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巴格达
医生摸摸我的脉,建议我去做透视和血液检查。抽血在二楼,但门关着。我敲门,门开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请我进去。我坐在椅子上,一个护士给我抽血。我的血从血管里出来了,它被涂在涂片上,是淡淡的红色。之后我上三楼,透视室里,一个女孩子正操纵着庞大的机器。她让我面对她,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站直。那移动的探头就像她的眼睛,开始上下注视着我的内脏。这是第一个这样注视着我心脏的女孩。我想我就这样爱上了她,因为她的那绺头发,正是我喜欢的鬈发。但做完透视后她的表情严肃,看来我的情况不妙。
果然,医生捏着我的透视单和血检报告,十分郑重地告诉我,我长了两个心脏,只有一个肾脏,而且我的血液的浓度不够,它淡淡的,就像被水兑过。
接下来是我和医生的谈话。
——以前,你感到你的心脏有什么不适吗?
——以前?好像最近才感到它有点儿不对劲。是的,是最近一个星期。
——有什么不对劲?
——不知道,比如说在情感方面吧,我好像越来越容易爱上一个人了。星期一,我爱上了会计,以前我认为她是我们报社最丑的女孩了。她说话那么粗鲁,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她;星期二,我喜欢上一个采访对象,那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啊,都有五十岁了,但风韵犹存;第三天,我爱上了我们的校对小李;第四天是社长的女儿;第五天是百货大楼的一个香水促销员;第六天,我爱上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今天,我爱上了透视室的那个姑娘。其实,爱上她们的时候,我也这样想,我怎会变得这样多情呢?我在心里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奇怪,我越压抑,心里的那份爱越炽热,瞧,我现在全身都出汗了。
——嗯,你是不是想过和她们,做爱?对不起,作为一名医生,我只能这样问。
——奇怪,我心里并没有这个想法。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女人做爱了,甚至我发现自己没有了情欲。甚至那天中午校对小李在办公室抱住了我,我也没有欲望。
——那么,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病人。心里充满着爱情,身体却没有欲望。合理一点儿的解释,可能是因为你长了两个心脏,却少了一个肾。这样吧,我给你开两服药,你拿回去吃,过一个星期,你再来检查。
过了一个星期,我如期坐在医生的面前。他摸摸我的脉,用目光探询地问我,再做一次血检和一次透视行吗?我想起上个星期我在透视室爱上的那个姑娘,心里涌起想再见她的愿望,于是就使劲地点了点头。还好,是她值班。还是那套程序,只是在透视的时候,我拼命地注视着她,把自己的爱意传递给她。她也许感觉到了。在填透视单时,她的目光低低的,不敢看我一眼。
下面还是我和医生的一段谈话。
——这个星期又爱上谁了吗?
——星期一,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但我爱上了影星徐静蕾;星期二,我爱上了送盒饭的女孩子;第三天,我没有出门,也没看书,没看影碟、电视,但我还是爱上了一个人,她在我的心里朦朦胧胧的;第四天开始我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我发现我爱的人中,开始出现了同性。
——同性?
——是的,但我想,我并没有同性恋倾向,因为我对他们的身体并没有欲望。我只是从心里爱他们,很热爱。有时候想起这种爱,我不禁热泪盈眶。
——我有点儿明白了,你对他们的爱并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广义的爱。
——不是爱情?广义的爱?
——是的,也许你不知道,你现在又多长了一个心脏,而且第四个心脏正在你的胸腔里冒出嫩芽。我不知你的心脏会不会越长越多,但有一点可以证实的是,你唯一的那个肾脏也消失了。
走在街上,我心里怅然若失。我此前查过资料,失去肾,意味着我将可能失去性生活。我还年轻,我的心里留着许多关于性生活的美好记忆。但仅仅过了十余分钟,那种沮丧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在路上,我爱上了一个对我回头看的老头儿,一种爱的喜悦漫过了我的心里。
第三周。
同一个位子上,坐着另一个医生。他年轻,有点儿木讷,在我看来至少是这样。
——请问,陈董医生在吗?
上个星期,我已知道那个医生的名字叫陈董。
年轻医生的目光一直回避着我,在窗户、墙上挂着的听诊器、白大褂、桌子上的病历本等上流连。
——陈医生在病房里……他让我转告你,他在病房里等你。
我来到了病房。我看见陈董医生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小说,并发出响亮的笑声。
——怎么啦,陈医生,你也病了?
我感到很惊讶。我的口气里有一些同情。
医生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微笑地点点头。你也许不知道,我也患上了和你一样的病,医生说,开始我有点儿不相信,但我被一种越来越多的爱折磨着——我发现我爱上了我们全院的护士。昨天早上我去做透视,发现自己也长了两个心脏。更奇怪的是,做透视的李医生发现自己长了三颗心脏。就在你进来之前,直到今天中午,已有十五个人来看这种病了。
怕我不信,医生拿来了他随身携带的门诊记录,让我过目。
——赵吉,女,二十八岁,广西某报社会计;
——徐帆,女,五十一岁,洁白纸品厂总经理;
——李增英,女,二十岁,广西某报社校对;
——江天水,女,广西民族学院学生,广西某报社社长的女儿;
……
在我一一查看这些人的看病记录的时候,医生一直在我的耳边说着话。
——你没发现吗,这些人近期与你都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你可以不出声,但可以初步确定,“多心症”——我们姑且先给它这样命名,是一种可传染的疾病,而你,就是“多心症”传染病的传染源。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心里也为自己把这种怪病传给这么多人感到不安。我难过地说。
——你不必难过,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发现这种病对人体和身心有什么危害。医生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
告别了陈董医生,我走到大街上。大街上,人流缓慢,但每个人似乎都有着自己的目标。我每迈开一步,心里的不安渐渐烟消云散。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欢快地流淌着,数颗心在快乐地跳动。我发现自己爱上了路边的树,天空的小鸟、云、遥远的星星……
下面是一周后《南方早报》的报道:
“多心人”在我市呈蔓延之势
本报讯(记者 胡红二)距上次在市医院发现一例多心人之后,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市又发现了近30例多心人,近50人出现了疑似症状。
据了解,新发现的多心人,都与首例多心人有过近距离接触。如给他看过病的医护人员,他的采访对象,送快餐的快餐店服务员,等等。
针对多心人在我市蔓延的趋势,我市卫生防疫部门迅速成立了专家组,对病源、致病原因进行考察。专家初步确定,这是一种心脏增生性疾病,主要通过直接接触、对视等方式进行传染。但有关部门对多心人呈蔓延的趋势并未采取隔离等措施,因为此病的流行对人类并无害处,反而益处多多。最近,我市的刑事案件不断减少,社会治安明显好转,扶贫济困、乐于助人、团结友爱的良好社会风气正在形成。据专家分析,如果任由多心症传染下去,警察、军队等从业人员可能面临着失业。
自此以后,我和陈医生成了好朋友,我们一起喝酒、泡吧,半夜喝醉酒后唱着歌回家。其间,世间发生了多少变化啊!我们身边的多心人多起来了,人们对多心人也开始由恐慌到宽容,由宽容到理解。现在,我们再也不用为自己是一个多心人而感到担心了。多心人自发聚集起来,一起上茶楼喝茶,一起观看足球比赛,纵论天下大事。多心人俱乐部也成立了,几乎全部被发现的多心人,都自愿地成了俱乐部的成员。俱乐部制定了相应的章程,规定了会员的义务和责任。俱乐部的宗旨是:让更多的人变成多心人。我们在歌中唱道:只要人人都变成多心人,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有一天,我和医生搂着肩膀回家,在经过河堤时,他一边对着邕江把满肚子的茶水排到江里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想去巴格达。
我吃了一惊。那时已是春天了。这个春天跟往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些不安和恐慌。这就是因为,伊拉克的局势越来越紧张,美国屯兵科威特,伊拉克战争眼看就要打响了。
那天晚上我们是喝了很多啤酒后才离开茶楼的,但我相信医生说的不是醉话。他说,我要让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浑身都长满心脏,但他们还能折腾什么。
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
第二天,听说我们要去巴格达,茶楼里的人们都冲动起来。一名年轻人跳到椅子上大声地喊道,去,去,去!大家挥舞着手臂呼应,去!去!!去!!!场面热烈而令人感动。
但大家都明白,几十号人一起去巴格达,比登天还难。于是大家决定筹钱让我和医生去。行程是这样安排的:先到美国,看一眼美国总统布什,然后再去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看一眼萨达姆。大家一致认为,我们的眼神可以阻止这场战争。
我们从北京出发了,二月天,天气却是出奇的寒冷。在寒气逼人的美国,我待了整整一个星期。也许因为我们是太普通的中国人的缘故,我们没有见到布什,却看见满大街的反战的人群,他们高举着标语,振臂高呼。但除了在电视上,我还是见不到布什,于是我们又去大学,希望能碰到他的两个宝贝女儿。但苦等了七天之后,我们感到这种等待是盲目而无望的。于是我们买了前往科威特的机票,想从那里转往巴格达。
赶到科威特,还好,战争还没打响。我们租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巴格达。
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快速地行驶着,一股股沙漠热风从窗外灌进来,我们浑身都冒出了热汗,无数个心脏在胸口怦怦地跳动,犹如万鼓齐鸣。我感到它们一颗颗向着巴格达快速地飞行着,迎面而来的是逃离家园的人们。终于,巴格达近了,然而,当车子驶入灯光闪烁的巴格达街头时,有什么东西呼啸着从我们的头顶掠过,落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腾起了冲天的火光。
我从车上下来,迎着刺耳的防空警报走向巴格达。灯光迷乱的巴格达,震耳欲聋的巴格达,在我的前面。不远处,一群人正在围着一个孩子悲愤地哭泣着。我走去,抱住那个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孩子,胸中的无数颗心像一块块石头,沉沉地坠地。
我在心里轻轻地说,巴格达,我来晚了。
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