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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1.7.7 爸爸的看护人每月故事

爸爸的看护人每月故事

三月的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一个乡下人打扮的小伙子,来到那不勒斯的“朝圣者”医院。他的腋下夹着一个包袱,浑身都是泥浆和汗水。他向医院的看门人递上一封信,说是来找他的父亲。小伙子长得很英俊,椭圆形的脸庞,浅棕色的皮肤,眼神深邃而忧郁,两片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来自那不勒斯近郊的一个小村庄。他的父亲一年以前为了谋生去了法国,最近才回到意大利。他在快到那不勒斯的时候下了船,谁知道突然病了,所以就住进了当地的医院。住院之前,他匆匆忙忙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他已经回到了意大利但是因病暂时无法回家。他的妻子收到信之后非常着急,但是,她自己却抽不开身去看他。因为,在家里,他们的小女儿病了,而她还要照顾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于是,她就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几个钱,打发他去那不勒斯照顾他的父亲。少年徒步走了十英里才到达那不勒斯。

看门人接过信,看了一眼,然后就叫了一名护士,让她带少年去找他的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护士问。

少年用颤抖的声音说出父亲的名字,他非常担心护士会告诉他什么不幸的消息。

但是护士并不记得那个名字。于是她又问:

“是不是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老工人?”

“是的,是个工人,”少年更加焦急了,他回答说,“年纪嘛,还不是特别大,对了,是刚从国外回来。”

“他是什么时候住进我们医院的?”护士问。

少年重新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说:“我想,大概是五天前。”

护士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啊,是的,是住在四号病房最里面那个床位的病人。”

“他病得很严重吗?现在怎么样了?”少年急着问。

护士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对他说:“你随我来吧。”

他们一起上了二层楼,走到一个宽敞的走廊的尽头。护士在一个大病房的门口站住了,病房的门开着,少年看到病房里有两排病床。护士对少年说:“进来吧。”

少年鼓起勇气跟着护士进了病房,他的心里怦怦直跳。他的眼睛一一扫过左右病床上那些苍白憔悴的病人的面孔:他们中有几个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和死人没什么两样;另外一些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还有的人因为病痛,像孩子一样呻吟哭泣着。病房虽然很大,但是并不明亮。沉重的空气里散发着呛人的药味。两个修女手里拿着瓶瓶罐罐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

护士带着少年走到病房的尽头,护士停在一张病床的床头,拉开了床前的小帘子,对少年说:

“瞧,这位就是你的父亲。”

少年忍不住失声痛哭。他的包裹掉在了地上,但是他并没有去捡。他把头靠在病人的肩上,伸手去拉病人直挺挺的手臂,可是病人毫无知觉地躺着,一动也不动。

少年重新站起来,望着他的父亲又一次失声痛哭。这时,病人睁开了眼睛,凝视了少年很久。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仿佛认识少年,但是他的嘴唇始终都没有动。可怜的爸爸,他的变化多大啊!少年都认不出他来了。瞧,他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胡子那么长,他的整个脸都肿着,变成了一种可怕的赤红色,他脸部的皮肤因此而被绷得很紧,甚至闪闪发亮。他的眼睛变小了,嘴唇变厚了,整个样子都变了。只有额头和眉毛还有一些原来的样子。他呼吸困难。

“爸爸,我的爸爸!”少年呼喊着他的父亲,“是我啊,你认不出我来了吗?我是奇奇洛,您的奇奇洛啊!我从乡下赶来看您来了!是妈妈让我来的。您好好看看我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您和我说句话呀!”

但是,病人睁眼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爸爸!爸爸!您怎么了?我是您的儿子,您的奇奇洛啊!”

但是病人不再有什么动静,只是艰难地喘着气。

于是,少年一边哭,一边去别处搬了一个凳子,坐下来静静地守候着,他的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他的父亲。

“待会儿就会有医生来给他诊治的,”他想,“到时候我就可以知道他到底病得怎样了。”

就这样,少年陷入他悲伤的思绪中间。和他的父亲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在他的脑海中重现。他想起父亲离开家的那一天,站在船头和全家人告别的情景;想起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父亲外出打工的收获上;想起母亲接到父亲的来信之后伤心担忧的样子。他甚至还想到了死亡,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他的父亲已经死去了,而他的母亲则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他的整个家庭因为父亲的不幸亡故而陷入了无望和困苦之中。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坐了很久,直到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他才骤然惊醒。原来是一位修女。

“我父亲生了什么病?”少年马上问。

“他是你的父亲吗?”修女温柔地问。

“是的,是我的父亲。我是来看他的。他到底怎么了?”

“勇敢一些,小伙子,”修女说,“待会儿医生就会过来的。”

说完,修女就走开了,她并没有给少年一个明确的答复。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铃响了。医生带着一个助手进来查房,后面还跟着一名修女和一个护士。他们开始逐个给每一位病人诊治,在每一张病床前停留。少年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到来,但是时间过得那么慢,对他而言,等待仿佛永无止境。医生每往前走一步,他心中的焦虑就增加一分。最后,医生终于走到了他们旁边的那张病床前。那医生的年纪看起来已经很大了,他的身材虽然高大,但是背已经驼了。他神情严肃,看起来不苟言笑。

医生还没有离开前面的病床,少年已经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当医生终于朝着他父亲的病床走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医生回过头,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那个病人的儿子。”修女解释说,“他是今天早晨从乡下赶来看望他的父亲的。”

医生把一只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俯下身给病人诊脉,然后又摸了摸病人的额头。最后,他询问了修女病人的情况变化,修女说: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这时,少年也鼓起了勇气,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医生:

“我爸爸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鼓起勇气,孩子!”医生重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鼓励他说,“他的面部生了丹毒,的确很严重,但是也不是说完全不可治了。你好好照顾他吧。我相信有你的照顾他会感觉好一些。”

“但是他连我都认不出了!”少年失意地说。

“他会认出你的。或许……是明天。希望如此!你放心吧!勇敢一些!”医生说。

少年还想问他一些别的问题,但是他没有胆量。于是,医生就走开了。就这样,他开始一心一意地照顾起那个病人来。他时不时地给病人盖好被子,碰碰他的手,把飞过来的苍蝇赶走。一旦病人发出呻吟,他就马上俯过身去看他;每次修女送来水和饮料,他就忙着给病人接过来喂他。有时候,病人也会朝他看;但是他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只是,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尤其是当少年将一块手绢放在他眼前晃动的时候。

就这样,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少年睡在病房的一个角落里。两条拼起来的长凳就是他临时的床。第二天一醒来,他就继续他的看护工作。这一天,他的病人看起来似乎比原先清醒一些了。当少年用轻柔的声音呼唤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过感激的光辉。有一次,他的嘴唇还动了一下,他仿佛想对少年说些什么。每次昏睡醒来,他都会睁开眼睛,用眼神寻找少年的身影。

医生又来看过两次,说他的病有一些好转了。快傍晚的时候,少年喂他喝水,当杯子凑到他浮肿的唇边的时候,少年好像看到病人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一切都让少年感到非常安慰,他的心底又开始充满了希望。他不停地和病人讲话,讲他的妈妈,讲他的几个小妹妹的情形。讲他的全家人翘首盼着父亲回家的心情。他多希望他能听得懂他的话啊!他说的话头绪有些乱但是充满了温情,他觉得他正在用他温暖的心激励着他看护的病人。病人虽然不见得听得懂他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气馁。因为他从病人的表情看出来,他很喜欢听他说话,因为那是一个儿子对他病重的父亲说话时才有的充满悲伤和深情的声音。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也是这样,病人的病情时好时坏;少年为了照顾他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废寝忘食。他每天只吃两顿饭,每次修女给他送饭来,他也都只吃一两口面包和一点儿奶酪。他是如此之专注,以至于很少注意到他的身边发生的一切。病房里住的大多数是垂死的病人;夜晚值班的修女时不时匆匆地跑进来;前来探病的家属常常在病房外悲痛欲绝,失声痛哭。医院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要不是他全心全意地照料着身边的病人,无暇他顾,他一定早就被这一切吓坏了。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过去,朝暮晨昏,日子也就这样慢慢地流淌过去了。少年一直陪伴在病人的身边,怀着拳拳的赤子之心,精心地照顾着他。病人的每一个目光,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的心。病人在生死的边缘徘徊,而少年也在希望和绝望的两边奔波。每一次看到他的父亲有些好转了,他就欢欣雀跃,信心倍增;反之则辗转反侧,心惊胆战。

然而,就在奇奇洛到达医院之后的第五天,病人的病情明显恶化了。

医生来查房的时候,看了他的情况之后直摇头,看来病人是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只有一件事让少年稍感安慰。那就是病人的身体情况虽然每况愈下,但是他的神志似乎比原来清楚了一些。他总是盯着少年看,眼神里充满了温情。不管是药还是饮料,他只喝少年端给他的那一份,对别人都不予理会。他努力动着嘴唇,好像想对他说一句什么话。他说话的动机那么明显,重新让少年对他的生还充满了希望。他忍不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满怀希望地对他说:

“爸爸,爸爸,鼓起勇气来!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病好了,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去看妈妈了!你一定要挺住!!”

就在那天下午四点钟光景,病人又有了极大的动静,少年又一次沉浸在他美好的希望里。可就在那时,从隔壁的病房里传出他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他听到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说:“再见!修女。”

那句话让少年一跃而起,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紧接着,他看到一个男子提着一个大包袱走进他所在的病房,他的身后跟着一名修女。

少年惊叫起来,然后就如同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那男子转过身,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也惊呼起来:

“奇奇洛!奇奇洛!”然后,他就朝着少年奔跑过来。

少年叫着:“父亲!”扑倒在男子的怀里,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修女们、护士们、助理医生们纷纷跑过来,个个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仔细地看了看少年身边的病人,便再一次深情地拥抱亲吻少年。然后,他不无惊奇地说:

“哦,我的奇奇洛!奇奇洛!亲爱的孩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错把你带到了这里,而你错把这个人当作了你的父亲,是不是?你妈妈写信给我说你已经来了,我就一直心急火燎地等着你!可怜的孩子!你在这里待了有几天了?你的样子怎么这么憔悴?我倒还可以,已经恢复健康了。你知道,我一直都能渡过难关的。你妈妈好吗?孔切泰拉好吗?小宝贝呢,他好吗?家里人都好吗?哎,我不得不在医院里耽搁这几天。我们走吧。哦,我的上帝,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少年把家里的情况简要地对他的父亲说了一下,可是就这几句话,他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口的,他实在是太激动了,话都说不连贯了。

“哦,爸爸,能再见到您真的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奇奇洛结结巴巴地说,“您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真的以为我要永远失去您了!”他不停地亲吻着他的父亲。

但是,即便这样,他并没有要跟着他的父亲马上离开的意思。

“快跟我来!我们如果现在就走的话,今天晚上还来得及赶到家里呢!走吧,我的孩子!”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少年往他的身边拉。

但是,少年一直犹豫着,他回过头望了望他看护了好多天的那个陌生的重病人。

“孩子,你怎么了?你不愿意跟着你的父亲回家吗?”望着少年,父亲不解地问。

少年忍不住又望了床上的病人一眼,就在那个时候,病人也正好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于是奇奇洛不再结巴了,他滔滔不绝地对他的父亲说:“不,爸爸,别着急……您看,现在我还不能走。这位生病的老人,他需要我。我在这里已经照顾了他有五天了。他不能说话,但是总是望着我。原来我以为他就是您,所以全身心地照顾他:给他喂吃的,喂喝的。而他现在也已经离不开我了。您知道他的病很重,需要人照顾。我实在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他。请您一定不要生气啊!您先走吧!我明天再回家,您就让我和他再待一会儿吧。您看他望着我的眼神!真的好可怜!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需要我。如果我走了,他就会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地死去……让我陪陪他吧,爸爸!”

“多善良的孩子啊!”一个助理医生听了这话忍不住称赞道。

奇奇洛的父亲被他搞得有些糊涂了,他一会儿看看奇奇洛,一会儿又看看那个不知名的病人,问:“可他是谁呢?”

“他和您一样是一个农民。”助理医生说,“他也是去国外打工刚回来,和您同一天进的医院。他被抬进医院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所以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也许他也有家、有孩子,所以就把您的儿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吧。”

病人仍然定定地看着奇奇洛。

于是,父亲就对儿子说:“奇奇洛,那你就留下来吧。”

“他也不需要留很久了。”旁边的助理医生悄悄对奇奇洛的父亲说。

“尽管留下来吧,我的孩子!”奇奇洛的父亲说,“你是一个有爱心的好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以你为荣。我这就回家去,你母亲她一个人在家一定累坏了。这里还有一个银币,你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再见了,我的乖儿子。回家见!”他又拥抱了奇奇洛,注视了他很久,然后在他的前额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就走了。

少年回到病床边,床上的病人立刻安静下来。于是,奇奇洛就继续干他的看护活。虽然他不再哭泣,但是他对他身旁病人的照顾跟从前一样一丝不苟、无微不至,不仅上心,而且非常非常的耐心。他给他喂水,给他整理被褥,抚摩他的手,轻声细气地和他说话,鼓励他战胜病魔。那一天,他除了白天工作以外,晚上也没有休息。第二天也是一样。但是,病人的情况越来越糟:他的脸色开始发紫,气也越喘越粗,人越来越烦躁,经常会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叫声。因为他全身浮肿了,所以看起来面目狰狞。晚上,医生又来看过他,说他拖不过当晚了。于是,奇奇洛就更加小心地照顾他,一刻都不放松。病人望着他,望着他,嘴唇时不时微微翕动着。看得出,他努力想要说什么。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很温柔的表情时不时地呈现。但是,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小,目光也越来越浑浊。那天晚上,少年一直都没有合眼,直到东方发白,值班的修女走进了房间。修女朝病人看了一眼,就迈着大步,匆匆走开了。不久她带着助理医生和一个护士拿着灯笼走了进来。

“他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了。”助理医生说。

少年拉住了病人的手,后者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就在那一刻,少年觉得病人似乎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握了我的手!”少年惊呼。

助理医生俯下身躯仔细查看了病人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抬起头。修女从一旁取下了十字架。

“他死了!”奇奇洛大叫。

“你回去吧,孩子。”助理医生说,“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回到你的亲人身边去吧!祝你好运!你的善心一定会得到回报的,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好孩子!再见!”

修女从窗台上的花瓶里取来一束紫罗兰,递给奇奇洛,对他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你,孩子。把这束花带走吧,就算医院留给你的纪念吧。”

“谢谢,”少年用一只手接过花,抬起另一只手来抹眼泪,一边说,“可我还有许多路要走……就这样拿着,这花会蔫掉的。”这样说着,他把手中的花铺在死者的病床上,说:“我就把它们献给我照顾过的病人吧。谢谢你,修女。谢谢你,医生。”接着,他转身回到病人的身边,对他说:“再见了……”他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可就在这时,一个无比温柔的称呼跑到了他的嘴边,事实上他已经用这个称呼叫了他整整五天了——“永别了,可怜的爸爸!”

说完,他重新把包袱夹在腋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离开了医院。

天边微微发亮发白,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