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西比较美术学
1.6.4.1 一、中国美术与诗歌比较研究

一、中国美术与诗歌比较研究

中国大约在孔子时代,诗与画就成为论及的对象。诗“可兴、可观、可群、可怨”,“绘事后素”等,但没有明显的比较。唐代的王维(701—761)亲躬于诗歌与绘画的创作实践,但也没有将二者明显置于一起加以比照。北宋的苏轼(1037—1101)依据王维的诗画创作,提出了诗画互有论断,提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将诗与画作了比较研究,并得出了“诗画一律”的结论。这与西方文艺复兴达·芬奇把诗与画作一个高下、优劣的比较来说,完全是不同的比较方法。中国诗画强调的是一致性,认同的是诗画背后追求的“意境”。正如后来明末清初的叶燮(1627—1703)所总结:“画者形也,形依情则深;诗者情也,情附形则显。”(叶燮《赤霞楼诗集·序》)[73]王夫之亦有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二者同一风味。”(王夫之《姜斋诗话》)近人钱钟书就美术与诗歌作了深入的比较研究,他的《中国诗与中国画》堪称跨学科研究的典范。

真正进入诗画研究的是苏轼,他以王维作的诗画为比较的例子。王维是唐代著名诗人,又被董其昌(1555—1636)奉为中国山水画“南宗”鼻祖。尽管王维山水诗颇有禅意,但在苏轼看来其诗本身就如同山水画,而王维的山水画具有文人的逸趣,包含了诗歌的意境。故此苏轼认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关烟雨图〉》)苏轼举证王维的诗画不仅仅是因为王维诗画双全,更主要是苏轼认为王维的诗画互为一致、是一律的。同时苏轼还列举了边鸾(唐代画家,生卒年不详)和赵昌(宋代画家,生卒年不详)两位画家绘画与诗的关系。苏轼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苏轼《书焉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苏轼对中国诗画的比较研究已经很深刻了,不但看到了诗画之间的关系,更看到了诗画的共同本质。与苏轼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北宋文学家、画家张舜民(生卒年不详),他提出:“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张舜民《跋百之诗画》)宋代画家郭熙(1023—约1085)在《林泉高致》中亦云:“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后来的很多研究者如钱钟书认为:“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同属于所谓‘南宗’。”

钱钟书通过对中国传统诗和传统画的比较研究,在《中国画与中国诗》中,对“中国旧诗和中国旧画有同样的风格,体现了同样的艺术境界”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这个结论“和‘诗原通画’、‘诗画一律’,意义大不相同。‘诗原通画’、‘诗画一律’是树立一条原理,而那句话只是叙述一个事实。前者认为:诗和画的根本性质是一致的,后者认为:在中国传统里,最标准的诗风和最标准的画风是一致的。假使前者成立,也许可以解释后者这个事实;假使后者成立,却还不够证明前者那条原理。对于前者,要求它言之成理,免于牵强理论;对于后者,要求它言之有物,免于歪曲历史”。钱钟书通过对中国传统诗歌与传统绘画的比较和分析,考证了“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论画时重视王世贞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论诗时却重视所谓‘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因此,旧诗的‘正宗’、‘正统’以杜甫为代表”。在诗歌方面,唐代诗人中,显然杜甫的地位比王维地位要高,但是王维却是“南宗”的鼻祖,是唐代山水画中的第一把交椅。颇似杜甫的李思训的山水画,地位却不及王维,而被明代的董其昌指为带有贬义的“北宗”。通过比照,钱钟书指出,中国传统诗中所谓的“神韵派”,并不在传统的诗歌中有最高的地位;而传统绘画中的“南宗”,却是中国绘画的正宗。传统诗歌中的正宗诗的地位,比“神韵派”诗歌的地位要高;而传统绘画的“北宗”,远不如绘画的“南宗”地位高。这就说明了传统诗与传统画,存在有不一样的地方,至少在文艺批评理论和鉴赏层面是不一致的。为此钱钟书指出:“我们也往往不注意一个事实:神韵派在旧诗传统里公认的地位不同于南宗在旧画传统公认的地位,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标准的诗风,而传统画评承认南宗是标准的画风。在‘正宗’、‘正统’这一点上,中国旧‘诗、画’不是‘一律’的。”钱钟书对诗画的跨学科研究,将中国诗画一体或境界相同,或诗画一律、诗原通画等认识重新作了梳理和比较,尤其是对中国传统文艺批评的标准以及对诗画欣赏的态度作了比照、分析和研究,寻找到了中国传统诗画的批评标准分歧的这个事实:“在中国文艺批评的传统里,相当于南宗画风的诗不是诗中高品或正宗,而相当于神韵派诗风的画却是画中高品或正宗。”[74]钱钟书的《中国诗与中国画》的确堪称是一篇经典的跨学科的诗画比较研究范例。

如果说钱钟书重点是在对诗画关系的风格、意境、一律、原通等方面的比较研究,从而提出了诗和画在传统的文艺批评里并不一致的结论。那么,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研究,重点探讨了诗画共存的空间问题,是中国诗画空间比较的经典范例。

宗白华以跨中西视域的视野,分析和比照了中国画与中国诗的空间关系。他用《易经》中的“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说明“这正是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并以此为逻辑起点,探讨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这种空间意识是音乐性的(不是科学的算学的建筑性的)。……而是由音乐舞蹈体验来的”。宗白华用唐代画家吴道子(约680—759)请裴将军舞剑,以及唐代书法家张旭(生卒年不详),观看公孙大娘舞剑和宋代书法家雷简夫(1001—1067)倾听嘉陵江水有节奏的波涛这三个实例,来证明中国绘画书法的空间是由音乐舞蹈性的体验而来的。“节奏化了的自然,可以由中国书法艺术表达出来,就同音乐舞蹈一样。而中国画家所画的自然也就是这音乐境界”。宗白华由此将中国诗歌中所表现的空间与中国绘画空间比较研究,以证实中国画的这种境界。他引用了王维、杜甫、李白、岑参、刘禹锡、罗虬、杜审言、李群玉、杜牧等诗句来实证中国画的空间意识,是“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的意识,而并不同于西方的焦点透视所形成的空间意识。譬如王维诗云:“北坨湖水北,杂树映朱栏,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王维《辋川·北坨》)宗白华认为:“此处南川水却明灭于青林之端,不向下而向上,不向远而向近。和青林朱栏构成一片平面。而中国山水画家却取此同样的看法写之于画面。使西人诧异中国画家不识透视法。然而这种看法是中国诗中的通例。”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和特有的文化态度,没有把那“张绡素以远映”(宗炳《画山水序》)的透视方法传承下来,而是沿着中国诗歌空间的表达方式,以移动的、全景式的“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王维《晓行巴峡》),“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杜甫《夜宴左氏庄》),“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苏轼《送参廖师》)等山水诗的空间结构方式,形成空灵境界。正是中国诗画空间所独有的共同的结构与营造,因此“‘目所绸缪’的空间景是不采取西洋透视看法集合于一个焦点,而采取数层观点以构成节奏化的空间。这就是中国画家的‘三远’之说”。

宗白华将中国诗画空间意识与西方空间意识进行了比照,认为中国画与中国诗的空间结构所构成的追求是“‘留得无边在’,低回之,玩味之,点化成了音乐。于是夕照要有归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陶渊明诗)。我们从无边世界回到万物,回到自己,回到我们的‘宇’”。[75]宗白华列举的中国诗与中国画,主要是中国传统山水画和山水诗,并不包括中国传统人物画或花鸟画,诗歌也是以山水诗为主,其他类型的诗歌极少。中国山水画是文人画,文人都会作诗,与山水画对应的必然是山水诗,两者都是“本一律”的,故此诗画空间的追求和营造,其方法如出一辙,都是“以小观大”。宗白华运用了大量的中国画论和文论,以及诗歌作为例证,考察了中国画对空间的追求与诗歌对空间追求的独特意识,并把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与西方绘画空间意识进行了比照,得出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是一致的结论。

丰子恺在《中国画与远近法》中也有类似宗白华讨论的中国诗画的观点,该文是一篇关于诗画空间比较的优秀范例。丰子恺同宗白华一样,也是以跨学科的学术视野探讨中国诗画的空间关系。“现在从表面上拿西洋的画法来规律中国画,当然可以指摘其远近法的错误,而见其为局部凑成的不统一的绘画。但就根本一想,这远近法的错误与画面的不统一,正是中国画的特质所在”。[76]丰子恺的论证方式同宗白华近似,也是以中国诗歌与中国绘画的空间关系来论证的。丰子恺首先提出了“画家与诗人,对于自然的关照态度,是根本的相同的”。故此“看到中国画的山水立轴或图卷时,容易使人联想‘关山万叠’、‘云数千重’等诗文中语。中国画所描写的想象的世界,换言之,就是诗的境地”。[77]丰子恺还认为,“中国诗人作诗时喜用绘画的看法”,同时他又说“中国画家作画时喜用诗的看法”。也就是说中国诗画的空间和意境的营造属于“诗画交流”的状态。这种“书画交流”的主要特征是:“在空间的艺术中加以时间的分子,其空间必缺乏现实性。在平面的艺术中加以立体的分子,其平面亦必缺乏统一性。非现实又不统一的绘画,当然不能绳之以远近法的规则。但在其他方面,这种绘画比较起写实的西洋画来,富有诗趣。……中国画中一切不近事实的畸形的表现,都是由于作画时用诗的看法而来的。”[78]

丰子恺与宗白华诗画关系比较研究的侧重点有所差异。宗白华考证的是中国诗画空间相对于西方绘画空间来讲,其视点是流动性的和追求意境的;丰子恺比照中国诗画空间与西方绘画空间所谓的“错误性”,正好符合中国诗画对自然关照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