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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的行板:一位记者眼里的江西
1.16 山坳里的圣火

山坳里的圣火

——山村教师桂电垂素描

那地方叫牛头岭。

是修水县古市镇最偏远的一个山村。几十户村民散落在方圆40多平方公里的崇山峻岭间。山是黛青色的,林子是墨绿色的,只有牛头岭上那所乡村小学房顶上的红旗是那样的耀眼。它给了群山一抹暖色,也给了山民几许希望。村民们说:“那是山坳里的圣火!”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全县海拔最高的学校,但我明白,这是全县最小的学校,因它只有一位老师,23个学生。

老师叫桂电垂,今年56岁了。岁月的沧桑和生活的磨砺使他比实际年龄要显得苍老。粗看一眼,他和当地的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皮肤黝黑,手上骨节粗大,只有那双眼睛,才透出文化人特有的智慧。

是的,在村里的同龄人中,他是学历最高、喝的墨水最多的。这地方穷,加之交通不便,村里断文识字的不多。1970年,村里人咬紧牙关,集资送了桂电垂等8个青年到山外读高中。毕业后,回来留下至今的只有他一个。本来,村支书想安排他到村里当会计,可桂电垂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坚持要到村小当老师。当记者问起他当年的动机时,桂老师笑笑说:“谈不上什么动机,我们这里太偏僻,外乡人不愿来这里教书,当时教育部门先后分派了3位老师来这里任教,可最长的只呆了一个月就走了。我是乡亲们送去读了高中的,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吧,总不能看着山里的孩子没书读啊!”就这样,桂电垂当上了山里的“孩子王”,没想到,一当就是36年,而且干得无怨无悔。

一人一校的生活是寂寞的,但桂老师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丰富,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孩子们。他既是校长,也是老师,还兼任着生活管理员和炊事员。因学校的条件太简陋,除了家在10多公里外的学生可住校外,其他的孩子每天都得往返在山路间。桂老师为了孩子们的安全,每天都是天蒙蒙亮就起床,为住校的孩子蒸好饭,然后沿着山路去接学生。下午放了学,他都是先把走读的孩子送到家,才回校当炊事员。有人给他算了这样一笔账,以平均每天10公里,一年除了节假日以260天在校时间计算,36年来,桂老师在山道上接送孩子的路程达到43200公里,也就是说,他绕着地球走了整整一圈。

2008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百年不遇的冰灾将牛头岭装扮成一个晶莹的世界。此时学校放寒假了,寄读的孩子都被家长接走,只有家离学校8公里远的王小荣、王燕伟同学因父母在外打工,无人来接。望着漫天风雪、冰封路滑的山道,两人眼里聚满了愁容。桂老师一声不响地用稻草绳绑着鞋子,将铲雪的小锹挂在腰间。“来,老师送你们回家!”说着,他将年幼的小荣背在身上,一手牵着燕伟踏上了山道。由于路太滑,好几次桂老师都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额头被冰碴划出道道血口子,但他忍着疼痛,脸上仍挂着微笑,从雪地里爬起来又继续走。他花了近3个小时才将孩子们送回家,感动得孩子的爷爷紧攥着桂老师的手说:“你真是天上的活菩萨,是个好人啊!”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了,望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妻子心疼得直掉泪。“你这么把年纪,还这样拼命,图的是什么啊?”

桂老师脸上强挤出几丝笑容,指指心窝口:“图的是这里能平静!”

对桂老师的采访是在镇中心小学的会议室里进行的。

我理解县教育局同志的好意。因牛头岭山高路远,他们担心我的身体和安全,特地将桂老师请下山。采访完后,我执意要到桂老师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去看看。他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去不得。那里不通车,爬山路要两个小时,再说天气这么炎热,会中暑的。”

在我的坚持下,他们只得同意了。变通的办法是找来几位摩托车高手,载着我上去。

这或许是我几十年新闻采访生涯里最艰险的一次,山高是有心理准备,路险真出乎我的意料。全是六十度以上的陡坡不说,路的一侧是悬崖,一侧是深渊,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得闭着眼睛,双手紧抱着车手的身体,听天由命吧!

终于上山了。

山真高啊,白云在身边飘浮。

学校是由一所老关帝庙改建的。庙的后半截还遗留在学校后面,那就是老校址。

村长陈兴林得知我们的到来,早已在此等候。这是位话语不多的憨实汉子,他说:“36年来,桂老师在这里真不容易啊!”

说着,他从门后取出一根磨得溜光的扁担颇动感情地告诉我,原先学校几十号人的吃水都靠后面的那条山溪,可一到秋冬季节就枯竭了,要到3里路远的井里去挑,一天4担水,就这样挑了几十年。直到前年,桂老师自己掏腰包买来水管,到海拔更高的杨梅尖去探水源,然后自己动手将水接到了学校,真不容易啊!

是啊,桂老师在平常的岗位上,做的是平凡的事,虽谈不上惊天动地,却令人肃然起敬。

学校虽小而简陋,但整洁干净。在桂老师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有学生参加全国小学生作文竞赛获奖的,有参加文体活动获得优胜的。陪同采访的镇中心小学傅校长介绍说,别看这是一人一校,桂老师同时教几个年级,但教学质量却不一般,每次全镇统考,成绩都在前三名呢!

我们看到的只是桂老师所取得的成绩,可成绩的背后又有多少的艰辛啊!

有一年,桂老师的儿子患肺结核住进了条件相对较好的渣津医院,距学校有30多公里路。为了既照顾到儿子,又不使学校停课,桂老师借了辆自行车,每天放学后便骑车赶到渣津镇,第二天清晨又赶回牛头岭上课。短短的28天,桂老师掉了10多斤肉。儿子的病还没痊愈,老父亲的哮喘病又犯了。桂老师只得到医院学习打针技术,从医院开好药回来,给父亲和儿子注射。

这就是一位普通的山村教师,他的心全系在他的学校和孩子们身上。

山村教师的生活是清贫的。

他付出的很多,物质上的回报却很少。

1997年之前,桂老师一直是民办教师,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十至几百元的补贴。是的,他需要钱,让年迈的父母能安享晚年,让年幼的儿子能更幸福,让含辛茹苦的妻子能不再为少钱而发愁。但他更需要事业,需要在事业中体现出自己的人生价值。

上世纪90年代初,牛头岭地区发现金矿。村民们发疯般地投入到淘金热潮中。有不少人在一夜之间便发财了,成了富翁。而淘金的地点离学校只有一步之遥。那是怎样的一种诱惑啊!有个叫付满华的村民在金矿取得初步成果后,诚邀桂老师加盟,并承诺会有相当可观的回报。可思考了一个晚上后,他还是婉言回绝了。在接受采访时,桂老师说:“我不是圣人,对钱也很渴望,当时的确也动了心。但想到,我去淘金了,几十个孩子咋办?于是,只得回绝了。村里有人说我蠢,我想也是的,脑子常常是一根筋不转弯。嘿嘿!”

不,桂老师,这是一种执著,一种可贵的对党的教育事业的执著。我的心在默默呐喊着。

36年的风霜染白了桂老师的双鬓,36年的雨雪摧老了桂老师的肌肤。今年初,在深圳办企业已取得成功的儿子回到家乡,见到日渐苍老的父亲,心疼地对他说:“爸,我们现在不缺钱了,你在牛头岭呆了一辈子,对得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了,跟我到深圳去吧,一来帮我打理下厂子,二来也该享享清福了!”

“不去!我走了,这所学校怎么办?我还有4年退休,只要上级一天不派人来接手,我就一天不离开牛头岭!”

面对如此执著的父亲,儿子只得留下点钱,让他买些营养品补补身子,黯然回到了深圳。

宁静的山村生活给了他一颗宁静的心,但他也有热血沸腾的时候。那是辅导完孩子们的学业,检查完他们安然入睡的被褥,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一个包扎得很仔细的红绸包,他的心跳得很快,脸上现出少有的淡淡的红晕。那是多年来从这所简陋的山村学校走出去的孩子给他的来信。他只要读一读,心底就要宽敞许多,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36年来,通过桂老师的努力,当年连一个中学生都找不到的穷山村,如今走出了3个研究生,100多个大中专毕业生。他们不论走到哪里,不论在事业上做出多大的成就,都没忘记给他们父爱般关怀的山村老师桂电垂。正如大连生化研究院教授级工程师付启贵在信中写的那样: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经历了很多位老师,但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你——桂老师,你就像一位神圣的使者,用自己的爱和人格,燃起知识的圣火,给我的童年留下许多温暖和光明。应该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幸福的慰藉呢?

采访手记——

我曾当过10多年的老师,有一种深深的教师情结。

采访桂电垂老师是一个偶然。那年,我是到修水采访农村新合作医疗的。县教育局的同志得知,特意找到宾馆,送来几份准备报送全国优秀教师的材料,我看了,觉得都不满意。因我当过民办老师,知道山村教师的艰辛。我问,还有没有在最艰苦的山区,一人一校的老师?县教育局的领导思索半天,说,有倒有一位,只是没有做出多大的成绩,不知是否合你们党报的口味。

于是,我和桂老师结缘了。

我们是在古市镇中心小学见面的。那正是三伏天,很热。采访完毕,我提出一个要求,要到桂老师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县教育局的同志显得很为难,问可否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

我其实误解了他们的好意。牛头岭海拔1000多米,不通公路,步行要几个小时,又是大热天,他们怕我吃不消。在我的执意要求下,他们只得租了几辆摩托车,载着我上山。上山道路的险恶,在文中已有记述,不多谈。上山后,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只见崇山峻岭中,满目青翠,而山村小学屋顶上那面鲜艳的国旗显得格外耀眼,如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在桂老师住房的门后,我找到了一根扁担,那是秋冬季节他为学生每天挑4担水用的。谁说桂老师没有做出成绩?30多年来扎根在这样偏僻的高山上,一人一校,仅这种精神就是伟大的,是常人做不到的。

我只爬了一次山就气喘吁吁了,而桂老师却爬了30多年。但我这一次,也是很有收获的,不仅获得了被采访者的第一手资料,而且还得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作品是跑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这是体会。

在写这篇手记时,得到一个消息,桂老师因积劳成疾,患上了绝症。我很想去看看他,因工作忙,实在抽不开身,仅以此小文,遥寄思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