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书法

书法在诸艺术门类中，最具中国独特性。只有在中国文化中，书法才成为一门举足轻重的艺术。

在殷商铭文中，已有整段的文字。这些文字除了远古时期特有的神圣意义之外，一个显著的也是使中文成为书法艺术的特点，就是它是按美的方式来铭刻每一个字，按美的原则安排整个章法布局的。同是一横一竖，一字之中，字字之中，字字之间，皆有差别;字字之流动，行行之排列，都是上下前后照应，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字断神连。远古之时，礼即文，文即美。中国文化本来就有一种艺术倾向，但严格地说，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是在汉末魏晋出现的。这时出现了以书法为纯艺术的书法家，有主张“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姿性，然后书之”的蔡邕，有“监墨学书，池水尽墨”终为草圣的张芝。这时在书写工具笔墨纸改进的基础上，书法艺术的笔墨技巧也达到成熟。起笔之藏露，运笔之迅速，转折之方圆，收笔之锐钝各有讲究，多姿多彩。蔡邕“骨气洞达”，张芝“血脉不断”，钟繇“每点多异”，王羲之“万字不同”。自此之后，中国书法随时代的前进浪峰叠起，奇景不断，蔚为大观。

春秋·越王勾践剑铭文

中国书法从字体类型上分为篆、隶、楷、草、行五类，每一类有自己独特的风貌。篆属古文字，与隶、楷、草、行在字型上不同。篆、隶、楷是一字自成一体，行可两字连写，草书则往往数字甚至一行连写。不同的字体有不同的结构特征，用笔特色，整体神貌。篆书古雅，隶书丽姿，楷书雅正，行书流丽，草书飘逸。书法作为艺术又反映书法家的个人风格，所谓“字如其人”。“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王羲之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故历代金之。……蔡邕书骨气洞达，爽爽如有神力;韦诞书龙威虎振，剑拔弩张……”(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书法作为艺术还反映整个时代的审美风貌，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已成为古今谈论历史书法艺术特色的定论。宗白华说，西方艺术整体风格的变化可以从建筑的变化上显示出来，而中国建筑各时代的变化不明显，但中国有各时代美学特征各异的书法，它可以代替西方建筑的功用^[1]。晋人尚韵，以王羲之的行书为代表，从书法的风貌可以使人领会晋人的诗歌、散文、绘画、园林的风貌。唐人尚法，以颜真卿、柳公权的楷书为代表，从中又可联想到杜甫的诗、韩愈的文、吴道子的画。宋人尚意，以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为代表，从其字可以贯通于宋诗的平淡、宋画的远逸、宋词的清空。明清尚态，无论是浪漫派徐渭，帖学派董其昌，还是碑学派郑燮都有明显表现，又与戏曲小说中的市民性、世俗风相暗通。

中国最伟大的书法艺术家是王羲之、颜真卿、张旭。王羲之行书天下第一，其代表作《兰亭集序》等，中锋起转提按，以豪为之，线条如行云流水，字体结构极尽变化，风流潇洒至极。颜真卿楷书天下第一，其代表作《颜勤礼碑》等，笔势开张，宽舒圆满，深厚刚健，方正庄严，雍容大度。张旭是草书之圣，代表作《古诗四帖》等，其书简直就是舞蹈和音乐，“伏如虎卧，起如龙眺，顿如山峙，控如泉流”。^[2]评者只有赞颂，没有微词。

中国书法之所以成为一门重要艺术，在于它与中国文化之道紧密相连。在中国，道是一切具体事物的根本，通过一切事物表现出来，但又非由具体事物所能穷尽。书法是反映自然的，“夫书，肇于自然”(蔡邕《九势》)，但不是反映自然之形，而是反映自然之象。在古文中，形是质实具体的，象则是在物之中不能质实以求的东西。“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象，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蔡邕《笔记》)或如张怀灌《书断》所说:“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书法作为一种字形，它什么都不简单模仿，从一点一横到一个个字都既超然象外，又得其环中。“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卫夫人《笔阵图》)但横与点又不是阵云和坠石，虽不是但却得阵云与坠石之象，得阵云与坠石之意。书法家作书的创造过程，也就是深刻领悟中国文化之道的过程。中国文化中的宇宙是一个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宇宙，对非质实而虚灵的气的模拟，用笔的浓淡枯实、周流运转的书法来表现是最易令人体悟的。所谓“一笔书”，“气脉不断”，“笔断气连”，“形断意连”，都因中国文化“气”的性质而具有一种较高的境界。书法之为书法主要表现为字形本身，而中国文字的笔画结构本身就具有中国式的建筑美。它的间架结构的多样性，组合定位、用笔浓枯的虚灵性，使之在形成“囊括万殊，裁成一相”的抽象美时具有审美的多样性。总之，中国书法由中国文字、书写工具和文化思想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正如道之执一以驭万，书法也因其“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读书(山东潍县杨家埠木版年画)