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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新编
1.3.3.2 二、文学用语言表情、造形的宽泛性和深刻性

二、文学用语言表情、造形的宽泛性和深刻性

1.关于语言的符号分析

记得马克思说过,颜色和大理石的物质特性不在绘画和雕刻领域之外。同理,文学作为语符化的审美人学或者语言艺术,其个别本质,也只能到语言符号及其种种特性中去寻找。那么,语言符号到底有哪些特性呢?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美国人类语言学家萨丕尔给语言所下的著名定义。萨丕尔指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用任意创造出来的符号系统进行交流思想、感情和愿望的非本能的方法。”[61]

在这个定义中,萨丕尔突出强调了几点:一是语言是符号系统;二是语言符号是人类特有的;三是人类的语言符号带有任意性,也就是说,其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四是人类用这种带任意性的符号作为交流思想、感情和愿望,进行社会交往的工具。以上四点,对于我们而言,至关紧要的是第一点,即语言是符号系统。可以说,语言的所有特性,都与语言作为符号系统这一点相关。

语言既然是符号系统,那么,理所当然,它也就只能和人的心灵,和人的理解与想象相联系,而不能像实物一般,或者像有别于实物但又接近于实物的音乐音响、舞蹈动作、绘画颜料、雕塑土石一般,直接刺激人的感觉。比如,一个马字,你打眼望去,看不见马的形状,也听不到马的叫声。从这个意义上讲,语言是超感觉的。但是,反过来,它作为指代实物的符号,一旦被人所接受,就又可以通过理解与想象活动,在人的内心中唤起并且沟通各种感觉。还以马字为例。如果你平时和马打过交道,那么,通过一个马字,你就可以在理解的基础上,想象出马的形状,马的叫声,甚至于,你还可以想象出马的鬃毛的柔滑感,马粪呛人的臭气。从这个意义上讲,语言虽然是超感觉的,却又是全感觉的,或者换一种说法,语言是全心灵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语言作为符号系统,由语音、语义和语法三个层面构成。语音本身,有感叹意味,象声意味,在通过正常的或者非常的语法结构加以组合,产生一定的节奏和韵律以后,还有强烈的表情意味。语义本身,有指代意义,概括意义,情感意义,在通过正常的或者非常的语法结构加以组合,造成一定的象征与暗示以后,还有丰富的引申意义。如果说,借助于语义中的概括意义和引申意义,可以把语言当作思想与概念的符号,用来说理、示意的话,那么,借助于语音中的感叹意味和表情意味,语义中的情感意义和引申意义,则可以把语言当作情感的符号,用来表情;借助于语音中的象声意味,语义中的指代意义、概括意义和引申意义,则还可以把语言当作表象即形象的符号,用来造形。卢那察尔斯基说:“艺术不仅是形象的语言;艺术也是感情的语言。”[62]就是指此而言。比如,一个常用的“路”字,当市政官员号召保持路面整洁的时候,当政论家谈论人生之路的时候,这个“路”字,不正是思想与概念的符号吗?当诗人李白感叹“行路难”的时候,这个“路”字,不就是情感的符号吗?而当柳青在《创业史》中描写徐改霞踏上了通向黄堡集的乡间小路的时候,这个“路”字,不又是形象的符号吗?看看,同一个“路”字,既可以用作思想与概念的符号,也可以用作情感的符号,还可以用作形象的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讲,语言是多功能的。

一个多功能性,一个全心灵性,正是语言符号的这两个基本特性,造就了文学作为语符化的审美人学亦即语言艺术区别于其他艺术的个别本质。

2.文学用语言表情造形的宽泛性

首先,我们从表情和造形受限制的程度,即宽泛程度上,拿文学和以表情见长的音乐、以造形见长的绘画作以比较。

前面我们说,音乐以自然音响为手段,是在时间中延续的表情艺术。这是音乐的特长。然而,这个特长,相应的又带来了音乐的一些局限性。

第一,从表情和造形两方面看,音乐比较适合于表情,而不大适合于造形。虽然在个别场合,它也可以勉强地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某些音响进行模拟,达到从听觉方面再现生活,亦即造形的目的。但是,这种造形仅仅限于本身能发声的对象,而且,就效果而论,也远没有视觉造形来得完整清晰。

第二,单单从表情一方面看,音乐比较适合于从时间上展开,动态地表现情感的整个过程,而不太适合于从空间上展开,静态地表现情感的各种色调。因而,遇到某些多色调的复杂情感,音乐往往无能为力。

再看绘画。它以颜料为手段,是在空间中并列的造形和再现艺术。要说这是绘画的优点,自然也无不可,但同时必须承认,这又是绘画的不足之处。

第一,从表情和造形两方面看,绘画比较适合于造形,而不太适合于表情。尽管有一些画作,如古代的写意性国画、法国的印象派油画等,它们通过形象的夸张变形,努力在较小的框架之中,表现较多的情感。然而,这种表情,因为本身要受造形的制约,往往难得如听觉表情一般淋漓酣畅。

第二,单单从造形一方面看,绘画比较适合于从空间上展开,静态地塑造形象凝聚的某一瞬间,而不太适合于从时间上展开,动态地塑造形象变化的各个层面。进一步说,即便是在空间上,绘画也要受画面大小的限制,比较适合于塑造单一的个体形象,而不太适合于塑造繁杂的群体形象。再进一步说,即便是面对个体形象,绘画也是比较适合于塑造形象的外在面貌,而不太适合于塑造形象的内在灵魂。因而,遇到某些多层面的复杂形象,某些群体形象,某些精神内涵比较丰富的形象,绘画常常难以把握。

相对于音乐、绘画的情况,文学以语言为手段,要不受限制得多。我们以上讲,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具有多功能性。正因为如此,所以,文学可以把语言当作情感的符号用来表情,也可以把语言当作形象的符号用来造形。也就是说,文学在表情和造形两方面,可以做到兼顾而不偏废。这是一。其次,我们知道,语言除了是情感的符号,形象的符号,主要是思想与概念的符号。缘于此,文学还可以用语言在表情的同时进行说理,在造形的同时进行示意,使情感渗透思想,形象包含概念,进而使情感和形象统一在思想与概念相互交融的坚实的基础之上。这是二。再次,如上所述,情感和形象各有其复杂性。如果说,某些复杂的情感,因为受空间条件的限制,不能为音乐所表现;某些复杂的形象,因为受时间条件和其他条件的限制,不能为绘画所塑造的话,那么,这些情感或者形象,在拥有多功能的语言手段的文学那里,就完全可以从时间和空间的结合中,动态和静态的结合中,外表和内心的结合中,得到自由的表现和全面的塑造。这是三。

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来看下面一首诗: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流沙河《哄小儿》

诗人在“文革”之中,被打成牛鬼蛇神,个人受尽苦楚不说,还连累整个家庭,使不懂事的孩子也因为自己而遭到社会的唾骂。为此,做父亲的以一片负疚之心,由“棚中牛”变为“家中马”,在“门一关”才“有自由”的“小小屋中,笑跪床上四蹄爬”,让孩子快骑、快打。要说是幽默,这是近乎悲愤的幽默;要说是欢笑,这又是含着眼泪的欢笑。对于这样一种分不清是甜酸苦辣的多色调情感,绘画自然无计可施,就连作为表情艺术的音乐,也怕难以下手。然而,在诗人笔下,由于有语言作手段,表现起来却显得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再如曹雪芹的《红楼梦》。据有人统计,在这部被称为“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的长篇巨著中,光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就有448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也有几十名之多,其中如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一个人,都堪称一个独立的世界。要塑造这样庞大的形象群体,音乐肯定不行。以造形为主的绘画,也是多有困难。但是,在其他艺术望而却步的地方,却正是文学大显身手的场所。其所以如此,也还是因为有语言手段在起作用。

说到文学用语言造形,有一点必须加以强调,这就是所谓的心理描写。文学借语言的助力,可以像内窥镜似的,直插入人物的五脏六腑,描写出包括梦境、本能、欲望、无意识,以及幻视、幻听等在内的整个心理活动,把人物对自己的朋友、爱人都不透露,以至于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内心秘密披露和揭示出来。例如,鲁迅的小说《一件小事》,在写到车夫扶着老女人向巡警分驻所走去时,就有一段关于“我”的心理描写: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来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至于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类似这种心理描写,除了语言,还能用其他手段代替吗?显然是不行的。

我们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语言是万能的,可以凌驾于其他艺术手段之上。应当承认,在艺术领域中,确实有一些情感和形象,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对于这样的一些情感或者形象,音乐用音响也许能表达,绘画用颜料也许能表达,而文学用语言却不能表达。然而,这毕竟只是极个别的现象。在一般情况下,语言和意识是不可分的。只要人能用意识想到,就能用语言说到和写到。相对于音响、颜料等手段,语言的限制最少,自由最多。因而,文学用语言来表情和造形,也就必然具有其他艺术无可比拟的广度。

3.文学用语言表情造形的深刻性

以上,我们从表情和造形的广度上,拿文学与音乐、绘画作了比较。接着,我们再从表情和造形的深度上,拿文学与音乐、绘画作以比较。

先说表情。音乐用自然音响表情,直接作用于人的听觉。这种音响,除了本身之外,不附带任何意义。基于此,音乐,尤其是无标题音乐的表情,往往多的是听觉的直接性,少的是思想的确定性。直接产生听觉表象,这自然是好事。但思想不确定,也就容易造成弊端。一是作品不好理解。例如,肖邦死后发表的#C小调夜曲,人们的注释就出入很大。有的说这是一首悲哀的歌,表现的是趁天未亮去寻更多的梦;有的则说这首歌尽管悲凉,但颇为豪放,应该是一个要离开故国的爱国者对祖国的怀恋。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弊端是难得知音。我国古代不是有一个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吗?伯牙是音乐演奏家,钟子期是音乐评论家,二人相知很深。伯牙弹完一曲,钟子期说:“巍巍乎志在高山”。伯牙又弹一曲,钟子期又说:“汤汤乎志在流水”。以后钟子期死了,伯牙痛感到知音已绝,就把琴一摔,“终生不复鼓也”。这个故事就很足以说明知音的难得。

和音乐相比,文学用语言表情,情况就好多了。我们前面说,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具有全心灵性。一方面,它可以通过语音(包括语气、语调等)的物质外壳直接作用于人的听觉,勾起一种和音乐表情相类似的情绪波动,例如,诗朗诵、小说播讲就有这样的效果;另一方面,即使不朗诵、不播讲,只是默看,也就是说,语音不对听觉起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语言也还可以通过语义的精神内涵,深入地作用于人的心灵,在理解的指引下,唤起一种有思想渗透在其中的情思活动。如果说,由语音勾起的情绪,思想是不确定的,那么,由语义唤起的情思,其思想则带有很大的确定性。正因为文学的表情是语音和语义、情绪和情思的统一,所以,较之音乐,其虽然在听觉的直接性上略有逊色,但在思想的确定性上则远为优胜。上面所举音乐表情的两方面的弊端,尽管在文学中难以完全避免,但是,却绝不会如在音乐中那样严重。不可否认,有个别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或是由于语音成分压倒了语义成分,或是由于语义本身的引申意义生发过多,埋藏太深,致使作品的情感内涵难以索解。如唐代李商隐、李贺的某些作品,当代“朦胧诗”中的某些作品,就属此例。要说这些作品难懂,比起音乐作品来,在程度上毕竟有所不同。因为说到底,它们是由语言,而不是由自然音响构成的。既然是语言,那么,除了语音,必然还有语义。也就是说,在不确定之中,终究还有确定的东西。

上面是讲表情,再说造形。我们平时看一幅绘画作品和看一篇文学作品,产生的感觉和感受,是大不一样的。看绘画作品,那些色彩和线条赫然在目,我们面对的是实体的形象。而看文学作品,开始只有一行行拉丁字母,或者一个个方块文字映入眼帘,要等到我们把这些具有全心灵性的语言符号从本来意义上真正理解了,然后才能和个人的生活经验联系起来,通过想象的再现,在内心中还原为相应的声音、色彩、形体、气味等等,造成一定的表象。要说这也是形象,这种形象,不是凭眼睛现成得来的实体形象,而是经由心灵的再创造的想象形象。我们平时说,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就是这个意思。

通过以上比较,文学与绘画二者在造形方面的长短优劣,也就基本清楚了。从一方面说,绘画可以在人眼前提供实体的形象,具有视觉的直接性;而文学却只能在人心中唤起想象的形象,没有视觉的直接性。在这个意义上,绘画造形有明显地优越于文学造形的地方。但是反过来,从另一方面说,绘画所塑造的形象,为颜料的物质外壳所限制,显得过于实在,过于确定,在观众心中容易画地为牢,很少想象的余地,而文学所塑造的形象,因为是用语言的精神内涵充填起来的,一般都比较虚飘,比较空灵,可以把读者的全心灵都调动起来投入其中,更多想象的成分,创造的成分。在这个意义上,绘画造形又有明显的不及于文学造形的地方。

有人对此中优劣,缺乏深入的分析,说是文学描写山水风景,“纵其文笔高妙,善于摹写,极力形容,处处精到,然于言语文字之间使人想象终不得其真面目,不若图之嫌素,则其山水之幽深,烟云之吞吐,一举目皆在,而得以神游其间,顾不胜于文章万万乎?”[63]这番话的毛病在于,它没有看到文学在造形方面,比绘画虽然少了一点视觉的直接性,但却多了一层想象的创造性,正是这后者,使文学造形比绘画造形在蕴涵上要丰富得多。传说北宋画院考试用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中的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为题,有人画一只小船系在河岸杨柳树下,有人画一只鹭鸶栖息在船篷顶上,然而,他们都落选了。最后只有一幅画被选中,他画的是一个船工蹲在船尾吹笛子。现在,用我们的眼光来看,这最后的一幅确实比前几幅都要强些,但是说到底,它仍然给人以不满足之感。原因何在呢?不是由于它造形不好,而是由于它造形太实,限制了观众的想象力,因而,也就未能把包含在“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个诗意形象中的全部蕴涵充分地传达出来。

上面,我们从表情和造形两方面,分别拿文学与音乐,文学与绘画作了比较。如果说,文学用语言表情,缺少听觉的直接性,文学用语言造形,没有视觉的直接性;这是文学的一个短处,正是这个短处,使文学比音乐、绘画在给人的感觉方面显得间接一些和抽象一些,使人不容易马上接受。那么,文学用语言表情,具有思想的确定性;文学用语言造形,具有想象的创造性,这又是文学的一个长处,正是这个长处,使文学比音乐、绘画在给人的感受方面显得深入得多,使人能在确定的思想的指引下,通过想象的创造,达到为其他艺术难以企及的心灵的深度。

4.文学作为语符化的审美人学(语言艺术)的个别本质

综上所述,文学用语言表情和造形,一方面,具有为其他艺术无可比拟的广度;另一方面,又具有为其他艺术难以企及的深度。这两方面的统一,即反映社会生活的宽泛性和深刻性的统一,正是文学作为语符化的审美人学,亦即语言艺术的个别本质所在。文学用语言所表达的情感和形象,以及用这种情感和形象所体现的人文意识,构成的正是为文学所独具的语符化的审美-人文形态。

在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我们在以上论证文学的个别本质时,仅仅拿文学与音乐、绘画作了比较,而没有提到戏剧或者电影。这是因为,戏剧和电影作为综合艺术,从表情方面看,它们不像音乐那样有代表性;从造形方面看,它们又不像绘画那样有代表性,而且,它们本身都使用语言手段,与文学放在一起,有较多的交叉部分,所以,我们为了叙述的方便,没有把这两种艺术列入比较的范围。

自然,戏剧、电影由于具备多种手段,表情和造形一般都比较深广。然而,这种深广度,只是相对而言,若要与文学相比,则又显得不足。从广度上说,戏剧明显地要受舞台空间和时间的限制,电影虽不受空间的限制,但又要受时间的限制。反过来,从深度上说,戏剧、电影与绘画相类似,全然以实体形象呈现,直观的成分更多,而想象的因素较少。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无论是表情艺术、造形艺术,还是综合艺术,它们在表情方面和造形方面,都不如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来得深广。别林斯基说:“诗歌(他在这里指整个文学——引者注)是最高的艺术体裁。”[64]这个断语,尽管未能把艺术在今后岁月演变和发展的种种可能性估计进去,下得近于绝对,但截至现在,应当说它还是不能推翻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