是,她是一个陌生的女孩。看见我,她说,你好你好,我说你好,接着她说再见,然后就走了。我抬起脚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我们走进一条胡同,外面阳光灿烂,胡同里却是一片昏暗。我心想,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阴森的气息。在我愣神的时候,女孩走进一栋白色的房子不见了,我发现这是一栋没有门的房子。
有一段时间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个女孩的身影。她的眼睛像小丽的,很细也很温柔;她的鼻子像小红的,很直也很光滑;她的嘴唇像小韦的,很红也很小;她的头发像小兔兔的,上面总像是粘了一根青草。我在上课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总是想着这个不知名的女孩。我想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她不说话,她只是微笑着,站在我的想象中。我说那我就叫你小遥吧。她还是微笑着不说话。
我给她起的名字就叫遥遥。
3
转眼,到了一个闷热的早晨。
我说转眼,其实我分不清时间过了多少天或者多少年。我是在十二岁的时候才发现时间在我的脑子里是一团糟。比如说吧,有一次我跟母亲说起一件小时候我还记忆犹新的事情——虽然我感觉母亲并不怎么喜欢我,但我总是喜欢对母亲说话。母亲却笑着说,这不是前几天的事情吗?母亲的话把我弄得糊涂了,才前几天,我就觉得已经过了好多年,这不可能吧。又一次,我跟父亲说起上星期我跟杨小凡打架的事情。父亲问我,杨小凡,你们班有几个杨小凡?我说就一个呀!父亲说,去年你不是说杨小凡转学了吗?父亲的话又把我弄得糊涂了,难道我和杨小凡打架,是去年的事了吗?
回到前面说的那个闷热的早晨。我记得这是我初中就要毕业的那个学期的某个早晨,我之所以对这一年记忆深刻,是因为在这一年我被自己的身体吓坏了。我先是发现自己的腋窝下长出了几根细细的绒毛。我拔出一根在阳光下观察,这绒毛又细又黄。在我迷惑不解的时候,我又发现在我的肚脐眼下面,长出了几根同样的绒毛,这更把我吓坏了,我想照这样下去,不久后我的全身一定长满了毛毛,这是多丑的事情呀。幸好我很快就发现,长出来的绒毛并没有向全身蔓延,而是逐渐变粗变黑。长出来的毛都在较隐蔽的地方,并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我的心才定了下来。那是夏天,在夏天,你会发现很多生活的秘密。我发现我们班的男生女生腋下都长出了毛毛。小丽、小红、小兔兔以及邻居的小韦,她们的腋下都长毛了,而且似乎比男生都长得要黑,而她们却浑然不觉,没有一丝忧虑,她们仍和以前一样天真活泼。
我记得那个闷热的早晨我们上了一节化学课,我们的化学老师是一个喜欢卖弄的年轻人,就连在黑板上写字他都弄得很夸张,把黑板弄出吱吱咔咔的响亮的声音。随着这声音,中间那一拨学生不断地斜着身子,试图看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只有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越过黑板,我看见遥遥静静地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的床单、桌椅甚至窗帘都是白色的。唯一有颜色的是她的脸,它红彤彤的,好像烧得很厉害。睁开眼睛,看到我,她就笑了起来。她说:“我病了,我心脏跳得太快了,快得要从我的胸口跳出去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她叹气的样子就像一个什么人,比如林黛玉或者小红。
老师写完字,转过身来,这时他刚好可以看见我嘴里振振有词地往外走。老师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问,你去哪里?李小灵,你老是早退,太不像话了。老师虽然抓住了我的衣服,但我却像一条泥鳅似的从衣服里滑了出去。我说,我去看遥遥,遥遥住院了。我的声音还没有消失,人已经在教室门口消失了。化学老师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天桃子人民医院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转过两条街道就到了。一进医院的门,一种很浓的腐败的气味便迎面而来,我只好捂住我的鼻子,但气味仍是从手指的缝隙里钻进我的鼻孔。我感到有点儿恶心。现在的病五花八门,性病、癌症、抑郁症和精神分裂,多得使人数不清,最近又发现了一种名叫艾滋病的,我不知道是哪种病的气味使我如此恶心。我捂着鼻子从泌尿外科门诊门口跑过去,看见我母亲正托着下巴像个少女似的发呆。近几年,不仅患各种各样性病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街上的性病专科门诊也开得更多,这使医院泌尿外科门诊反而越来越难做了。作为主任,母亲恨不得站在街头对所有的性病患者展露她迷人的笑容,以此召唤性病患者前来就医,但最终还是无济于事。母亲为此愁容满面。
我跑到二楼住院部。在楼梯口旁边的一间病房里,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女孩哭,他们的哭声像一个气浪迎面扑来,把我掀翻在地上。我爬起来哭着说遥遥,遥遥,我看你来了,难道我来得晚了吗?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拉住我,把我往门外推。他说,谁是遥遥?谁是遥遥?神经病!我定睛一看,那女孩确实不是遥遥,她的眼睛很大,鼻子很弯,嘴巴像一个小洞张着,她怎么会是遥遥呢?她不是遥遥。我只好往别的病房走,我往别的病房走的时候听见原先那个病房里的人全都笑了。我想原来刚才他们是高兴得哭了。你们一边哭一边笑,你们才是神经病呢。
走到下一个病房,几个男人正在比赛着呻吟。他们的声音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显得很夸张,有的显得很压抑,它们交织成一首痛苦的歌。再下一个病房,两个领导模样的病人正在下象棋,棋子被他们敲得噼噼叭叭响。在他们的旁边,一个姑娘正在教训一个腿上缠满了绷带的小伙子,她说,你再失恋也不能跳楼呀,你以为你是我们爷爷,被敌人追到悬崖边了,就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蹭地一下往下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知道吗?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了。你看你,脚成了这个样子,她也没有来看你一下,白跳了吧。小伙子打断了姑娘的话说,姐,你别说了,她要再不理我,我再找一栋更高的楼往下跳。姑娘说你疯了,你真是疯了,没想到我们堂堂的革命大家庭竟出了这么一个大情种,真是不可思议。
我再往前走,心里充满了感动。我想我一定要以小伙子的那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把遥遥找出来。我一间一间病房地找过去,我充满希望又不断地失望。最后我走进了值班室,值班的护士姐姐,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一边打呵欠一边翻着住院记录,然后她告诉我,住院的病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叫遥遥的。她说你一定是弄错了。
4
傍晚时分,刘宏老师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们先是听见沉闷的脚步声从一楼传上来,到四楼时就变得无声无息了,接着敲门声就响起来。那时候我母亲正在洗澡——母亲一回到家就要洗澡,因为她感觉自己从医院带回来无数的病菌,现在她要把病菌一股脑地冲到下水道里去;我父亲正在擦一支手枪,由于长久不用,枪已经锈迹斑斑。父亲一手拿着枪一手拉开了门,把刘宏老师吓了一跳。刘老师说,李队长,你这是?父亲这时才发现自己把枪口对着刘老师了。父亲说,哦没事没事,我正在擦枪呢!我的枪已经很久不用了。
刘老师一进屋就和我父亲谈起两年前在我们城里破获的一起特大卖淫嫖娼案。重提这个案子使父亲神采飞扬,因为这个案子就是他一手组织侦破的,因此他被从刑侦队的副队长提为正队长。在侦破这个案子的过程中,他们一口气抓了近二十个小姐和十多个嫖客,为局里创收数万元。在这之前,我们的城市是一个十分干净和纯洁的城市,人们一说起小姐和嫖客就认为那是旧社会的事情,更不用说抓过什么小姐和嫖客了。从那以后人们惊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人们说这都是金钱惹的祸。
父亲倒了一杯水,放在刘宏老师的手里,然后问刘老师大驾光临,是不是李小灵出什么事了。这时候我的母亲刚好从卫生间出来,她穿着宽宽的睡衣,但还是没能掩饰住她的肥胖。她说,是啊,小灵出什么事了?刘老师赶忙说没事没事,小灵在学校很好,很听话。他上课虽然不是很专心,但从来不扰乱课堂,他学习虽然不很刻苦,但成绩总能保持在全班的二十名左右。他是一个好学生,但他有点儿奇怪。父亲说,他有什么奇怪?刘老师说,他经常在上课的时候不声不响就走了,我倒没什么,其他老师对他有一点儿意见。父亲说这事说来话长。接着父亲就开始说起我的梦游症来。父亲还记得我第一次梦游是在四岁,一天,他们起床时发现我已经不见了,但门却锁得好好的。前面我说过,自从我患了梦游症之后,父母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现在,回忆使他们显得更加痛苦。我父亲,一个四十四岁的男人,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庞,人们在他的脸上已经看不见青春的痕迹了。
自从刘宏老师来我家家访后,我成了天桃子中学的名人。我走在路上,许多同学跟在我的身后喊着,梦游症,梦游症!现在,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梦游症患者,但他们谁也不知道什么是梦游症。从那以后,我在人们的面前就变得不那么爱讲话了。我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摆弄着自己的手、衣服、团徽、长出来的腋毛和阴毛,我手淫的时间比较早,这可能跟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关。我的变化使母亲觉得奇怪,但她再也不用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对我大声地说Stop了!
在那段被人们嘲笑的日子里,我还是从心里感激小丽、小红、小韦和小兔兔,虽然她们对我的事情也充满了好奇,但她们一直把我当作好朋友。我们一起去上学,一起去青秀山看日落,甚至还有一次我们去南湖公园钓鱼。那一次,小兔兔钓了一条大大的草鱼,小兔兔的父亲,马城机械厂的一位老工人把它红烧了给我们吃。那可是一条见证了我们友谊的草鱼啊,但愿它的灵魂在天国里得到安息。
今天,我少年时期的朋友们已天各一方了。小丽从马城大学农学院毕业后去了美国,我们都笑她是到美国种玉米去了。在她寄回来的照片上,我们看见两只长满了黄毛的手臂正搭在她的肩膀上,她笑得那么灿烂,从她幸福的眼神里我们可以感到,尽管东西方文化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差别,但她至少还过着幸福而美满的生活。
小兔兔现在在海南。她刚去海南的时候,她母亲把眼睛都哭瞎了。每次她回家,她母亲都要把她全身都摸一遍,然后就不停地哭。每次见到小兔兔时我总觉得,虽然她穿得珠光宝气,但她的心里并不见得怎么好过,才二十多岁,她胸部就塌下去了,一个女人的青春在她的身上过早地消逝了。小兔兔和我一样,是我们班考不上大学的几个人之一。自从她去海南后,那个原来在我们眼中幸福美满的工人家庭已经不复存在了。
只有我和小红还留在马城,偶尔我推着小红去南湖公园钓鱼。小红的腿是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被一辆东风汽车撞坏的。东风汽车带着她在友爱路上奔跑了一百二十二米才停下来,交警的现场记录就是这样写的。直到今天小红还在恨那个汽车司机,虽然他已经在另一次车祸里丧生了,但小红还是恨他,恨到了骨头里。
南湖的水变得越来越混浊了,鱼却越钓越多,这跟人工养殖有关。我和小红坐在湖边,没完没了地吹口哨。小红的口哨吹得没说的,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有一次小红问我遥遥现在怎么样了,我不得不告诉她遥遥死了,案子就是我去办的。很多人都知道,我现在的职业就是警察。
我能当上警察,跟我父亲的死有一定的关系。不知道前面我有没有提到过,他是被人活活地咬死的,用韦大新局长的话说,他死得很光荣啊。
5
父亲死的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父亲本人四十七岁,我的母亲和姐姐分别是四十六岁和二十岁。
父亲的尸体被抬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的脖子上还淌着血。我母亲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局长韦大新一把抱住我的母亲,才没有使我的母亲像一头大象那样跌倒在地上。韦局长的身体太瘦了,他根本抱不住我的母亲,因此他和我的母亲在屋子里摇摇晃晃了好久才靠着墙站稳。韦局长说嫂子醒醒,嫂子醒醒啊。我母亲就像听到命令似的醒了过来。韦局长说,李朋友是为救我而死的,他死得光荣啊!母亲醒过来后只顾得流泪,她的泪像滔滔的河水把局长的衣服都淌湿了。我母亲说,你还我李朋友,你还我李朋友,天哪,我们孤儿寡母的,今后怎么办啊?韦局长说,嫂子你放心,以后还有我和韦茜兰呢。
在母亲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我姐姐回来了,她正在本市的一所大学读书。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已经在谈恋爱了,她的男朋友就是他们学校的一个年轻的老师。她站在门口,怔怔地不敢进屋,屋子里站满了人,却没有人看见她。突然,她捂住嘴巴呕吐起来,她一边吐着一边哭,她说,爸爸,爸爸爸爸!
我坐在床铺上,目光穿过满屋的人看着我的姐姐,她呕吐的时候把血都吐出来了,她的脸变得像纸那样白。这是第一次见我姐姐哭,我姐姐,她都快要把自己的骨头哭软了。
父亲死后的那一年夏天,我们一家人生活得静悄悄的。我们起床,吃我姐姐煮的早餐,然后母亲去上班,姐姐去上学,我则出门去游荡。母亲又变得温柔起来,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那段时间,我意识到一个人不读书而且又没有工作是多么无聊啊。走在街上,人们脚步匆匆,只有我像被谁随意丢在街上的一张纸片,被风吹着,不知该到哪里去。但那时候我并不需要去工作,在我家,母亲有工作,姐姐也很快就要有工作了,谁也没有意识到我也需要一份工作。我知道,真正需要一份工作的是小兔兔,她的父母在马城机械厂下岗了,全家没有一个人有工作,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在小兔兔还没有去海南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断地安慰小兔兔。我带着小兔兔去找遍了我父亲的朋友们,他们是我们这个城市里的一些局长、厂长和科长,也有的什么也不是,但他们的关系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城里的每个角落。他们表示,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如果是我找工作,他们可以考虑一下,但如果是小兔兔,那就免谈了。要知道,小兔兔可是一个长相一般的、走在街上也没有谁多看一眼的女孩啊。我们从东家走到西家,把她父母一个月的下岗补助和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以及我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光了。最后,小兔兔在人民公园里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我抱着她坐在公园的一张石凳上束手无策,只好用手不断抚摸她,我抚摸她的头发、脸、嘴巴、手臂和后背,天黑的时候,我被她的乳房弄得激动了。连青草也变得害羞,夜晚和空气都变得慌乱起来。过后,我们都为发生的事情感到害怕。恐惧像夜色笼罩在我们的四周。如果两个人不是因为爱情而干了这样的事情,那么他们就是因为受性欲的驱使无法自已,而我和小兔兔是1993年夏天的两个在精神上无依无靠的人,我们只能通过肉体获得心灵的慰藉。
过几天我们又见面了,小兔兔的头发还是有点儿乱,好像那天以后就没有整理过似的。我们都有些尴尬,笑得都很勉强。小兔兔说感谢我这一段时间以来对她的关照。我说我们是同学嘛,不用客气的。就是在这一次,小兔兔说她就要去海南了。我问她伯父伯母同意吗?她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像两个前程茫茫的人,坐在公园的草坡上,对小兔兔去海南的事感到一片茫然,只好沉默。我们沉默了一个下午,小兔兔就去海南了,她取道北海,横跨琼州海峡,融入了海口火热的生活中。她走后的第三天,根据她的安排,我去她家告诉她父母她去海南了,叫他们不用担心。小兔兔的母亲没听我说完就瘫在一张椅子上,看来她已经哭了两天,她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摸着我的脸说,孩子,你是小灵吧,我们知道她还活着就好了。这时候我发现伯母的眼睛已经哭瞎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夏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我的父亲被人咬死了,接着是小兔兔去了海南,她的母亲却把眼睛都哭瞎了。再接下来,我就要参加工作了。
6
在日渐昏暗的客厅里,母亲正和公安局的韦大新局长在说着话。母亲说,这孩子睡觉的时候总是大声嚷嚷,我们都为他担心十几年了,到现在他的病还是没有治好。韦局长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然后他用手捏着一支烧得很短的烟吸了一口,一股青烟缭绕在他瘦小的脑袋周围。母亲说,这孩子长得太瘦太弱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好这份工作,韦局长说不要紧不要紧,难道他长得比我还要瘦吗?参加工作以后就好了。韦局长满脸堆笑,看上去心情很好。
我进门后跟韦局长点了个头,就往我的卧室走去。母亲叫道,小灵。我停下来看我母亲,问她有什么事吗?这时我发现,才过几个月,我的母亲已经显得老了,尽管她才四十六岁,身体还是那么肥胖,她的心已变得沉重不堪。母亲说,我们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母亲的声音十分和蔼可亲。
韦局长朝我招招手说,过来,过来。他让我坐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然后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我不吸烟。韦局长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吸,不吸怎么像一个警察呢?
第二天,我就到天桃子公安分局上班了。我一进门就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他们纷纷从不同办公室出来,好奇地问我,你叫李小灵?我说是的。他们又问我,你是李朋友的儿子?我说是的。他们就说,你父亲可是一个大英雄啊。我没有说是的。我说,现在他已经死了。他们说,是啊,他死了。
我穿上了警服,警服是新的,它的颜色绿得像一棵草,穿上它后我的脸就显得很白了。我的脸越白,我的眼睛就显得越迷离,像一个没有睡醒的梦。只有枪是旧的。这支枪我太熟悉了,它是我父亲的枪,尽管枪上涂了一层厚厚的油,但枪口还是生锈了。韦局长说,哎,没人用的枪总是要生锈的。然后他问我,会用吗?我说会,小时候就会了。我会把它拆了还会把它重新装回去。说着我把弹夹、枪栓等一一拆下来,然后飞快地把它们装回去,当我把弹夹啪地压上去的时候,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激动,我想从今天起我就是一名警察了,我把枪对着窗外蓝蓝的天空,咔地勾了一下。
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到大街上执勤。因为一个大人物到我们城市来了,对他的保卫成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头等大事。我们站在大街上,三步一人,五步一岗,一溜儿站了几公里。阳光像一顶炽热的大帽子罩在我们的头顶,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耳朵里满是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人们排成了一堵墙,这堵墙不断地往前涌,好像一股潮流要把我带离这个下午。一股睡意降落在我沉重的眼皮上,我的身体快要在空气中飘起来了。这时,有一个声音叫我:小灵,别睡着了。我想这是谁的声音呢?那个声音说,李小灵,你可不能睡着啊。就在我努力地和瞌睡作斗争的时候,那个声音变得十分明确了,竟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我问,你是遥遥?遥遥,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那声音说,我不是遥遥,我是韦茜兰。我睁开眼睛,看见原来叫我的是我的同事韦茜兰。韦茜兰一个大美人,她长得比我还要高。在我向韦茜兰送去我感激的笑的时候,大人物的车队终于过来了,在第二辆敞开着窗户的车上,大人物探出他肥胖的身体,不住地向人们招手。人们不禁欢呼起来,他们叫着大人物的名字,感到十分荣幸。这可是人们在电视上才可以看到的人物啊,现在他竟然从我们的眼前缓缓地驶过去,人们都激动了,他们热乎乎的肉体软绵绵地贴在我们警察的身上,充满了热情。
回到局里,韦茜兰就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她倚在桌子上对我说,李小灵,你真的记不得我了?我说你叫韦茜兰,那天韦局长介绍了。韦茜兰说,以前你爸还在的时候,我经常到你家去,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我说不记得了。韦茜兰说,有一次我们跟踪一个杀人疑犯,跟到半夜才把他抓住。我们实在太饿了,就押着疑犯一起上你家弄吃的。你妈给我们煮了一大锅面条,我们让疑犯跟我们一起吃。我们吃面的时候,你爸对疑犯说,你小子真行啊,把我们拖得都饿了。疑犯说,啊,你们更行啊,我跑了这么多地方,竟然在你们这地方栽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说,啊,我记起来了,韦茜兰,那时候你可是留短发的,现在头发长了,我就认不出来了。韦茜兰笑了起来,隔了几秒钟,她说,你母亲煮的面可真是好吃啊,现在她还经常煮面给你们吃吗?我说,才不呢,她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埋头给出版社翻译小说,连衣服都要我们帮她洗。韦茜兰忽然叹口气说,哎,我真想吃你妈煮的面条。说这句话时她的鼻子翕动着,仿佛闻到了面条的香味。我说,欢迎你在恰当的时候到我们家去吃面条。韦茜兰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7
韦茜兰今年二十三岁,是我们刑侦队的副队长。韦茜兰跑得快,我到公安局上班的第一天就听说了,据说有一次一个警察在追一个小偷,那小偷跑得飞快,警察眼看就要追不上了,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我看你跑,你跑得过韦茜兰?那小偷听了,吓得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第一次单独和韦茜兰执行任务,我心里乐死了,因为我和她在执行任务中要扮演一对情侣。我们执行任务的地点是动物园。我们收到群众举报,有人要偷马城动物园的老虎,韦局长听说后大吃一惊,让我和韦茜兰假扮成情侣去动物园保护那只老虎。那只老虎已经老了,但它长得很胖,每天还能吃得下一头小猪。我想要偷老虎的人一定是想吃老虎肉想得发疯了,不然他怎么会想到要偷老虎呢?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太习惯韦茜兰拉着我的手,搂着我的腰。她搂着我的腰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变得很烫,就像是发了烧。于是我只好挣脱她,但我实在无法挣脱,她把我的腰搂得太紧。她说,我们这是在执行任务呢。
中午的时候韦茜兰去动物园餐饮部买盒饭和两瓶饮料,我就靠着老虎笼子睡着了。幸亏老虎安然无恙。韦茜兰一边摇晃着我的手臂一边说,小灵,小灵。听见有人叫我,我噌地站起来就走,韦茜兰说你要去哪里。韦茜兰见我不应,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的面前,一伸腿把我绊倒在地上。我一醒过来就问,老虎还在吗?韦茜兰说在你个头啊,老虎跑了。我吓了一跳,急忙把目光投向笼子。笼子里,老虎正微笑地看着我呢!
到下半夜,执行的任务就宣告结束了,因为韦局长和另外两个民警抓住了那个扬言要偷动物园老虎的人。那是一个从精神病医院里跑出来的疯子,他跑出来的第一天就拉住一个市民悄悄地说,动物园里的老虎真肥,我要剥了它的皮吃了它的肉。那位负有责任心的市民拨通了警方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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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秋天到了,我家楼前的苦楝树掉光了叶子,像一只脱光了羽毛的鸟,振翅欲飞。我们知道它永远也飞不起来,它是一棵树,飞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
一天,我在街上叫住了一个女孩。我说,喂,遥遥!那女孩转过身来,看见是一个警察,吓了一大跳。她说,我不是遥遥,你认错人了。我说你不是遥遥你紧张什么?难道你做了犯法的事情吗?那女孩一听就跑了起来。我大喊一声站住,就追了上去。我说你跑,你跑得过韦茜兰?听到这句话,那女孩不但不停下来,反而跑得更快了,但她还是没有我跑得快,在街道的转角我终于把她抓住了。她喘着气说,我犯了什么罪,你为什么抓我?我说你没犯罪为什么见了警察就跑?女孩说,我跑步也犯法吗?我说跑步不犯法,但一见警察就跑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局长正在和韦茜兰下棋,见我押着一个姑娘走进来,感到很诧异。韦茜兰问我,不是让你去艺术学院取斧头的吗?你怎么把一个姑娘带回来了?我说,她很可疑。她一见我就跑,肯定是有什么问题。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早上,韦茜兰让我去马城艺术学院一个名叫石一磊的画家家里取一把带血的斧头。斧头是石一磊在他家的楼下发现的,我们怀疑它与我们正在调查的一起杀人抢劫案有关。在去艺术学院的路上,我看见星湖电影院前面有一个身穿黑色牛仔裙的姑娘很面熟。她是谁呢?我忽然想起了,她就是遥遥。一想到她就是遥遥,我激动得就要晕过去了。以前我一直相信遥遥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虽然我看不见她,我父母、小丽、小红、小兔兔、小韦也一直告诉我,遥遥不过是我梦里的人物罢了,梦里的人怎么会在生活中出现呢?但我相信遥遥就生活在我的身边,她隐身在空气中,不断地向我发出暗示。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姑娘走到梦之岛购物中心前面就消失了。等我赶到那里,我看见另一个也穿着牛仔裙的姑娘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我叫住了她。
我们在这个姑娘的黑皮包里,发现了一扎扎崭新的人民币。当一堆崭新的钱倒满了桌面时,连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姑娘的脸刷地变白了。
韦茜兰揪住坐在椅子上被吓傻了的姑娘问,叫什么名字?韦茜兰生气的时候显得很可爱,是属于杏眼圆睁的那种。但那姑娘似乎没有听见韦茜兰的话,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韦茜兰只好重新问她叫什么名字。这回她听见了,她把头低下去,盯着自己的牛仔裙说,我叫赵薇。干什么的?韦茜兰拍一下桌子。赵薇低着头说,在金水大酒店当服务员。韦茜兰说你一个服务员,怎么会有这么多钱?这,赵薇犹豫了一下,说钱不是我的。这时,一位队友对韦茜兰说,队长,一共五十六万元,刚好是昨天那起杀人抢劫案中被抢的数目,钱的号码也对。赵薇一听,脸更白了,她突然哭了起来,她说,王桌,王桌,你可把我害苦了!
根据赵薇提供的线索,犯罪嫌疑人王桌及两个同伙当天下午就被我们在大沙田的一个发廊里捉拿归案了,作案工具,那把带血的斧头很快也取回来了。韦茜兰狠狠地捶了我一拳说,你小子神了,在街上乱抓一个人回来,就把这么大的案给破了。你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得到韦茜兰的夸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9
由于心情愉快,那几天我不停地哼着歌,母亲感到很奇怪。那时候母亲正热衷于对梦的研究。说起来我也不信,我母亲是一个没有做过梦的女人。
梦是什么呢?梦有形状吗?它的颜色是什么样的?梦里的人和生活中的人是一个样的吗?梦中的事情在生活中会发生吗?梦会不会导致疾病?母亲的问题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我却不能回答。我说,你是一个医生,你都不能回答的问题,我能回答吗?
母亲一听就去卫生间洗澡,洗完澡,她打开了一本名叫《读梦》的书,翻到其中一页:
现在,在你的头脑中想象出一幢房子,你走进去,在桌子上点燃一根蜡烛,然后坐在三尺外的地方,面向蜡烛,闭上眼睛,深呼吸,保持平静的心情。这时集中意念,想象自己似睡非睡,处在一种睡和醒之间的意识状态。
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烛光,想象火焰变成你爱的人的模样,你可以想象他两臂高举,双手合十的样子。如果火焰跳跃闪烁,你可以想象你的情人一面翩翩起舞,一面与你双目对视。
大脑不要想其他事情,使你的心理意识保持在睡和醒之间。在此状态下,你的情人会出现在梦中。
体验至少持续五分钟,每天反复训练,有可能的话,可把时间延长到十五分钟或更长。体验时,双目不动,尽量什么也不想。
体验结束时,想象火焰渐渐熄灭,而你的爱人就立在你的面前……
母亲放下书本,忽然说,牛年,现在我看见你了,没想到分手三十年我们又见面了,那时候你虽然长得有点儿瘦,没有长得像李朋友那样壮实,但你长得很秀气,很温柔,我心里爱的是你,我一直等你向我表白,但你一直没有表白,后来我嫁给了李朋友。我嫁给了李朋友,但我还是很想你,你过得好吗?
牛年说,我过得很好,但你没有听说我已经得癌症死了吗?我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我孤零零地死在市郊的一片树林里,我守着它很多年了,没想到我死后还是和它在一起。
母亲说,这么说,我们真的是在梦里相见了!以前我一直希望在梦里见到你,但三十年了,我竟然没有做过一个梦。没有梦的女人是多么痛苦啊,现在我终于能够在梦里见到你了,我真幸福。以后我要天天梦见你,和你在一起。
母亲悠悠地醒过来了,她问,现在我在哪里?我说你在家里。母亲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说,大概是吧。母亲说,做梦多好啊,小灵,以前你一做梦我就打断你,我错怪你了,现在你还梦见那个女孩吗?我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了。母亲说,真可惜,但愿你还能梦见她,和她在一起。
我说,谢谢你,妈妈!
10
隔几天,一个长得像蝴蝶一样的女孩被带进我们的办公室。韦茜兰敲着桌子把我叫醒,让我去给她录口供。
我走进审讯室,她已经靠着墙坐好了。她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看上去很像一个当红的歌手。她的目光透过秀发挑衅地望着我。我想怎么会是她呢?我用手拍拍我的大腿,我的大腿有点儿疼,这使我相信这并不是梦。我的目光在屋子里飘来飘去,然后落在一个墨水瓶上,那是北京牌墨水,墨水已用得差不多了,瓶子上蒙了厚厚的灰尘。那个女孩突然干咳一声,她干咳的声音显得很夸张,把正在沉思的我惊醒了。姓名?我惊慌地问。她漫不经心地撩起她的裙子,睥睨我一眼说,韩遥遥。遥遥?我偏着脑袋想了一阵子,嘴巴不停地说遥遥,遥遥,然后我说,我叫李小灵。
遥遥噗的一声笑了起来。
大小的小,灵活的灵,我说。
这是我和遥遥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一年以后,我们坐在“夜已深”酒吧的一张红木桌子前,遥遥跟我谈起进公安局的情景时神采飞扬,仿佛她就是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最资深的小姐。遥遥的神采飞扬使我心里疼痛。
其实见到我的这一次,遥遥已是第三次踏进公安局的门了。
第一次,一个脸皮粗糙,靠近可以看见上面有许多小坑的老警察给遥遥做笔录,他叫黄春波,今年刚刚退休。他问遥遥,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带进来吗?遥遥说,我不是做那种事情的,你们冤枉我了。不做那种事,这个怎么解释?老警察扬扬手中的一沓避孕套,那是从遥遥身上搜到的。遥遥说,我们是在谈恋爱,谈恋爱的时候用这个应该是不犯法的吧。谈恋爱,那么你知道他的名字吗?遥遥说我不知道,我们是一见钟情,有哪条法律规定一见钟情不能用这个吗?遥遥说话的态度把老警察激怒了,他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笔摔在桌子上,一把抓住遥遥的胸口把她提起来。他恶狠狠地说,妈的,这么说你是天天一见钟情啰。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了两颗黄黄的牙齿。他的手正好抓在遥遥左边的乳房上,他的手劲很大,痛得遥遥差点晕过去。
第二次……遥遥喝得快要醉了,但她的思路还很清晰。这次,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给她做的笔录。那天她还喝了一点儿酒,酒使她浑身燥热。一进屋子她就一个劲地傻笑,一边笑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发出呻吟。姓名?年轻警察一边问一边用烧得发红的眼睛盯着遥遥。遥遥只好把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用乳房去抚摸他的脑袋,他的脑袋上头发很短,一根根粗硬地扎在她的乳房上,这让她觉得很刺激。遥遥,她说。年龄?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大门。门外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遥遥还来不及回答,他站起来啪的一声关上大门,并把门锁从里面扣上,然后从后面抱住遥遥。半个小时后,他对遥遥说,你是一个纯洁的女孩,你没有事了,可以走了。他把遥遥送出了大门。
我说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永相杰。
遥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她把杯中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看来她醉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她说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次,我把一个酒瓶从她的手中夺下来,说你别喝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再喝一瓶。
那一次,我内裤还没来得及……穿就被你们……从被子里提起来,塞……塞进警车。遥遥没说完就趴在桌子睡过去了。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又醒了过来。
她傻笑着说,我记得那时你脸白白净净的,像纸那样白,嘴唇红红的,好像涂了唇膏似的。你的眼神飘忽不定,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是不是?我说是。遥遥接着说,于是我干咳一声,以吸引你的注意力。当你看见我时,我记得你睁大了眼睛。你问我姓名?声音怯怯的,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警察。我说我叫遥遥,并漫不经心地撩了一下裙子,我看见你吓得闭上了眼睛。你还记得吗?
我说记得。
我说,也许你不信,在见到你之前很多年,我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你了。我从小就开始梦见你,你一直爱穿裙子,直到现在你还是爱穿裙子。我还没说完,遥遥忽然笑了起来。她捂着肚子说,你爱我,你说你爱我。随着她的笑,桌子一晃一晃地动了起来。
11
放走遥遥的那天下午,我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听见有人叫我。原来是遥遥,她站在一根电线杆下,两手绞在身后,害羞似的望着我。我说你等我?她点点头。
你可以请我吃餐饭吗?遥遥低着头,望着地上。我说,你没钱吃饭了?遥遥说,有,不过我今天很想找个人请我吃一餐饭,我转了一天,我认得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想到要请我吃饭,我想也许只有你才愿意请我吃饭了,你愿意请我吃饭吗?我说我愿意,我们去哪里好呢?遥遥说,你就请我去中山路的西门牛排馆吧。
在中山路西门牛排馆里坐好后,遥遥说我想吃牛排、蒸青鱼和烧鹅掌,我还想喝干红葡萄酒。我说,好吧,就要这些。服务员很快给我们倒了酒,杯子是那种十分晶莹的高脚杯,我们说“茄子”,就把酒一口干下去了。“茄子”就是英语干杯的意思,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开始我并没有想到要干,但遥遥说,第一杯,干了,于是我们就把酒干了。酒有点儿甜,有点儿酸,有点儿苦。接着遥遥吩咐服务员把我们周围的两盏灯关了,点了一根蜡烛,这使我们周围环绕着一层晕黄的光。是不是很浪漫?遥遥问我。我说的确有点儿浪漫,以前我体会过无聊、孤独,却不知道什么是浪漫,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浪漫了,原来只需要一根蜡烛,就可以把浪漫制造出来,浪漫真好。
遥遥又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问我工作累不累。我说不累,局长和队长都很照顾我,每次行动他们都让我待在最安全的地方,从不用我打头阵。等抓住嫌犯的时候,他们就让我上去踢一脚,算是我也参加行动了。遥遥说,他们为什么这样照顾你,难道他们是你的亲戚?我说不是,我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在办案的时候睡着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安全。说起来真好笑,有时候他们都把嫌犯抓回局里了,我还坐在埋伏的地方睡觉呢。遥遥说,看来,你不是一个称职的警察。我说,是的,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警察,所以今天我才把你给放了。
遥遥说,你今天把我放了,我想你一定很想和我睡觉,李小灵,你想跟我睡觉吗?我说,不想。我放了你,只是因为我爱你,前面我说过了。
12
吃过饭后,我们来到遥遥的房间。遥遥的房间十分宽大,从四面墙上的窗子都有灯光透进来,它们照在屋子里的镜子、床、床头灯和电话上,耀起一层散淡凌乱的光亮。
遥遥洗了两只苹果,把它们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她在我的身边坐下来。而我观察着她的屋子,她的屋子里设备齐全,电视、冰箱、微波炉等,该有的东西都有。知道为什么今天让你请客吗?她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问。我说,不知道。遥遥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今天十八岁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年的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说你的父母呢?遥遥说,咳,别提他们了。
在我观察着她屋子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电话响了五声,遥遥才示意我接电话。我拿起电话,对着话筒说,喂,请问你找谁?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请问李冬冬在吗?我问遥遥,他找李冬冬,李冬冬是谁?遥遥说,你告诉他,李冬冬今天不接客,叫他改天吧。我说,李冬冬今天不接客,你改天吧。电话里的男人说,李冬冬不接客,她的房间里怎么会有一个男人?我说我怎么知道呢,我不知道。
我放下电话时,遥遥正在脱她的裙子,拉链发出了奇怪的响声。遥遥把裙子踩在脚下,然后问我,你知道李冬冬是谁吗?我说不知道。遥遥说,李冬冬就是我。我说你有两个名字,一定是你父亲姓韩,你母亲姓李,所以你才有两个名字。遥遥说我父亲不姓韩,我母亲也不姓李,他们都姓朱,他们是堂兄妹。他们生下我,许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不正常的孩子,但我却健康得使他们吃惊,好像我不是近亲结婚生下的,而是别人的孩子,于是他们就胡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遥遥。我说你真的叫遥遥?遥遥说,我还有许多名字,我喜欢让不同的人叫我不同的名字,我让一个山西药品推销商叫我马城宝贝,但他一定要叫我宝贝蛋蛋;我让一个市政府的科长叫我描红,他叫我描红纸片儿,他就是我的描红笔;一个报社记者叫我雅倩,我说不,就叫我夏贱吧,不然叫我傻B也成;我还让人们叫我李诗梦、黄玫瑰、夜合、第三者、区(O)溃烂等,他们一边与我做爱一边叫我的名字。他们因为分别拥有我的不同名字而十分兴奋。
我说,你有那么多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了。遥遥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你叫遥遥。遥遥说不对。我说你叫李冬冬。遥遥说不对。我说那你叫李诗梦、区溃烂。遥遥说都不对,我什么都不是。
遥遥穿好了睡衣,但她很快又把睡衣脱了,接着她把我推倒在床上。
如果一件事情没有准备而来,你一定惊惶失措。遥遥就像一匹海浪在我的身上摇荡,我想我一定是被摇得迷糊了。
后来我确定这是一个梦。我已是很久没有做过这么令人心神摇荡的梦了。遥遥的头发像一阵微风在我的脸上吹拂着,带着秋天的凉意。
我想秋天真的来了,秋天是被谁从朝北的窗子里送进来的呢?
秋天是一个多梦的季节。
13
落叶纷纷。
我的母亲正在屋子里打坐,进入梦境,这时我和遥遥推门进来了。自从和我谈恋爱以后,遥遥一直反对去我家吃饭,但有一天在我们喝醉了以后,她竟然答应了。我告诉母亲说星期天我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母亲高兴极了,肥胖的脸上闪着红光。她说,是不是韦茜兰?韦茜兰真是一个好姑娘,我和她的父亲都觉得你们是天生的一对,现在你们两个好了,我们真为你们感到高兴。我问,她父亲是谁,你怎么认识她父亲?母亲说她父亲就是你们局长韦大新,你不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很遗憾我没有选局长做我的岳父。
星期天。遥遥站在镜子前,给镜中的裸体美人穿上一件素色的T恤衫、一件小马夹和一条牛仔裤。她的脸不涂口红脂粉,显得十分单纯素雅,青春靓丽。遥遥问我她像不像一个处女,我说,你不只像,你本来就是一个处女嘛!
母亲对遥遥很热情,她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在她的面前摆满了糖、巧克力、苹果。她说姑娘好面熟啊,我们在哪里见过吗?遥遥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这使她显得十分害羞。她说,没,没有啊,阿姨可能是看错人了。
做菜的时候,母亲把一把辣椒和几片西红柿丢到锅里,然后问我和遥遥是怎么认识的,她家里的情况怎样。我说是因为工作关系认得的,她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怎么会是因为工作关系认得的呢?母亲问我。我说,她协助我们破了一个案子。母亲说,这么说她是你的线人?我说,也可以这么说。
饭菜刚摆好,姐姐和姐夫回来了,姐姐现在是《今天生活报》的记者,姐夫已经换了一个,不是原来的那个老师了。现在这个是一个公司的老板,据我所知,这间公司只有姐夫和另外一个员工,是典型的皮包公司,但钱还是挣了不少。看得出,他们对遥遥的印象比较好,姐夫还私下夸我有眼光。这使我自鸣得意。我们四人轮流为遥遥夹菜,遥遥心神不定,低着头,满脸通红。有一刻我母亲的脸突然变得铁青,她的脸变化得真快!姐姐用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说,妈,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母亲说,我没有病,你们才有病呢!
总体来说,一餐饭吃得还是挺有氛围的,我心里挺满意。我们全家人一起把遥遥送到门口,我正要和遥遥一起走,母亲叫住我。母亲对遥遥说,小韩,我记起来了,你到过我那里拿过两次药,你的病现在好了吗?遥遥一听,捂着脸就跑下楼去。我跟在后面叫道,遥遥,遥遥。我跑到大街上,遥遥已经不见了。
风吹着树叶的声音,混在来来往往的行人的脚步声里。
14
遥遥失踪了。
自从母亲发现遥遥是一个小姐后,我就没有再见到过遥遥了。她的门上永远是一把沉默的铁锁。我整夜整夜地坐在她门口的水泥地上,地面一片冰凉,但我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许多人从我的旁边走过去,他们为一个警察一大早躺在门口睡觉感到惊讶。
也许是母亲的原因,去年我私自放走一个小姐的事被重新提起来,韦大新局长和韦茜兰队长决定,两个月内我不能参加执行任何任务。除了在办公室里守着电话,我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冬日阳光暖烘烘地照在我的身上,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一连几天,我多么希望有个人打进电话来啊,哪怕他只说“对不起,打错了”就放下电话,我也会满心感激了。但电话一直沉默着,像受了谁的指使一样顽固地沉默着。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伏在桌子上,电话的铃声把我吵醒了。我伸出手去,把电话抓了起来。喂,我对着话筒喊,电话里没有任何声音。我发现我把话筒拿反了,纠正好错误,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急促的声音,她说不好了,有人被杀死了,快来啊!
局里刚好没有什么人,我开着警车就出了门。刚驶上东葛路,前面就发生了车祸,道路堵了起来。在肇事车的车轮下,一个老头儿被抬出来了,他只剩下半个脑袋、半个肩膀、半条大腿。我问交警,交通什么时候才可以恢复,交警说,看样子少不了两个小时。我只好把车转向民族大道,这时雨下了起来。冬天,而且是大晴天的突然下起雨来,让人猝不及防。转眼民族大道的立交桥便因水排不出去而被淹没了,天也黑了起来,好像黑夜提前来临了。这时满街都是车灯和喇叭的声音。我把车再转向七星路,雨变得稀稀落落的,转眼天又放晴了。万里无云,真是一个出游的好天气啊。街上涌现出许多彩色鲜艳的人群,好像要过一个什么节了,我想大约就是春节。
赶到麻村住宅区的一幢小楼,我抬手看了一下日历表,我被表上显示的日历吓了一大跳。今天已是1月29日了,我记得接到报案的时间是1月28日上午,从天桃子公安分局到麻村短短五公里的路程我竟然在路上走了一天一夜,天哪!
被害者躺在地板上,被子和床单盖在她的身上。被子和床单都显得很脏,散发着一种发霉的气味。地上丢着几页信笺,是一个女人写给一个男人的。内容是孩子都好,家里一切都好之类的。房东红着脸说,不好意思,这信是我老婆从乡下寄给我的。那么这封信怎么会在现场出现呢,我和房东都弄不清楚。在死者的小包里我发现死者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李冬冬。我想,李冬冬,不就是遥遥吗?我把受害者的身体翻过来,她果然是遥遥。
晚上,韦局长从悲痛欲绝的我手中接过现场记录,问道,是一个女人报的案?我说是的。韦局长说报案的人是房东吗?我说是的。韦局长说,这个女房东后来怎么变成男的了?我说,我不知道。局长说,实话告诉你吧,李小灵,今天我们就一直守在麻村住宅区,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说不可能,我去办的案,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发生呢?局长说,你说发现了一起凶杀案,那被害者呢?被害者在哪儿呀?我说,说不定殡仪馆已经把她火化了。局长说是吗?他拨通了殡仪馆的电话,王馆长告诉他,今天,全市人民身体健康,没有人被送到殡仪馆来。局长把话筒递给我,让王馆长把话复述了一遍。我说真是奇怪,不可能吧?局长说,你今天在值班室里睡了一天的觉,电话响了也不接,我看你真是睡得糊涂了。我说我糊涂了吗?局长说你不糊涂,你告诉我今天是几号?我说是29号。局长说你看看你手上的手表。我一看手表,时间显示的却是28号。我想我也许真是糊涂了。局长说你回家去休息两个月吧,我们有事才找你。
15
从此,我回家睡觉。睡觉就是我全部的工作和生活,这是多惬意的事情啊。我从早上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早上。好梦一个连着一个,它们就像一辆辆公共汽车,在我的脑子里轰隆隆地开着。直到有一天,我梦见有一把刀刺穿了我的心脏,心脏疼得厉害。醒来的时候,我到天桃子人民医院去做检查,阳光透过窗子静静地照在我的皮肤上,我的衣服发出淡淡的馊味。医生告诉我说,你的心脏很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只是衣服好像有点儿问题。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我的情况很快被反映到我母亲那里,晚上,母亲把手搭在我的脉上,感觉我一阵接一阵凌乱跳动的脉搏,然后她告诉我,我这是患上了臆想性综合精神病。母亲的名词越来越怪异。母亲说我患上了疾病,我就患上了疾病吗?我刚要把手抽回来,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姐姐为了方便和我们联系,最近才装上的。姐姐嫁出去后,就很少回来了。她从城市的另一头给我们打来电话,说她现在非常喜欢吃酸,估计要生的是一个男孩,这使我母亲心里乐坏了。电话装上以后,母亲时常和一个名叫牛年的人在电话里窃窃私语,缠缠绵绵。我母亲对着电话说,吻,好久不见了,对对,亲不亲我一下,Bye-bye,等等。凭直觉,我知道母亲正在恋爱。
我把电话从妈妈的手中接过来,电话里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说你是谁啊?电话里一个深沉的女声说,怎么,才两年就听不出老同学的声音了。我想,在我的同学们当中,谁的声音这么深沉呢?啊,对不起,我听不出你是谁,我说。电话里的声音说,我是小兔兔,小灵,你现在好吗?我说,我很好,你是在海南给我打电话吗?打长途电话是不是很贵?小兔兔说,我不是在海南给你打电话,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
我来到楼下,果然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路灯下。她唇上涂着银灰的口红,画了眉毛,手里提着一个手提电话。来人见我在发呆,就说,怎么,认不出了。我说,认不出了,你真的是小兔兔?来人说,我是小兔兔,还有假的?我说,你变化得太大了。
小兔兔一进屋就满屋子转,她问我,你妈不在?我说她刚去上夜班了。她又问我,你姐呢?我说我姐不住这里。小兔兔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来。
小兔兔坐下来后我才发现她一脸沮丧。我说,小兔兔,不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小兔兔说,李小灵,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我说有什么你尽管说,小兔兔说,我想请你给我治病。
小兔兔患的是性病。它的名称很古怪,叫非淋菌性尿道炎。在1997年,我还不知道非淋菌性尿道炎就是一种性病,现在,城市的报纸上满是治疗它的广告。如果评选城市流行用语,我想它应该有资格被选上。别人患性病,只要花几百上千元就可以治好了,然而小兔兔花去了两年来的积蓄仍不见好转。她只好中断自己在海南的业务回来治病。小兔兔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愤愤地说,我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到头来还是白干。
我说,我是一个警察,我怎么会治疗性病呢?小兔兔说,你忘记了,你妈可是一个性病医生啊。我说,对啊!我怎么忘记了呢!
我们搬出了我母亲所有的医学书籍,并把每一本书都打开到性病那一页。治疗性病的方法有千百种,有的用纯中药,有的用西药,有的是中西药结合疗效好,那么,哪一种方法才适合我们的小兔兔呢?我和小兔兔对着书本来分析她的症状。最后,我们终于找出了一种适合小兔兔的治疗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吃一些药片,几服中药,多喝水。
小兔兔每天不停地喝水,然后不停地上厕所。水在她的身体里欢快地流淌着,冲刷着她体内的污垢。有一天,小兔兔觉得她的身体被冲刷干净了,她告诉我,今天她去化验,呈阴性。我问阴性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她的病治好了。我说这真是一个奇迹。小兔兔得意地说,现在我们都成了治疗性病的专家。
2月里的一天,报纸健康版用了一整版发表了一个署名为“若兰”的读者自传。文章写她像一枚绿叶,被特区的空气侵浊,现在变得斑斑驳驳。她说的斑斑驳驳,就是浑身都是性病。接着,第二天,报纸又发表了若兰的一篇名为《我治好了自己的性病》的文章。第三天,第四天,若兰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她的文章就像一颗颗炸弹,东一颗西一颗地扔进我们的城市里,把读者都炸沸腾了。在人们津津乐道的时候,小兔兔给我打来电话,称要用稿费请我、小红吃饭,原来,那些文章都是小兔兔写的。小兔兔就是若兰,她成了我们城市里鼎鼎有名的美女作家。
我和小兔兔去接小红,小红已经很久不出门了,见到我们她有说不出的高兴,一个劲地吹着口哨。小红嘹亮的口哨在路上吸引了人们的目光。我们为此十分高兴,纷纷加入小红的口哨合奏。现在,我们成为我们城市里的口哨三人组,我们的口哨声飘飞在这个喧嚣和浮躁的城市中,它带走了我们心中的烦恼。
我们在南湖公园里的“大森林”酒店要了个包间。小红坐在中间,我和小兔兔坐在她的两边,她们分别像天使和女巫。许多年过去了,只要你看一眼小兔兔,就觉得事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你再看一眼小红,看看我们城市里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端庄的处女,你还是觉得什么都没有变,一切如昨,我们还是那几个在南湖公园里钓鱼的少男少女。我们内心纯洁,肉体像一枚枚拒绝腐烂的果子。
从南湖公园出来,小红和小兔兔都说她们爱我。她们说,我们爱你,你却爱遥遥,遥遥现在怎么了?我说,遥遥已经死了。
16
夏天过去了,夏天在我睡梦的时候跳过去。夏天没有什么故事。
接着秋风吹在我的鬓角上,对着镜子,我发现我的头上开始出现了白发,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我望着镜子里那个年轻的老头儿,感到恍如隔世。时间过得真快,难道现在已经是2010年了吗?在一块草地上醒过来,我问小红和小兔兔。她们拍拍我的脸亲昵地说,还远着呢,今年不过是1997年,香港刚刚回归,离澳门回归还有两年呢!
我说,香港真的已经回归了吗?我真高兴,我希望澳门也早日回归。
这时我的寻呼机响了。寻呼机上显示:速到北海去找一个名叫刘春的人,韦茜兰。
我收拾行李,来不及给母亲留一张纸条,当天下午就踏上了开往北海的列车。
这次北海之行,我读到一本名叫《梦游症》的小说。
……
7月的一天,我们在北部湾广场上相遇了。你的目光在灰蒙蒙的人群里扫来扫去,当看见我时,你叫了起来:天哪!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我怎么还会碰见你!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的胸部很高,我裤子绷得很紧,我的脚上蹬着一双大波鞋。我再看看自己的手,我的十指修长,左手的中指上套着一枚闪着使人迷醉的金色光芒的戒指,指甲被涂成银灰色。我说:我好好的呀,怎么会死了呢。你说,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我看见你的眼睛里还是一片迷惘,看来你还是不能相信我还活着。我说:你说我死了,你是听谁说的呢?你说,不是听谁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难道你真的没有死吗?我说我真的没有死。但你的话还是把我弄得糊涂了。
在这个海风迷醉的下午,我从四川南路向北部湾广场走去,你从北部湾路向广场走来,我们在北部湾广场边相遇后,一起向长青路走去。从粤海大厦的顶楼往下看,我们不过是这个城市里疑惑地移动的两个小黑点。我们方向明确,走走停停,现在差不多走到广州湾大酒店的门前了。
五年不见,你已经显得老多了,原来单纯明亮的眼睛里竟有了一些混浊,眼角出现了浅浅的皱纹,然而你今年不过三十岁。当在人群里看见你眼睛里的那闪着午后阳光的明亮和迷茫时,我相信我完了,五年的分别并没有抹杀我对你的感情,它反而变得加深了。一路上,你一直想拉住我的手,想以此证明我还活着似的。但我还是躲开了,尽管我很希望你在大街上拉住我的手,拥抱我,吻我,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要是在五年前,我一定骄傲地牵着你的手,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但那时,你却从不敢在人群里牵着我的手。
现在,我们走到长青公园边的一幢小楼前,我租住的房间就在这幢楼的一楼。一进房间,我们来不及关上门就紧紧地拥抱起来。我的身体很快在温暖的小屋里变得滚烫。摸到我滚烫的身体,你迷惑地说,你真的还活着?难道你真的还活着?你一定感到了我的舌头的温热和潮湿,身体不禁颤抖起来,接着,我们不顾一切地倒在了床上,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我想我的床为什么没有倒塌呢,我的床一直摇摇欲坠,它竟能承受住我们五年的分别。不久,我的乳房上感觉到了你的小猫一样湿热的舌头,这熟悉得像回忆一样的舌头,开始引领着我走向快乐的旅途,但我的眼泪不禁涌了出来,它像一条小溪,欢快地淌过我的脸庞,又毫不吝啬地跑进我的嘴巴。泪眼蒙眬中,我开始用我蓄了几年、修剪得很好的指甲狠狠地掐你,我掐你的肩膀,我掐你的手臂,我掐你的腰,我掐你的屁股,我掐你的大腿。我掐一下你叫一声痛,叫一声痛你说一声你还活着。你说痛,哎哟,你说痛,哎哟,你说痛,哎哟,你说痛,哎哟,你说,哎哟,哎哟,哎哟,哎哟,你还活着。
现在,屋子里十分安静了,阳光从满是灰尘的窗口照进来,照在你满是汗珠的背上。你睡着了,背上的汗水亮晶晶的。
……
17
我真正醒来是在下午3点多钟。醒来后我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我努力地回忆,才想起自己是在一个名叫北海的城市里,我住的地方叫艾丽丝驿站酒店。服务员进来打扫房间,对我露出暧昧的微笑。
我想我做了一个梦,在我的梦中,遥遥竟然复活了。
梦里,遥遥的手总是在我的眼前飘着,使我更相信这是一个梦了。在梦里,她的手不断地掐着我,她掐我的屁股,掐我的腰,掐我的手臂,掐我的肩膀,我想我一定被她掐得满身鲜血了,我疼得就要晕过去。我记得以前我也曾梦见过自己疼痛。有一次我还梦见一个歹徒向我开了一枪呢,子弹嘭的一声在我胸腔爆炸,疼痛像一个拳头猛地袭击着我的胸部。当我醒来时,我想我一定是患上心脏病了。
从梦里遥遥空荡荡的身体里出来,我的背后湿漉漉的,我想我的身体一定被遥遥掐得流满鲜血了。
坐在床上,我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思考了一下关于梦的几个问题,接着,我做了一个有趣的实验:我在一张白纸的左边,画上了我熟悉的现实世界,比如汽车、楼房、广告牌等;在白纸的右边,画上了一些变形的景物,比如,像河流一样的道路,像眼睛一样的房屋,在天上飞着的牛。我在画的左下角,写上“现实”两个字,在右下角,写下“梦”。在现实和梦之间,画着一条线。接着,我用口水拼命地擦这条线,这条线在我的涂抹下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奇迹终于发生了,两边的景物终于融合在一起,左边的小汽车开始飞了起来,在画面上,已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了。这个发现使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发现,睡了十多个小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我跑到艾丽丝驿站酒店的餐饮部,点一份快餐吃了起来。
吃完快餐,我决定去找那个叫刘春的人。走到街上,阳光灿烂。在阳光下,一切井然有序,街边的大树像是谁画上去的,房子像纸剪的,车像儿童的玩具车,人就像是电影幕布上走动的人影。还有那在广场上跟着音乐跳舞的水、洁白漂亮的别墅群,使人觉得这多么像一个梦中的城市。
我向南走去,韦茜兰告诉我,刘春就住在南珠路邻近北海日报社的一个院子里。隔着几条街,我远远地看见北海日报社大楼的蓝蓝的玻璃了。蓝蓝的像大海一样的玻璃使我感到迷醉。一想到就要见到刘春,我的心就怦怦地跳个不停。在我的贴身口袋里,刘春正靠在一棵树上对我微笑,我承认,一见到她的相片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据韦茜兰介绍,找到刘春,我们正在苦苦跟踪的一个名叫伍稻羊的犯罪嫌疑人就会暴露出来了。因此我此行的任务其实并不轻松。
寻呼机突然像一只鸟似的叫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韦茜兰在呼我,呼机上显示:刘春已在马城,请回马城。我像一只兴奋的猎犬突然失去跟踪的目标,在一棵玉兰树下发起愣来。我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长青公园旁边的一幢小楼前。我想这幢楼好面熟,我在哪里见过呢?我围着它转了一圈后,突然想起了,这就是我梦里和遥遥来过的小楼。
梦就像一匹失踪的马突然从远处跑到我的面前,它把遥遥带到了我的身边。一想到遥遥,我的皮肤就一处处地痛了起来。我清楚地意识到,痛的地方是肩膀、手臂、腰、屁股和大腿根部,那是梦里被遥遥掐过的地方。
咚咚,咚,我敲门的声音是两短一长,像国际求救信号。敲门声很响亮,声音里掩饰不住我的激动。我想我的敲门声一定把屋里的人惊醒了,如果她也是一个像遥遥那样在白天睡觉的人。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毛毛的脑袋。开门的人用手撸了一下脑袋,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她是一个姑娘,二十来岁,看得出她长得有点儿像遥遥。我问,遥遥是住在这里吗?脑袋摇了一下。我问李冬冬住在这里吗?那脑袋又摇了一下。我问李诗梦住这里吗?黄玫瑰住在这里吗?夜合住在这里吗?第三者住在这里吗?区溃烂住在这里吗?那脑袋摇了一下又一下。我问那谁住在这里?那脑袋说,就我呀!我说,对不起,然后转过身就要走开。那脑袋在背后突然说,你找遥遥?我说我找遥遥。那脑袋说,进来吧!
屋子正如我所梦见的那样,床、桌椅、电话、光线,好像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找了一张熟悉的椅子坐了下来。那姑娘梳了头发,换了衣服,看上去又年轻了一两岁。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片西瓜递给我,说天气太热了。她一说,我发现天气真的太热了,汗水从我的皮肤里不断地冒出来,只有西瓜在我的手中是一片冰凉,我一边抹汗一边响亮地吃西瓜,吃完西瓜我才发现那女孩一直在看我吃西瓜。我说西瓜真好吃,我喜欢你的西瓜。那女孩笑了,她说,遥遥是我的姐姐,我叫青青。我说,青青,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啊,我在哪里见过你吗?青青说,你不会见过我,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出过门。如果你在哪里见过我的名字,那就是你读过我的小说,你读小说吗?我说读一点儿。我说,那你现在该告诉我,你的姐姐现在在哪里了。姚青说你真的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姚青说她七岁的时候就死了。这时候我听见耳朵里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好像一百辆推土机从我的头脑里碾过去。
我说怎么可能呢?我不相信,谁也不相信。姚青说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我姐姐七岁的时候就死了,连我都没有记住她的样子,你怎么会认识她呢?我说我从小就梦见她。我的话把姚青吓得睁大了眼睛。姚青说你别吓我,她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相片,说你梦见过她?我说是的,我从小的时候就开始梦见她。你,青青惊恐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李小灵,大小的小,灵活的灵。青青叫道,见鬼,怎么会是你?作家和她虚构的人物竟然在生活中见面了,这应该被载入文学史。
我说,看来你是小说写多了,你的头脑乱了,你应该好好地整理你的头脑,再见!青青说等等,她从书柜里拿出一本书,飞快地在书的扉页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我一看,这是一本名叫《梦游症》的小说,青青在书的黄色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了“李小灵雅正!玛格丽特·青青”几个娟秀的字。
18
从青青的家里出来后,我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走在北海的街上。夕阳西下,睡眠像一场大雾笼罩着这个城市。我感到困倦,只好在广场边的一棵榕树下坐下来,打了一个盹。这时候我的寻呼机像鸟叫一样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寻呼机上分别显示:
下班后买一把青菜回家,梁天天(梁天天就是我母亲的名字);
妞妞的尿布已经用完了,请顺路买几条,小兔兔(我知道这是小兔兔跟我开的玩笑);
明天下午我们去南湖公园玩好吗?小红。
我心里对她们说,好的,好的,请你们稍等,我马上回马城。
我飞快地跑回艾丽丝驿站酒店收拾行李,退房,然后,像一只鸟向火车站的方向飞去。
一丝凉风在我的耳边嗖嗖地响着。
十分钟后,我坐在飞驶的列车上。夜色苍茫,大地像沉睡过去一般,只有星星像谜语般点缀着天空。在摇晃的行驶过程中,我打开青青那本《梦游症》的最后一章,看见了本故事的另一个结局:
李小灵走到广场上,广场上已没有多少人了,根据经验判断,现在应该是午夜时分。午夜的时候,还在广场上游荡的,一般是还没有做上生意的小姐,或者趁着年轻想多做生意的小姐。这时候,李小灵隐隐约约地听见远处有一个人正在嘤嘤地哭泣。从声音判断,哭泣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哭声来自一棵大树的后面,李小灵朝大树走去,在哭泣者的身边蹲下来,然后问她,老人家,你为什么这么伤心,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吗?老妇人说,你帮不了我的忙。我之所以这么伤心,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李小灵从老妇人抬起的脸上,看见了沟壑一样纵横的皱纹和一双混浊的眼睛。李小灵想,能够使老妇人这么伤心的人,生前一定是她非常好的朋友,说不定就是她的情人。李小灵看得出,老妇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大美人。能告诉我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吗?李小灵问,问完,才发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即使她告诉他死者是谁,他也不会认识的。老妇人看了李小灵一眼,有点儿含糊地说,他叫李小灵,大小的小,灵活的灵。老妇人的话把李小灵吓了一跳,他急忙又问道,你说他是谁?李小灵,老妇人强调。李小灵的身体像被电击一般软了下来。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老妇人说,我叫遥遥。
李小灵想,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梦见了未来的场景。那么自己的死,一定是与一个噩梦有关了。
过了一阵子,李小灵终于喘过气来,他直起腰来问道,老人家,你能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吗?
老妇人说等一下,然后她用手指掐算起来,哦,因为网络堵塞,电脑变成了一堆垃圾的那一年,2020年;城市污染太重,许多城市变得荒芜,2031年;由于星球纠纷,许多人纷纷要求返回地球,2055年;经过返地球人员的十年努力,城市又开始出现绿洲,2066年;全球梦游乐场建成,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梦,越来越多的人因耽于做梦,而脱离了现实生活,2068年;现在已经是207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老妇人的话使李小灵的耳朵里响起了嗖嗖的飞动的声音。李小灵提醒自己,这可是时间飞动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