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艺的起源与原始人的社会生活
1.对文艺起源问题上几种代表性观点的简要述评
一切种类和形态的文学艺术活动,到底是怎样起源的?要解释这个问题,仅仅由文学或者艺术本身是说不清楚的,只能从分析原始文艺与原始人的社会生活的关系入手。
几千年以来,人们围绕着这个关系,进行了种种有意义的设想和探讨。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下列几种观点:
(1)摹仿说。这是一种认为原始文艺起源于原始人对自然的摹仿的观点。这种观点开始是由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提出来的。他说:“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我们是摹仿禽兽,作禽兽的小学生的。从蜘蛛我们学会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1]以后,亚里士多德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人从孩提的时候就有摹仿的本能(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摹仿得来的),人对于摹仿的作品总是感到快感,经验证明了这样一点,事实本身看上去尽管引起痛感,但惟妙惟肖的图像看上去却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例如尸首或最可鄙的动物形象。”[2]这就是所谓的摹仿说。作为西方文艺理论中一种古老而且具有长久影响力的观点,文艺复兴时期提出的“镜子”论,以及近现代流行的反映论,都和摹仿说有着很深的渊源关系。从至今残存的史前艺术遗迹中,确实可以发现许多摹仿自然的形象。然而,并非所有史前艺术,如音乐、舞蹈等,都能用摹仿说来加以解释。由此说明,将原始艺术的起源一概归之于摹仿,显然是片面的。
(2)游戏说。这是一种认为原始文艺起源于原始人在精力过剩时的游戏冲动的观点。这种观点最早可以追溯到康德。但明确提出和系统阐述这一观点的是席勒和斯宾塞,所以,文艺起源的游戏说,又被称为“席勒-斯宾塞理论”。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一书里认为,文学艺术和一切审美活动,都是自由的,非功利的。席勒从康德的这一观点出发,在《审美教育书简》中,以动物作比,说明诸如狮子的呼啸、昆虫的飞翔等,都是因为精力过剩的游戏冲动造成的。而人一旦精力过剩,想象追求的是审美的游戏,即艺术。在席勒看来,游戏作为自由的活动,其本身既是目的,又是手段。下面的一番话可以被当作席勒游戏说的集中表述,他说:“在令人恐怖的(自然)力量世界之中以及在神圣的法律世界之中,审美的创造形象的冲动在暗地里建立起一个第三种快乐的游戏和形状的世界,把人从一切可以叫做强迫的东西(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强迫)中解放出来。”[3]斯宾塞在1873年出版的《心理学原理》一书里,对席勒的上述观点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以为,低等动物必须把精力全部用于维持和延续生命所需要的活动上,而在高等动物特别是人类那里,由于有了较好的条件,在完成维持和延续生命的活动之外,还有剩余的精力。游戏和艺术,就是这种过剩精力的发泄。这就是所谓的游戏说。与摹仿说一样,游戏说在后世也有广泛的影响。例如,在唯美主义以及为艺术而艺术的思潮中,我们不难找到游戏说的影子。游戏说的观点,有较大的合理性,特别是用以解释一些原始歌舞时,其合理性更为明显。但由于此种观点仅仅从生理学的角度去看待文艺的发生,无视影响文艺的社会根源,便不能不带有某种弊端。
(3)巫术说。这是一种认为原始文艺起源于原始人的巫术活动的观点。英国人类学家泰勒是这一观点的提出者。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指出,野蛮人的世界观建立于万物有灵论和巫术信仰的基础上,他们“给一切现象凭空加上无所不在的人格化的神灵的任性作用”[4],包括原始艺术在内的整个原始文化都受制于这种巫术信仰的世界观。法国文化史学家雷纳克借鉴了泰勒等的理论观点,在研究欧洲旧石器时代原始艺术的过程中,将巫术说运用于艺术起源的探讨,认为史前人描绘动物或戴动物的面具跳舞,是要通过巫术对动物施展魔法,以保证狩猎活动取得成功。这就是所谓的巫术说。史前动物壁画的研究表明,原始艺术确实与巫术有着不解之缘。但是巫术说也因为忽视艺术中的理智和情感因素,而备受非议。
(4)情感表现说。这是一种认为原始文艺起源于原始人情感的表现和传达活动的观点。19世纪以来,随着各种心理学派的兴起,人们更多地从情感的角度来解释文艺的起源问题。其中,数英国浪漫派诗人和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观点最为明确。例如华兹华斯把诗定义为“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柯尔律治称诗是“人的全部思想、热情、情绪、语言的花朵和芳香”;[5]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起源于一个人为了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于是在自己的心里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用某种外在的标志表达出来。”[6]这就是所谓的“情感表现说”。这种观点强调情感和心灵因素在文艺发生过程中的作用,无疑是可取的,是正确的。但由于它把情感和心灵视为决定文艺起源的唯一因素,在否定其他心理因素的重要性的同时,也抹杀了自然和社会的客观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这样,也就使自己的理论陷入了某种不能自拔的片面性之中。
(5)劳动说。这是一种认为原始文艺起源于原始人的生产劳动的观点。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创立者之一的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里,关于人类社会生活的起源,破天荒地第一次提出了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的世界的科学论断。恩格斯说:
首先是劳动,然后是语言和劳动一起,成了两个最主要的推动力,在它们的推动下,猿的脑髓就逐渐地变成人的脑髓;……在脑髓进一步发展的同时,它的最密切的工具,即感觉器官,也进一步地发展起来了。
只是由于劳动,由于和日新月异的动作相适应,由于这样所引起的肌肉、韧带以及在更长时间内引起的骨骼的特别发展遗传下来,而且由于这些遗传下来的灵巧性以愈来愈新的方式运用于愈来愈复杂的动作,人的手才达到这样高度的完善,在这个基础上它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地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7]
在此,恩格斯着重强调了以下几点:①劳动创造了人;②劳动创造了人的语言、人的大脑和人的感觉器官;③劳动创造了人的手,并以其灵巧性、复杂性及完善性创造了各式各样的艺术。在恩格斯科学论断的启迪下,普列汉诺夫在《没有地址的信》一书里,根据考古学和人类学所提供的大量资料,做出了艺术起源于劳动的具体论证。他认为,最初的艺术是劳动的产物,有着明显的功利目的。原始艺术是适应劳动的需要并在劳动实践过程中产生的,与原始人的劳动生活和生产斗争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鲁迅吸收了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其《门外文谈》一文,就诗歌起源于劳动问题,以原始人抬木头需要有一个人出来叫号子为喻,进行了通俗而又形象的“杭育杭育派”的联想和推论。这就是所谓的劳动说。
恩格斯、普列汉诺夫和鲁迅的这一观点,可以从留存下来的原始文艺资料中得到验证。首先从内容看,原始文艺不外乎是关于生产劳动的场面、过程以及动作等的直接描写和关于生产劳动者在想象中征服自然与支配自然的幻想表现。前者如我国古代的《弹歌》,记录的便是原始人从“断竹,续竹”,到“飞土,逐肉”的完整的狩猎过程;后者如收藏在《山海经》《淮南子》中的羿射九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等我国古代神话,表现的更是原始人战胜大自然的幻想。其次再从形式看,原始文艺因为与原始人的生产劳动直接相关,常常是歌谣、舞蹈和音乐三位一体。《吕氏春秋·古乐篇》载:“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就是指原始文艺中歌舞乐三者不分这种情况。其中歌谣来自于人在生产劳动时的呼喊,舞蹈来自于人在生产劳动时的动作,音乐来自于人在生产劳动时由碰撞发出的声响。而把这三者用纽带紧紧地连接成一体的,恰恰又正是来自于人在生产劳动时的那种强烈而且鲜明的节奏感。从以上几方面看,艺术的起源确实与劳动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然而,最早的艺术创作如何由功利转向审美?其心理结构如何转换?其精神动力来自何处?它们所需要的表现形式和传达手段等等又何以形成?凡此种种,如果离开了摹仿、游戏、巫术和情感表现等多种角度的综合考察,单靠劳动说,显然难以做出令人信服的说明。
2.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精神生活
以上所论列的几种文艺起源观,就各自所强调的每个局部看,都不无其合理成分,但要用它们当中的不论哪一个观点,单独地去阐释文艺起源问题,好像又缺乏充分的理据。正因此,我们能否用更具包容性的眼光,以劳动说为主导,将各种文艺起源观囊括在一起,既看到它们互斥的一面,更看到它们互补的一面,从而建立起一种一元论与多元论相统一的,新的文艺起源观来呢?我们认为这是可行的。
这种新的文艺起源观,如果用一句话加以表达,那便是: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精神生活。对此,我们可以分三个层面加以讨论。鉴于史前文化和考古资料极其有限,我们的讨论更多地不能以实证,而只能以学理的推论来进行。
第一,文艺起源于原始人的社会生活。原始文艺,不管是诗歌、音乐、舞蹈,还是后起的绘画等等,它们都是从刚刚完成了由猿到人的转化的原始人的社会生活中孕育并产生出来的;其产生的需要与可能性,包括采用的素材、创作冲动及表现欲,都是由原始人的社会生活提供的;其产生之初和之后,都是作为原始人的社会生活(主要是原始人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所以,在最宽泛的意义上,亦即强调社会生活是文艺的本源的意义上,可以说,文艺起源于原始人的社会生活。
第二,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社会生活。原始人限于其所处的恶劣的自然环境及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只能把他们的绝大部分精力,投放在诸如渔猎、采摘和农耕之类的生产劳动当中。劳动虽然不能算作其社会生活的全部,但起码是主要的内容。原始人的物质生活,整个地围绕着劳动而展开;其有限的精神生活,例如巫术活动、游戏活动、摹仿活动和情感表现活动等,也都是以对劳动的认知、体验和想象为主题,与劳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在较为狭窄、也较为具体的意义上,亦即强调劳动之于原始人的社会生活的极端重要性的意义上,可以说,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社会生活。
第三,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精神生活。如前所述,文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种精神现象。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主要是人的精神生活;即便涉及物质生活,也是具有丰富精神内涵的,充分精神化的物质生活。而劳动在原始人的社会生活中,虽然居于基础性的地位,但它作为物质生活,同作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的文艺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关联。因此,仅仅用劳动说是不能说明文艺起源问题的。我们知道,最初始的原始先民,因为刚刚由类人猿转化而来,尽管他们已有一定的精神生活(如果没有精神生活,就不成其为人类),但那种精神生活,还谈不到领域和门类的分工,基本是混沌一团。后来,随着生产力水平以及整个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有了一定数量的剩余产品,原始人的精神生活便渐渐地丰富起来了。例如摹仿活动,使原始人对自己的劳动以及整个社会生活有了记忆和回味;巫术活动,使原始人有了万物有灵的想象;游戏活动,使原始人在产品和精力多少有些剩余之后,有了从功利走向审美的可能;情感表现活动,使原始人有了把郁积在心胸中的情感加以宣泄的机会。虽说原始人精神生活的这些方方面面,无论是哪个方面都未能单独地创生原始文艺,但它们所构成的精神生活的整体,却在劳动的基点上,共同为原始文艺的孕育创造了条件。英国学者李斯托威尔说:“游戏、性欲、饥渴、战争、魔术仪式、日常劳动、生产方式、思想与事件的传达和纪念,这一切都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对艺术活动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并对它的产品打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8]这段话听来有不分主次平行罗列之嫌,但在主张文艺起源的多元共生这一点上,亦并非全无道理。总之,正是上述精神生活开始丰富起来的方方面面,在使原始人进一步人化的同时,也使其原本是混沌一团的社会意识整体,开始有了最简单、也最初始的分工。要说文艺起源,其起源就应该确定在精神生活各领域的分工之初。前苏联文艺学家波斯彼洛夫的《文学原理》一书,在论及文艺起源时,所持的便正是这样的观点:
社会意识的这种划分并不是历来就存在的,而是在社会历史发展的较晚的时期,即从原始氏族制度向阶级的国家制度转变时期产生的。在这个转折时期社会物质关系急剧地复杂化了,新的物质关系为了确立自己的存在而要求对社会意识进行新的分类和区分。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就从其他的社会意识中分离出来,成为精神文化的一个特殊领域。[9]
波斯彼洛夫在《文学原理》一书里,把刚刚“从其他社会意识中分离出来”,即我们所谓从精神生活的其他领域分离出来的文艺,称作“前艺术”。这种“前艺术”,准确地说,就是处在起源状态的、诗乐舞三位一体的原始文艺。基于此,所以,在相对严格的意义上,亦即在强调文艺起源应该以精神生活的分工为前提的意义上,可以说,文艺起源于原始人以劳动为基点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