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形态研究的方法
形态研究的主要方法是研究和解决中西美术视域中那些没有事实联系的——非“亲缘”关系的美术形态,其核心是“异同”关系,主要手段是比照。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美术形态,有各自的造型形态和审美形态的特征。这些形态特征是不受“他者”美术观念及其思潮的影响而各自形成的差异性或同构性。但也在某些造型形态、审美形态的层面中有相近或相似的地方,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异质同构”。中西美术形态的差异性和异质同构特征,在中西比较美术学的研究工作中需要采用形态研究的方法,研究其双方的异同关系。“异”就是异质,所谓“异质”,就是中西方美术关系中在本质上完全迥异的特质。异质构成了中西美术形态的多元特征。“同”就是同构,所谓“同构”,指的是中西方美术中内在的相近或相似的元素,是基于人类文化形态中共同认识所产生出来的。尽管人类文化的产生是多元的,不同的地域和地区的文化有不同的差异性。但是,作为人类共同的文化中依然有人类共同的文化共性,这些共同性是中西比较美术学形态研究的基础与逻辑起点。如果中西美术文化形态完全相异,就没有比较的基础;如果完全相同,就没有比较的需要。异质同构正是中西比较美术学可比性的基础和需要。因此,尽管在很多方面中西美术没有“亲缘”关系,但因有共同的文化共性,形态研究的可比性是依然存在的,这就说明那些跨国别或民族毫无相干的美术,有纳入视野研究的可能性。对差异的研究,就是比照其不同,发现其不同的形态本质与表现特征。本质上讲,就是通过形态研究去深入探讨中西美术各自的造型特征、审美特征的异同关系,正如黑格尔所说:“我们所要求的,是要能看出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11]尽管形态研究主要对象是中西视域中那些没有事实联系的美术形态,但也不能说形态研究就可以任意或随意地比较。形态研究依然需要有比较的视域与划定可比较的范围和问题。即是说,必须限定在可比较的视域、范围与问题中,而不能简单地搞“拉郎配”或“X+Y”。探求“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是形态研究方法的基本思想。
形态研究主要基于三个方面:“造型形态”、“审美形态”和“观念形态”。如果说影响研究中的事实联系——“亲缘”关系,是对中西美术形而下的“关系”研究,那么,形态研究中的异质同构——非“亲缘”关系,就是对中西美术形而下至形而上的“关系”研究。美术的“造型”——这个形而下的基本结构要素,是中西美术形态研究的逻辑起点,是形态研究的首要对象,而后深入其他层面的形态研究。总之,形态研究通过对中西美术的形而下“关系”研究,而后深入到中西美术审美形态层面研究,去了解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下美术形态的审美异同特征,最终探讨中西美术观念形态的异同特征。同时,我们还应该意识到,形态研究是阐释中西美术各自价值体系和知识系统的基础。
1.“造型形态”:造型体现了美术的基本要素,因为造型实则是美术的根本技术。离开造型,美术不复存在,即使现代美术的极简主义与抽象主义,也有造型的元素。中西比较美术学对“造型形态”的研究,以研究的对象形态与造型技术为实践基础。美术中的造型是专门研究美术造型的基本技法或技巧,是把造型作为技法运用。譬如绘画,如何把一个创造的形象转移到一定的媒介上表现出来,这需要良好的技术或技巧,这就是造型。“造型形态”,就是形态研究中的研究对象,研究中西美术作品中的各种造型特征或元素的不同的表现方式或处理方法,即中西美术造型的异同特征与元素。诸如中西美术中构图、形象、具象、抽象、写实、写意、结构、色彩、笔触、笔墨、透视、视点、明暗、光影、空间、二维、三维、空白、体感等等,都是被形态研究作为异同关系研究的客观对象,比较其差异性、相同性或相似性,即中西美术中异体与同构的造型特征。
2.“审美形态”:审美是人类的天性之一,人类对美的追求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艺术家们在创造美术作品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某种人类共同的理想——“美”。美术之所以被称为美术,是因为美术所释放的最高理想的终极目标是“美”,或者说,美术是为美而产生的,是美的艺术。当然,中西文化背景不同,有各自对美的理解、审美趣味、审美追求、审美倾向和审美特性,这也造成了中西美术不同的审美形态。清代的邹一桂对西洋画的看法,就是因为审美态度和审美趣味的不同,认为西洋画“不入画品”。中西方美术都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各有其审美价值。中国传统审美观念是以“天人合一”作为思想基础(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西方那样的“美学”体系、观念和“哲学”体系、观念,大凡使用“美学”、“哲学”等概念,都是西方的文化知识结构体系。“澄怀味象”或“澄怀观道”可对应西方的“审美”),所以在中国美术中,“气韵”是最高的审美境界层。中国传统文化中,也绝不会在“美”的概念上纠缠不休——“大美不言”,而是用心去体悟——“澄怀味象”。所以,中国传统美术没有大起大落的形态变迁。西方传统美学观念不断地被探讨,并在探讨中不断地变化,“美”的观念和概念变动不居,不同时期有不同“美”的观念和概念出现。尤其到了近现代,西方美学的“合目的性”(德国康德)、“绝对精神”(德国黑格尔)、“实验美学”(德国费希特)、“有意味的形式”(英国贝尔)、“经验美学”(美国杜威)、“形象直觉说”(意大利克罗齐)、“心理距离说”(英国布洛)、“移情说”(德国李普斯)、“里比多”(奥地利弗洛伊德)等观念理论以及以后的分析哲学、现象学、存在主义、接受哲学等的美学观念的出现,导致了西方主流美术形态的重大变迁和相互抗拒、颠覆。西方美术从具象激变到抽象,从二维到三维,再激变到二维,以至于到了后现代消解美术本身,都是在西方美学形态(包括哲学、文化等观念)不断变化下,引发美术形态一系列的变化。中西方审美形态的变化导致各自的美术形态的变化,只有通过形态研究的方法,才能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中西美术异同的本质和根源。
譬如,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美术,受古希腊审美原则的影响很大,黄金分割法的“理想美”是古希腊古罗马美术家所遵循的基本原则,一切美术创造都在理想美的尺度中发生。古希腊的审美原则对后来的古典主义美术产生直接的影响。中国古代美术的本体一直是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澄怀味象”是中国古代审美的基本态度,“大象无形”成为中国古代美术创作的基本尺度,即尊重自然本身的“象”,而“大美不言”,“自然”是最高法则,视自然生息节奏、律动为至高境界。于是绘画中“气韵生动”成为最高审美境界。因此,形态研究可以通过中西美术中呈现的审美形态,比照中西方美术中的审美趣味、审美倾向等美学问题。
3.“观念形态”:观念是人类在社会实践活动中逐渐产生的思想意识,并反过来支配人类的精神活动。中西美术观念形态的研究,就是对支配中西美术形态背后的观念作深入的探讨。探讨中西美术的观念形态的发生、形成、异同,主要是探讨如何支配美术形态产生的问题。观念形态研究要求研究者在跨视域的视野中通视中西美术背后深藏的各种观念,作深入的形态研究。中西美术观念中,存在相同或相似的观念,也有完全不同的观念。这需要研究者在通视这些观念的基础上扒梳其“异同”关系,作本质上的探讨。譬如说,是什么观念促使西方绘画追求三维立体空间及其构图形式的,是什么观念使中国绘画追求二维平面空间及其构图形式的。这后面的观念是非常值得比较和研究的,也只有通过对观念形态的研究,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和解释。宗白华对中西美术空间观念形态的探讨,是形态研究的最佳典范。宗白华抓住了中西美术共同的一个范畴——“空间”——进行形态研究,划定了中西美术可比较的共同范围,遵循了“可比性”的比较原则。中国美术遵循的是“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的空间意识,所以在绘画中执行的是“山形步步移”的移动视点,其结果自然就是“山形面面看”的二维视觉空间;西方遵循的是理性的科学空间透视意识,所以在绘画中依据所有边线必须形成“焦点”的固定视点,其结果自然就是“令人几欲走进”的三维视觉空间。不同的观念背后导致的形态也就不同。现代法国学者伯德莱在他的《清宫洋画家》中对西方的“静物画”与中国“花鸟画”作了一个生动比较。他说:“据满脑子浸透着道教教理的中国人认为,‘静物画’一词没有任何意义。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有无生命的物体,他们认为事物都有一种特有的生命力,一种精气神……中国艺术家主要关心之处是与自然相通并与之融合为一体。一种神秘的感情出自于对一朵花卉,一个昆虫的欣赏。这是一种深刻感情,一位‘花鸟画家为一个花蕊和一根羽毛之脆弱性,或者为一只蜻蜓翅膀之振动,表现出了良苦用心’。”[12]不同的观念,导致了不同的美术形态。由于中西文化观念的差异性,在对待自然界花草鸟类时,看法是完全迥异的。这就形成了中国“花鸟画”与西方“静物画”不同的美术形态。伯德莱的形态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方法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