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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1.9.2 翁贝托国王

翁贝托国王

三日,星期一

今天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父亲从窗口看见,卖木柴的老科雷蒂和他的儿子已经在广场上等我了。于是,父亲对我说:“恩里科,他们已经在楼下等你了。赶快和他们一起去见你的国王吧!”

我像箭一样冲下了楼。老科雷蒂和小科雷蒂今天看起来兴奋极了。他们两个是那么的相像,我奇怪我从前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过。老科雷蒂的外套上别着一枚军功章,军功章两边还各有一枚纪念章。两撇八字胡须微微朝两边翘起,一根根看起来比针还硬。

我们立刻一起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国王将在十点半驾临那里。老科雷蒂一边抽着烟,一边搓着手对我们说:

“你们知道吗?自从一八六六年的战争之后,我就一直都没有见过他。十五年零六个月啊!这样一转眼就过去了。他在法国待了三年,后来又去了蒙多维,这样我就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他。但是在这里我本来早就应该能够见到他的,可惜每次他来我都出门在外。哎,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称呼国王“翁贝托”,就像是称呼一个老同学一样。

“翁贝托统帅过十六师。”“翁贝托当时才二十二岁零几天。”“翁贝托很喜欢骑马。”等等。

“十五年了!”他加快了步伐,提高了声音说,“我真的很想再见到他呀!我离开他的时候,他还是王子,而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国王了!而我呢?也改变了,从一个士兵变成了一个卖柴火的!”他愉快地笑着。

小科雷蒂问他的父亲:

“爸爸,国王看到您,还能认出您来吗?”

老科雷蒂大笑着回答儿子说:

“傻孩子!我跟他根本就不一样。他是我们的统帅,我们当然都记得他;可我们呢,那么多人,就像一群苍蝇一样,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一个一个地对我们看。”

就这样,我们到了维托利奥·埃马努埃莱大街,街上有很多人看起来都是去火车站的。整整一个连的山地狙击手手持军号奏着乐走了过去;两个骑警急驰而过。天空中云层散开,太阳露出了笑脸,四周一片灿烂。

老科雷蒂的兴致越来越高了,他愉悦地说:

“哎,我真想见他啊!我们的老师长!你看,我老得多快啊!想当初我背着行军囊,双手握着枪,和我的战友们一起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将在六月二十四日早晨开始的决战。那情形就好像是前天一样。翁贝托和他的将领一起在隆隆的炮火中走来走去,紧张地指挥着战斗。我和我的战友们都默默地看着他,在心中暗暗地为他祈祷:‘但愿他不要被子弹击中。’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不久之后我就会站到他的身边,在距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我们就在奥地利的骑兵的眼皮底下,当时的情势非常危险。那天的天气真好啊!天空碧蓝碧蓝的,明净得像一面镜子,可就是热,非常的热。孩子们,让我们看看能不能进去。”

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的目的地。火车站前人山人海。马车、卫士、骑警正在整装待命;各个团体都举着他们的旗帜在恭候国王的驾临。一支军乐队正在奏乐。老科雷蒂使劲想挤到拱廊下,但是被警卫阻止了。于是他又想挤到火车站的出口处去。那里已经站满了人,老科雷蒂想站到第一排,于是他就用胳膊肘在人堆里打开一条通道,把我们一起推了过去。但是人群一直都在动,我们也一会儿被挤到这边,一会儿被推到那边。这个时候,科雷蒂那卖柴火的父亲看到了火车站里拱廊的第一根柱子。柱子下站着一个警察,那里普通的群众是不可以逗留的。突然之间,老科雷蒂对我们说:

“你们跟我来。”说着,就拉起我们的手,带着我们三步两步地跨过空地,走到柱子跟前,背贴着墙,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一个警官马上跑了过来,对我们说:

“这里是不能站人的。”

“我是四十九军团四营的。”老科雷蒂指着胸前佩带的勋章回答说。

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说:

“那你们就待在这里吧。”

老科雷蒂带着胜利者的自豪感说:

“怎么样?我早就说过吧,‘四十九军团四营’是一句很神的话。我曾经是它的一员,和翁贝托一起并肩打过仗,难道连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的权利都没有吗?打仗的时候,我就和他挨得很近,现在当然也应该在近处再看看他。他不仅仅是我们的将军,还亲自指挥过我们作战呢!哦,是的,在大战中他大概指挥了我们有半个小时吧,当时我们的指挥不是乌布里克少校而是他,天哪,这一切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这个时候,候车室大厅的内外已经挤满了绅士和官员。他们的马车都停在门外,排列得非常整齐。车夫们一律穿着红色的制服,在人堆里看起来非常显眼。

科雷蒂问他的父亲:“翁贝托亲王在打仗的时候,手里是不是拿一把军刀?”

他父亲回答道:

“当然,和别人一样,他的手里也举着军刀,用来抵御雨点般向他挥来、砍来的大刀和长矛。哎,当时,敌人的进攻真是疯狂极了。他们愤怒地朝我们扑过来,狂吼着。他们在我军的队伍和方阵中来回厮杀;炮火纷飞,子弹像狂风骤雨一样在空中旋转,捣毁了一切。亚历山德里亚的轻骑兵、福贾的长矛射手、步兵、持枪的骑兵、狙击兵则组成我军的巨流,努力进行着反击,在一片被死亡笼罩着的混沌中,我们大家都不清楚战争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喊:‘殿下!殿下!’同时我看到敌军的长矛已经向我们逼近,我们马上开火,就这样一阵硝烟遮住了周围所有的一切……过了好一会儿,等硝烟散去,我们看到满山遍野都是死伤的士兵和战马。我偶然回过头,看到翁贝托正和我们站在一起。他骑在马背上,正向四周环视,他的神情很从容、很自若,仿佛在问自己:‘我的兄弟中有人受伤了吗?’于是,我们大家不由自主地向着他齐声高呼:‘万岁!万岁!’那样子就像是疯了一样。那是一个多么神圣的时刻啊!……瞧,我们等的火车来了!”

乐队开始奏乐,官员们连忙跑上前去迎接,人们都翘首以待。

“他不会马上出来的,”一位值勤人员说,“各级官员还要向他致欢迎词呢!”

此刻,老科雷蒂的心情更加激动了。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现在回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在那里。神情自若地站在一片硝烟之中。后来我还听说,在国家发生了重大的灾难和疫情,比如说地震和霍乱的时候,他也能保持镇静,沉着应对,但是他在战争中和我们站在一起时的那种神情,却让我一直都无法忘怀。我肯定,他也没有忘记四十九军团四营的事。他现在虽然已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国王了,但是,如果能和当时在场的那些弟兄再欢聚一次,他肯定会很愿意的。现在他的身边有将军、有官员、有谋士,只有王公贵族才能晋见他;而当时,他的身边只有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哎,如果我能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就好了。我们那只有二十二岁的将军,我们的小亲王!当时,是我们在保卫着他的生命安全啊!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我们的翁贝托!哎,算了!听到这音乐,我的身体里真的是热血沸腾啊!我用我的名誉保证!”

就在这时,人群欢呼起来,成千上万只帽子被举上头顶,只见四位身穿黑色衣服的绅士上了第一辆马车。

“是他!”老科雷蒂大声叫道,他那样子就跟着了魔没有什么两样。

然后,他又低声说:

“我的圣母啊,他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我们三个也都摘下了帽子,以示对国王的尊敬。人群早已沸腾起来了。马车在千万只挥舞的帽子中间缓缓地前行。我仔细观察着老科雷蒂的反应。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身材仿佛更高大了,神情比从前更严肃了,脸色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变得有些苍白。靠着一根柱子,他直直地站着。

就在这时,马车开过了我们的身边,距离老科雷蒂站的柱子只有大约一步路光景。

“国王万岁!国王万岁!”许多声音在喊。

“国王万岁!”众人的喊声过后,老科雷蒂又喊了一声。

国王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老科雷蒂胸前的三枚勋章上停留了片刻。这使老科雷蒂失去了理智,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声喊道:

“四十九军团四营!”

国王本来已经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听到老科雷蒂的吼声,重新转过头来,凝视着老科雷蒂的眼睛,并把手从马车上伸出来。

老科雷蒂向前跨了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国王的手。

马车离开了。人群顿时朝各个方向散开。我们被人群冲散了。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老科雷蒂跑哪儿去了。但是,这只是一小会儿。没多久,我们就重新把他给找到了。

他双眼湿润,激动得气喘吁吁。他高喊着他儿子的名字,把刚才被国王握过的那只手高高地举在空中。科雷蒂朝他扑过去,他朝着儿子大喊:

“就是这只手,我的孩子,你摸摸,上面还留着他的体温!”

说着,他用那只手轻轻抚过他儿子的脸庞,对他说:“感觉得到吗?这是国王给你的爱抚。”

接着,他就站在那里痴痴地想,仿佛做起了他的白日梦。他手里拿着一支烟斗,双眼凝视着远去的马车,嘴角挂着微笑。不少人围了过来,好奇地望着他。

“他曾经是四十九军团四营的,”人们说,“他和国王认识呢!”

“国王认出他来了呢!”

“就是他握了国王的手!”

“他向国王递了一份请愿书!”有一个人高声叫道。

“不,我没有!”老科雷蒂朝那个人转过身去,坚决地说,“我没有给他请愿书。如果他向我要求的话,我会给他另外一件东西……”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

他很简单地回答:

“那就是我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